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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余心所善(一)

    天冬走后几日,赵宗燚将县衙内外清理干净,将之前被霸占的良田归还于民,赵宗萑临时收编“恶霸”协助村民为开春恢复生产准备,白日组织学堂为孩子们讲学,夜里与范敏之讨论盐税变革,一切步入正轨,静待新的知州和县令赴任。

    这日学堂上,孩子们咿咿呀呀的背着“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赵宗萑正要解释其中意义,忽然一阵猛烈的摇晃,修文最先反应过来,大声地喊“快跑!”

    赵宗萑也反应过来“孩子们快出去!什么都不要收拾,到屋外集合,快!”一边说着,一边就近抱起一个孩子便往外跑又折回,反应过来的孩子们才跟着他鱼贯而出。押后的修文后脚刚刚刚迈出学堂,后边学堂便因剧烈的摇晃而崩塌,修文身形轻巧一跃,避开了倒塌的房体。赵宗萑皱着眉,一时不知道如何安抚孩子们此起彼伏的哭声。

    “带着信物想办法联系剑南节度使调兵来援,我去找四火,看看百姓伤亡。万事小心。”赵宗萑对修文说。

    修文点头“万事小心。”说完便动身离开。

    赵宗萑看看身边仅带出的四名禁军“你们两人一组,一组负责照看好这些孩子,切不可让他们走散,时刻警醒着余震,离所有房体都远一些。另一组跟我去县衙方向,看看能不能取些御寒之物给孩子们发下去。”

    禁军领命后各自行动。

    学堂设在东边坊市,离中心县衙有些距离,往县衙走的一路,满目断壁残垣,百姓哀嚎四起,赵宗萑和两名禁军一刻不敢停歇,疾步而行,跑至半路,见赵宗燚带一队人迎来,“可有受伤?孩子们呢?”赵宗燚见到赵宗萑,紧张地问。

    “学堂简陋,出门便是空地,所以孩子们都很安全,我怕有余震,让他们就地修整,留了两名禁军在照顾,学堂初设,什么资源都没有,快去安顿一下。”赵宗萑看到赵宗燚身后范敏之和几名衙役推的物资车,拍拍他胳膊。赵宗燚点点头,先赶去学堂,留范敏之跟着赵宗萑。

    “现在可征用的人有多少?”赵宗萑问。

    “县衙衙役也有受伤,现有可调配人数不超过三十人,已向附近州府发了急信,如果进石泉县的路没有堵,最快两日内可有援兵,如若路堵了……很难说多久能有人来援。”

    “医馆呢?”赵宗萑接着问。

    “大夫正在征调,不知道各个医馆的伤亡情况,临时救助和安顿的场地都选好了,刘主簿正安排可用人手驻扎,但是光安排这些人手就已经不够了,搜救实在没有人员可以调配。”范敏之跟着赵宗萑,一边跑一边答。

    “凡是没有受伤的百姓,都就近开始搜救,能抢救出来的物资都用上,身体弱些的妇孺留在安顿和救助所,帮忙清理伤口,负责起居饮食,照看孩子,制作些能用的工具,也清洗一些器皿。镇上本就男丁少,若是年轻康健的青年,无论男女,均去协助搜救,你尽快确定人数,编好组别,分散到各处,一定要搜仔细,全力营救。哦对,孩子,学堂那边孩子们也吓得一直在哭,再多找几个人去照看吧。”赵宗萑嘴上说着安排,脑袋里已经过了无数个应对方案。如果援军不来,他们困在这天寒地冻的孤城,能坚持多久?

    新岁之前,本不该是这种光景。江宁就一片祥和。

    “母亲安好。晞儿和路儿呢?”剑南节度使副将秋白趾告了假回江宁陪秋老夫人守岁,他的父亲,也就是秋实的亲哥哥,秋硕,也回江宁陪秋老夫人过年,回江宁后每日晨昏定省。

    这日早上秋硕带着秋白趾向秋老夫人请安,一起用早膳。

    “好,坐下吃吧。路儿向来是没规矩的,难得回来定是去打球了,晞儿应当是去找秦风的大娘子了吧。晞儿没有姐妹,从前跟她这个明儿姐姐就最要好。”秋老夫人满眼笑意。

    “这些孩子,说是回江宁陪您的,这都几日了,天天也见不到人。”秋硕笑着坐下,示意泽兰不用近前,自己伺候秋老夫人用粥。

    “她们一年也见不到几次,去玩玩吧。什么时候有了自己的孩子,什么时候才会长大。”

    几人说笑间,秋未晞跟王伊珞已到了秦宅。秦家虽不是官宦家,也称不上书香门第,因是商贾出身,在江宁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家族。进门一大面影壁,简简单单刻了“取之有道”的家训,简单却气势如虹。从游廊进了后院,石晚明从院里迎出来“刚刚小小一直哭,绊着我不能到门口迎妹妹,快进屋暖和暖和吧。”石晚明穿着柳色暗叶纹长裙,配了松叶色袄子,盘了精致的朝云近香髻,簪了支简单又精巧的金玉搔头,拉着秋未晞进了暖阁。

    一进门,王伊珞轻轻皱了眉,四下打量。见石晚明的屋内,挂画讲究,装饰精致奢华,光是隔间的屏风,都够修建一座园林了。桌上有刚刚用过的早膳和药碗,下人正在收拾,王伊珞上前看了看,下人从未见过这样的小娘子,一进门就看主人家的剩饭剩菜,一时不知该收不该收,愣愣的看着秋未晞。秋未晞也不知道王伊珞在看什么,忍不住问“可是有什么新奇的吃食你在汴京没见过?”

    “哈哈哈~到也不是,就是好奇你们江宁早上都吃些什么。”王伊珞打着圆场,下人们掩嘴笑着收拾好下去了。

    屋子里炭盆里的暖气氤氲开,石晚明拿出一个小匣子送给王伊珞,说是见面礼,王伊珞不好意思地说“我先前不知你刚出了月子,路上晞儿才同我讲,都没给孩子带礼物,你却给我准备了,可是臊我呢。”

    “哪有哪有,晞儿来之前就写信给我,说你要来,我总病着,天天闷在这暖阁里,别提多无聊了,你们能来就很好了,可别带什么礼物。小小还是个孩子,也受不起什么贵重礼物,不必介怀。”石晚明推了推匣子给王伊珞。

    “我虽未准备礼物,倒也不是个没用的。我看你面无色泽,可允我给你诊诊脉?”王伊珞说。

    石晚明看看秋未晞,秋未晞看了下王伊珞说“我这个表姐,可是太医院王提领嫡长女,人虽然大咧了些,医术到是不辱门楣。”

    石晚明笑着说自己占了便宜,便把手伸出王伊珞诊脉。

    “你可经常脚冷麻木?”王伊珞问。

    “可真是神了,我孕期就常这样的,连带着小小身体也不好。”石晚明答。

    “我见你吃鹿角菜,吃了多久?”王伊珞接着问。

    “有一年多了,我肠胃不太好,起先十娘说吃鹿角菜可调节肠胃,我问了凌大夫,也说是药三分毒,食疗最好,便日日食用。只是近些日子总是有些头晕恶心,又开了些滋补的药吃。”王伊珞答。

    “是了,鹿角菜味咸,冷利,微毒,虽然确实可以调节肠胃,但不可久食,久食可损伤经络血脉,也可损伤腰肾,你能顺利把孩子生下来已经很万幸了,此物万不可再吃。”王伊珞四下望了望,低声跟石晚明说。

    石晚明惊的一句话也说不出,眼泪眼见着就在眼里打了转。秋未晞握着石晚明的手问“你说的十娘可是先你进门的那个妾室?”

    “是,她平时都很好,待我敬重,每日问安,从不争宠。待小小也好,常来看小小,小小满月的时候,她还亲自给小小缝了布老虎和小衣。怎么会……”石晚明一边哭,一边又不好大声说,逐渐开始抽泣。

    秋未晞一只手拇指摩挲着食指“秦风,可同你一起用早膳?”

    “他经常不在家,很多铺子都在外地,就算在家,也不会每天都宿在我这里。但是如若留在我屋里,便会一起用膳,吃食都是一样的,这鹿角菜他也是吃的。”王伊珞抽搐地回答。

    “她吃了这样久,可能解?”秋未晞点头,转而问王伊珞。

    “可以,鹿角菜本就是可以食用的,我诊了明儿的脉,还没有造成反复不可治愈的重疾,只是调养总要些时日才行。”王伊珞答。

    “那就好,至于那个十娘……”秋未晞挑眉看向哭唧唧的石晚明,石晚明憋着嘴说“我明白,我安排。”

    次日,秋未晞和王伊珞再去秦宅,带了许多自己做的点心,分发给各房,也有给褚十娘的。

    “明儿姐姐总说十娘这般好,那般好,要我说呀,其他都次要,十娘的模样真是最好的。”秋未晞笑眯眯的对着褚十娘说。

    “姑娘可是专程来取笑我的?”褚十娘嘴上客气着,眼睛里却是得意。

    “哪里是取笑,十娘的模样在汴京也是要数上名字的。我去汴梁也眼快一年了,姐姐信上常说你对她敬重友爱,真是姐姐的福气。这几盒是我特意做的糕点,可是跟汴京铺子学的,十娘挑一盒尝一尝可还喜欢。”虽眼见着褚十娘的傲气,秋未晞依旧笑着说。

    褚十娘自然不能推辞这份好意,挑了一盒梅花样的酥饼,一口气吃光了,一边吃一边说好吃。

    “十娘喜欢就好,点心干,喝点热水顺一顺。我这儿还有些要送去别处,赶明儿我得闲,再做些给十娘送来,虽然汴梁距江宁路远,但是我是个闲人,而且祖母也想我,定会常回的。”秋未晞见褚十娘吃了点心,给她倒了杯热水便告辞离开了。

    接下来几日,褚十娘都觉肠胃绞痛,秦宅的凌大夫本要出趟远门,出门前特意开好了药,但见效却慢,石晚明来看褚十娘“正好我近来身子爽利了很多,姐姐给的鹿角菜还有好一些,我让小厨房做了凉菜,姐姐每天吃一些吧。凌大夫的药苦,我可是最清楚的,晞儿说你喜欢她做的梅花糕,我也特意去学了,做了些给你。”

    褚十娘愣了愣,看见石晚明端来的食盒,便笑着答应,当着石晚明的面,用了膳,吃了药,也吃了点心才休息。一连几日如此,可是不见好。

    夜里,听闻外出办事儿的凌大夫回家了,褚十娘拖着疲惫的身体,让侍女快唤凌大夫来。烛火微跳,凌大夫坐在床沿为褚十娘诊脉,眉头微皱,褚十娘靠在床上,脸色煞白,神色有些慌张“我这是怎么了,你如实跟我讲。”

    “无碍,只是你近来不要再贪凉,好好休息就没事儿了,我走之前给你开的药可都坚持在吃?最近都常吃什么?”凌大夫而立年纪,身形消瘦,剑眉细眼,鼻子高挺,虽不是好看的面相,却是极其耐看的样子。

    “这大冷天的,我贪什么凉,前几日大娘子的好友来给我送了盒梅花糕,想是吃的多了些,最近便不舒服。也不知道是不是报应,知道我肠胃不好,大娘子每天让小厨房给我送鹿角菜。”褚十娘叹息道。

    “她每天给你送鹿角菜?”凌大夫顿时感觉事情不对。

    “是,你同我说过,这鹿角菜是可以食用的,只是不可久食,我就吃这么几天,无碍吧?”褚十娘小心地问。

    “吃几天自然无碍,只是这个石晚明会不会是发现了,所以才……”凌大夫犹豫地问道。

    “我看着不像,她平日里是多蠢笨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褚十娘不愿意相信自己会被这样的人算计。

    “她是不是真的蠢笨谁能说的好。何况,就算她是蠢笨的,她京里来的朋友未必是。”凌大夫冷静地说。

    “那,那她要是知道了,我……我会怎样?我毕竟只是个妾呀。”褚十娘虽然百般不情愿,但是不得不承认凌大夫说的对。

    “知道也无妨,她没有证据说是你是存心害他,而且,她若是诚心要治罪你,也不会让你只是闹了几天肚子,如今不过是想敲打敲打你,不想你再有此心思。”凌大夫安慰道。

    “也是,我明日便去给她问安问,探探她虚实吧。”褚十娘把不高兴写在了脸上,却也是没有别的法子。

    凌大夫又嘱咐了几句饮食,因为夜深也不好久留,便离开了。次日清早,褚十娘挣扎着起床给石晚明问安。

    石晚明正在梳妆,褚十娘十分乖巧地走到石晚明跟前“大娘子早,我今日舒服了很多,来伺候大娘子梳头吧。”说罢,接过侍女手中的木梳。

    “病才刚好,不好生歇着,做这些干什么。”石晚明嘴上说着不用,却丝毫没有让侍女继续梳头的意思,褚十娘自然看得明白,一边梳头一边说“昨夜凌大夫给我诊过脉,又换了方子,果真吃了好了许多。凌大夫还嘱咐我说,我身子不同于常人,不宜食用鹿角菜,早上大娘子送来的我都没吃,真是白白糟蹋了。”

    “是我身子异于常人才能吃这么久的鹿角菜吧。”石晚明冷声说道。

    褚十娘表情一僵,手不禁顿住“大娘子这说的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这不是你说到了鹿角菜我就也说说。”石晚明自己把头发盘好,起身往厅上走,回头对褚十娘说“可用膳了?”

    褚十娘眯了下眼睛,跟着出了屋子。

    “我这几日的病,都是你报复的?”褚十娘一边给石晚明盛粥,一边小声问,脸上毫无表情。

    “是也不是,送点心的不是我,挑点心的也不是我,晞儿送来的京城点心我也吃了,并没有不妥。”石晚明没有接褚十娘递来的粥,只是吃了一个小包子,旁边的侍女有眼力的接下放到了桌子上,抬眼看了下褚十娘。见褚十娘脸色有些难看,却不是愠色。石晚明神色自若地接着说“我是个糊涂人,很多事容易忘,鹿角菜的事,利用小小的事,还有……凌大夫的事。”石晚明说罢抬眼盯着褚十娘,褚十娘没想到石晚明会提到凌大夫,从前是她小看了这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大娘子。本想着石晚明若是病故,那她就可以利用小小喜欢自己,抚养小小,说不定就可以扶成正室娘子,凌大夫与他青梅竹马,对她确有爱慕,她为了能不着痕迹的算计石晚明,一直在利用凌大夫,对他的爱意半推半就。这点她一直很小心,这个石晚明竟然什么都知道,不觉得有些害怕。

    石晚明看了眼褚十娘“别害怕,都说了我记性不太好。这些巧合,希望以后不会再有了。恰好我早上吃了药,恰好晞儿来看我,恰好你选了她用梨子做的梅花酥又恰好喝了好些热水,恰好凌大夫世代行医颇有名气,很多恰好,以后只要你本分,便不会再有了。凌大夫仁人君子,虽对你有些爱慕,但你毕竟嫁了人,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做。有人会见见他,我也会帮他物色一位好妻子,日子还是要过的。你们都做聪明人,我才能继续做糊涂人。”石晚明笑着拿起一个梅花酥,跟褚十娘吃的不同,她吃的梅花酥没有内陷,层层起酥,香糯可口。

    凌云走后,石晚明起身去了留香居。

    “来了。”雅间的栏杆前,一少年半束发,白衣银冠,负手亭亭而立,听见脚步声只是淡淡说了两个字,并未回头,一直盯着酒楼对面。

    “嗯。”石晚明应了一下,没有客气地坐到桌前给自己斟了杯茶。

    少年缓缓回头,竟是秋白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