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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孔第八 此痛长绵

    从景虚画境内出来之后,兰雪声仍旧久久不能自那股难以言明的悲痛中抽出身来,汴京城破之时的震天杀声犹在耳畔,她觉着自己怀中好似还躺着那尸身冷透了的可怜姑娘。

    ——没切身经历过的人,永远不会知道“国破家亡”究竟是何等的苦楚。

    兰雪声缓缓眨了眼,水珠顺着她的眼角转瞬没入了她鬓发之间。

    在景虚内度过的那二十七年,已然成了她心底一场不可轻易触碰的沧桑梦境,她起身抱着双膝在榻上怔怔坐了许久,终竟哆嗦着摸出了手机。

    ——虽说她已在风曦口中得知了历史上荣德帝姬的真正结局,可她这会还是想亲眼看看。

    她想亲眼看看,史书上到底是如何记录她、记录那些苦命之人的。

    兰雪声的眼睫不住地发了颤,她抱着手机尝试了几次,几次才勉强点开那些小小的页面,入眼的文字冰冷而生硬,她顺着那些字句依次无声通读下去,待到最后竟早已是泪流满面。

    “……二十二日,萧庆奉二帅命,与宋臣吴开、莫俦等议定事目,令少帝手押为据:

    一,准免道宗北行,以太子、康王、宰相等六人为质。应以宋宫廷器物充贡。

    一,准免割河以南地及汴京,以帝姬两人,宗姬、族姬各四人,宫女一千五百人,女乐等一千五百人,各色工艺三千人,每岁增银绢五百万两匹贡大金。

    一,原定亲王、宰相各一人、河外守臣血属,全速遣送,准俟交割后放还。

    一,原定犒军金一百万锭、银五百万锭,须于十日内输解无缺。如不敷数,以帝姬、王妃一人准金一千锭,宗姬一人准金五百锭,族姬一人准金二百锭,宗妇一人准银五百锭,族妇一人准银二百锭,贵戚女一人准银一百锭,任听帅府选择。”

    “……是夜,国相宴诸将,令宫嫔等易露台歌女表里衣装,杂坐侑酒。郑、徐、吕三妇抗命,斩以徇。入幕后,一女以箭镞贯喉死。烈女张氏、陆氏、曹氏抗二太子意,刺以铁竿,肆帐前,流血三日。初七日,王妃、帝姬入寨,太子指以为鉴,人人乞命。命福金帝姬抚慰之,令施膏沐,易后宫舞衣入帐侍宴。”(上两段皆节选于元·李天民《南征录汇》)

    “……”

    ……被迫做歌女舞女以供人取乐,牵羊礼……洗衣院(为供金国皇族选女人以及收容宫女的地方)?

    她不敢想象这一连串的折辱依次砸下来,那些姑娘们心底究竟能生出多少绝望,她只知她单单看着那些简略至极的、冷冰冰的文字,便已是心痛至极。

    君无道,则民生之多艰。

    这就是下场。

    兰雪声闭了闭眼,遂抓起手机出了卧室,彼时风曦似已在厅里等了她许久,见她出来,不紧不慢地微微扬了下颌:“我把《潇湘水云》的琴谱给你找出来了。”

    “我估摸着,这会你大抵会想要练一练它。”

    “多谢。”兰雪声苍白笑笑,继而拎上琴谱坐到了琴桌之前。

    《潇湘水云》的原谱与她当年所学的那版不尽相同,按说她应当是没办法一次便弹得好的,但许是今日被她积压在胸中的情绪太过浓烈,她拿上那谱子,竟是甫一上手,就弹了个顺畅万般。

    ……甚至这股忧愤之感,比之原曲还有更猛上两分。

    一旁静静听着那琴曲的风曦无声垂眼,指尖一搭有、一搭无地轻叩了手肘,《潇湘水云》原作郭沔本是南宋人士,他作曲时所赶上的,也不过是金军南下攻浙。

    这确乎是比不得北宋靖康年间的那一场灭国之祸,怨不得雪声心下悲痛能积得这样满。

    这事说来也怪她,她原以为景虚会把她带到郭沔那里,不想竟直接去的北宋宫廷。

    而那亡国公主临死前的幻想也真是……罢了。

    风曦怅然叹息一口,而后闭目静心聆听起了琴曲,那边的兰雪声这会则已将自己全然浸入到了那琴曲中去。

    亡国的痛楚是连绵。

    像钝刀子割肉,初时不显,等到发现了才愈加觉着痛苦难捱。

    它会像藤蔓一般在悄无声息间扎入你的髓骨,在血肉下匍匐蜿蜒,寸寸潜行,又在某一日倏然破土而出,眨眼覆满了躯壳。

    只一碰便鲜血淋漓,接连不断。

    就像那江上奔腾的水,山间翻涌的云与烟。

    现在细细想来,其实当初的一切都是有征兆的。

    比如那把控了大半朝堂、以蔡京为首的北宋六贼(蔡京、童贯、王黼[音“辅”]、梁师成、朱勔[音“免”],李彦)日益猖獗,比如徽宗的优柔寡断好听信谗言。

    比如自建|中|靖|国元年起便一年冷过一年的冬日,又比如……那数十万眼见着强起来的金军兵马。

    逢天寒之年,草场不苏,牧区减产,北方游牧者为求生路,势必南下攻城。

    再加上良将的缺乏、帝王的昏庸,奸臣的横行和四方异族的虎视眈眈。

    大宋灭亡之路,早已是命由天定。

    弹完了最后一音的兰雪声猛地放开琴弦,七弦颤动着荡出寸许余音。

    风曦见状走上前来,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兰雪声抿了抿唇,开口时带着点让人不易察觉的哑:“……小风风。”

    “这一首,我应该算是过了吧?”

    “过了。”风曦颔首,兰雪声听罢沉默了半晌:“……那下一首呢?”

    “下一首是什么,我们什么时候去学下一首?”

    “下一首是‘思’志,宫弦,土行,《胡笳十八拍》。”话至此处,风曦语调微顿,“‘忧’‘思’向来不分家,这两首曲子的曲境虽不相同,确有颇多共通之处。”

    “——这就不急于一时了,雪声,你先缓一缓,等着心情平复下来了,咱们再进景虚也不迟。”

    “不然,二者加在一起,我怕你会受不了。”风曦眸中隐约多了三分忧色,兰雪声见此低眸思索了片刻,终究轻轻点了头:“好。”

    “好姑娘,放松些,你在景虚里看到的都是幻象,而且如今也早就不再是靖康年间了。”风曦说着摸摸她的脑袋,“你们这个时代,可比从前好太多啦。”

    “那确实。”兰雪声点头,话毕便径自将自己关回了卧室。

    风曦瞅着她的背影不由愁皱了一张面皮,她搓着下巴沉吟了少顷,随即猛一抚掌,跑去墙角里,不由分说地一把抓住了梁渠——

    “明天,就由你陪着雪声看店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