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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风炉

    三百年前,路德菲尔家族还未崛起的时候,风炉城还只是个无人问津的小镇。与分布在寒松平原上的众多村落乡镇一起,在凛冽的气候中苦苦挣扎。

    那时候,它的名字还不是“风炉”。

    黎明王国建立之后,路德菲尔家勘察领地时,意外发现了一座地下煤矿。于是大量招募工人开挖,又以小镇为中心扩建为城市,再于城东万余米外依山筑起家族城堡。

    从此,得到命名的风炉城,作为公爵领的政治经济中心获得了新生。无论英明还是昏聩,历代公爵都为这座城市做出了不小贡献。使它更加坚固,更加繁荣,有更多的建设者日复一日地为它添砖加瓦。

    “……但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啊,却从一开始就没有变化过。”

    烙饼老人坐在商远曜主动让出的位子上,目光望着街对面屋檐上方的天空与流云。语调平淡,却在那苍老的嗓音中,透露出些许悠远难寻的意味。

    “很久以前,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风炉城的冬天。”

    “能够纷纷扬扬三天三夜的大雪,以及晴朗的天空下,格外纯净剔透的洁白世界。能陷进半条腿的厚雪地,与层叠又细碎,放在掌心里,在阳光中闪耀着奇异光芒的冰花……当然,还有家中厨房里燃烧着的,温暖的火焰。”

    “后来,稍稍长大些之后,最讨厌的,也是风炉城的冬天。”

    “因为每到冬天,我的父亲就咳嗽得厉害,每次从矿里回来,母亲脸上总是带着忧愁的表情。而且有时候,还会在厚厚的雪地中,看到趴倒的衣衫褴褛的人影。”

    “那个时候,我终于明白了死亡的含义。”

    “再后来,我到了小姐您这个岁数的时候。最憎恨,最恐惧的……是风炉城的冬天。”

    “在一个冬天,我失去了父亲;在三年后的又一个冬天,失去了母亲。每当看见秋季的第一片雪花飘落,我的心里就寒冷得像是落在了矿区外的茫茫雪地。”

    “冬天,食物总会涨价,供暖的炭火也成了最沉重的负担。但更令我害怕的,是无所事事、看不到未来的迷茫。”

    “那时候啊,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着,又能活多久。我所看到的风炉城的居民……准确地说,平民,也都像我和我曾经的父母一样浑浑噩噩,辛苦地活着,艰难地渡过每一个冬天。”

    “……然后死掉。”

    老人平静地说着,就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叶漓坐在一旁,听不懂几句,却莫名地感到丝丝悲凉。

    “后来呢?”商远曜问。

    老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您问的是我,还是风炉城?”

    “……后来,你离开了风炉城?”

    老人点头:“是啊,我卖掉了屋子,带上了家里所有的钱财,去了南方。不过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最初的梦想和希望,被三十多年的时光彻底磨灭之后,我就回到了这里。”

    “为什么?按理说,南方的环境更适合生存才对吧?”

    “因为……这里毕竟是我的故乡啊。”老人叹了口气,“而且,无论在哪里,其实都是一样的。生活成本更低的地方,领主就会收更多的税。”

    商远曜点头表示理解。与东方类似,西方大陆上平民的生活质量同样取决于统治阶级的态度,在贵族领地内,通常就由领主决定一切。

    商远曜道:“我明白了——你回来以后就发现,现任公爵洛里克·路德菲尔,是你曾见过的最仁慈的领主。”

    老人无意识地搓着双手,忽然转头侧身,望向河对岸宏伟的竞技场:

    “是啊。其实在吟游诗人的诗篇中,也传颂着不少传奇般的仁君……可是,在我知道的现在,北域七国的所有国王和实地贵族之中,路德菲尔公爵大人却是独一无二的。”

    “只有公爵大人在掌权之后,放过了血仇的子嗣,允许那一支路德菲尔家的族人,自行离开公爵领。”

    “只有公爵大人设立了教会之外的扶贫机构,不仅是孤儿,连老人、残疾人,都有了活下去的资格。”

    “只有公爵大人培养了一整个团队的税法人才,像那些王国一样,将税费细化到每一件商品的每一个种类,设置相应的独立条款。却不是为了盘剥人民,反而确保了底层民众生存的底线。对像我这样的小商贩,还有明显的减税幅度。”

    “只有公爵大人不仅重视城市,连同公爵领内的所有村镇都受到恩惠。有凶悍野兽、残暴恶徒在乡野间流窜时,公爵大人总会派出麾下强者,将危险第一时间遏止。”

    “只有公爵大人在乎领民的心情,常常给本地居民免费的竞技场观赛券。在某些重要节日,更是将灯火与庆祝的彩带挂满风炉城的每一个角落。无论是贵族区的空旷长街边,还是贫民聚居的拥挤街道上。”

    “只有公爵大人……”

    老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言语间没有严密的条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虽然无法完全听懂,但商远曜知道,老人所说的都是别处领主不会去做的事情。

    老人的语声中充满了感恩般的情绪,大概对他而言,这样的领主原本就是他曾经幻想过的极限,是这世上最弥足珍贵的善人……

    但商远曜不这么认为。

    在他眼里,路德菲尔公爵和其他领主的差距,只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无论如何,传奇境界的路德菲尔公爵,都是个高高在上的压迫者,纵然对平民抱有善意,终究也只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赐予。

    出于对老人的尊重,商远曜并未提出质疑。但老人回过头来的时候,看到他古井无波的表情,却像是立刻明白了他的想法。

    “小少爷,看来您不理解啊……”老人脸庞皱巴巴地笑了笑。

    “……您,大概没有体会过真正的寒冷吧。”

    寒冷?

    商远曜不知道老人为什么要说这个,虽然事实的确如此……但这又怎样?这与他之前所说的话,又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就在商远曜眉头微蹙,准备开口询问的时候,一直坐在长椅另一头的叶漓忽然开口:

    “‘寒冷’?”

    她听懂了这个单词。

    “远曜,刚才那句话,能翻译一下吗?”

    “……老先生说我,大概没有体会过真正的寒冷。”商远曜道。

    “我猜也是。”叶漓轻声道。

    “其实我大体上也知道你们在聊什么——他是在说从前过得有多苦,现在的路德菲尔公爵又有多好,对吧?远曜,可是你对此不以为然啊。”

    商远曜和烙饼老人都向她望去,只见少女不知什么时候起,就将双膝屈起,手臂环抱,套着白色长袜的双足踩在长椅边缘,整个人像是缩成了一团。

    商远曜神色不变,语声却仿佛压抑着怒火:“漓姐,难道你也认同这种目光短浅的满足感,而不愿揭破那个公爵的伪善?”

    面对质疑,叶漓没有正面回答,甚至没有转过头去看他一眼。她的目光落在双膝间的长裙表面,平静地说道:

    “……因为我体会过哦。那种寒冷到极致的感觉。”

    “远曜,你也知道吧,就算是在苍西灵洲,大部分地区冬天依然会下雪。虽然和风炉城这种地方的冬天无法相比,可是,如果一个人迷失在了茫茫无垠的雪地里,整整一个月看不到人烟。那便是由身到心,更加刻骨的严寒了。”

    商远曜知道叶漓在说什么。自从林家村转移到虚空位面之后,叶漓的过往就不再是秘密。当年十二岁的叶漓,从昆华城到开阳城跋涉三千余里,历时近一年,尝遍千辛万苦。

    但她从来没有用这样宛如低声自语,却又深蕴着厚重情感的语气讲述过。以往偶然提起的时候,她总是满不在乎地笑着,一语带过。

    但这一次——

    “呼啸的夹着雪花的狂风,足以吹散一切向前的勇气;看不到阳光的阴沉沉的天空,就像那毫无希望的未来;即使是天朗气清、圆月高悬的深夜,起伏不定的雪原与松林,却也感觉不到丝毫美感,只有阴森。”

    “因为那时候,我不是旅行者,只是个苦苦挣扎着,想要活下去的逃亡者罢了。”

    “冷到极致的时候,我不顾一切地在手心一次次搓起火苗,就算控制力下降,双手都被灼伤也没有停下。”

    “因为那时候,连感觉本身都开始错乱了。分明是在冰天雪地里,裹着沉重的棉大衣瑟瑟发抖,但我居然感觉自己置身于火炉里,全身烫得难以忍受……”

    忽然间,叶漓稍稍扭头,温柔地说道:“你能帮我问问这老先生吗?这‘风炉城’名字中的含义?”

    商远曜对烙饼老人翻译了一下,后者疑惑地看了叶漓一眼,回答说:

    “‘风炉’这个单词,就是用‘风’与‘炉火’连接起来的。在建城之初,有些在野外几乎冻死,却幸运地被人救起的矿工说,冷到极致时,竟像是身处火焰地狱。而那刮进城里的寒风,呼啸得仿佛铁炉边的风箱。”

    商远曜一时竟愣住了,极罕见地陷入了长久的思考。直到叶漓催促,他才如梦初醒般点了点头,轻叹道:

    “漓姐,你是对的。刚刚我太偏激了。”

    “我没有资格要求别人抛弃感性,尤其是在我自己无法感同身受的时候。况且说到底……呵,我也不是什么绝对理智的人啊。”

    “你问‘风炉’的含义?大概……正如你所想的那样吧。”

    “寒冬如火狱,风声如熔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