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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草为萤(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知我醒来时,自己已经躺在了一片深山老林之中。

    远眺千山苍郁尽,云雾聚散惊山鸟,幽幽万径人踪灭,想来红尘更在渺茫中。

    蓦地,我听到身后一声马嘶,是一匹马被绑在了树桩上。

    这莫名其妙地一切,让我感觉如梦一般,但身上还未散尽的酒气和后脑的肿痛感提醒我,这不是梦。而我身上不但未丢任何东西,还多出一匹马来。我实在无法解释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翻身上马,却不知该往何处,我脚轻轻踢了踢马肚子,信马由缰。

    不知不觉夜幕降临,马儿带我来到一池清水旁,山涧瀑布飞流直下,声音入耳,在这样的夜晚,也热闹也冷清。

    我仰面观望漫天星辰,试图寻找渭城的方向。

    似乎不远,我趴在马背上,抚摸着正在喝水的马儿的脖子:“好马儿,明天便往西南方向走吧。”

    可能太困乏了,说完合上眼便睡了过去。

    一直走了三天两夜,我们总算到了渭城。我没有再去找有来,而是乔装暗下寻访,一连二十几日,我几乎走遍整个渭城,却还是无果。

    或许他真的不在渭城。

    细数着时间流逝,我再也按捺不住,准备找有来确认此事,有来却派人先一步找到我,约我在一家茶馆见面。

    “放弃吧,”他吹凉盏中的热茶,小啜一口,“我早说过,公子不在渭城。”

    “他在哪里?”我强压着对他的厌恶,直奔主题道。

    “茶叶活于水,你活于情,公子自然也有他想活的东西。”他将茶水饮尽,又添满一杯。

    “什么意思?”

    “从这一路向北走,兴许还能追上。”

    “为什么又突然告诉我?”

    “因为你想知道,因为终要了结。”他不紧不慢,边说边倒掉我茶杯中已经凉透的水,重新沏上热茶,轻放至我跟前,“你说人生是否也似这一盏浮沉呢?”

    我发出冷冷地笑声:“你和以前大不一样了,像两个人。”

    他举杯的手突然一抖,仰脖将茶水一饮而尽,嘴角泛起我看不懂的笑意:“因为你也不同了。”

    “有何不同?”我不解地问。

    “去问他吧,”他突然起身直直离去,听着他的声音看着他的背影,一开始的厌恶感却怎么也提不上来了,“答案都在那里,如果你能追上的话。”

    有来的话又重新给了我希望,我望了一眼北方,决定一定要弄清楚这一切,但在这之前,我要回一趟沽原,向即墨再借一点时间。

    “找到了吗?”他还是那身红衣,一管玉箫背对着我,头微仰着,看风吹叶落,衣袂飘飘。

    “嗯...快了。”我难以启齿。

    “那就是还没找到。”他一针见血,直击要害,“说吧,需要多少时间?”

    这次,我向他讨了一个月,他却给了我两个月。

    临走前,他再三叮嘱我说:“不管找没找到,都记得回来。”

    “会的。”我点头允诺,转身踏马而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

    按照有来说的,足足一个月,我一直在往北疾行,一路寻人便问,惹得一身风尘,却还是没有半点消息。

    一日比一日失落,不敢再往前了,我开始怀疑有来说的话,怀疑他是否真的存在,怀疑一切的真实性。

    第三日,我决定折途而返,再去渭城。

    如果未来可以预先知晓,那么那次我一定会选择一直北去,因为再难熬也还有希望,而回来却只有撕心裂肺的绝望深渊。

    那日渭城空前的热闹,万人空巷,都拥簇着一条长长的队伍,锣鼓喧天。

    我爱热闹,便跟着人群一起围观,好不容易挤到最前面,蓦地,我看见了他。

    在最显眼的地方,他手持马缰,穿着一身奇怪的红装,戴在一顶奇怪的帽子骑在马背上,还是那样俊逸斯文,笑容温暖如骄阳,在大道中间徐徐走过。

    “哎,他们这是在干嘛呀?”我手肘撞了下身旁的人,问。

    “还看不明白吗,孟家的三公子,高中状元了。”

    “什么是状元啊?”

    “状元都不知道?”他向我投来鄙视的眼神,“考试全国第一,懂不懂?”

    “这么厉害!”

    “可不嘛,人家现在可是事业、爱情双丰收。”

    “爱情!?”我愕然。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金家大小姐和孟家三公子婚事,早些年就商定好了,高中之时便是娶妻之日。郎才女貌,才子佳人,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啊!”

    双喜临门,孟府大摆酒席三日,款请渭城所有人。

    我木然地立在原地,潮水般的人流将我挤进孟府,屋内装饰披红挂彩,大宅院罗列着数不清的酒桌,美味如数家珍,人人围桌豪饮,好不热闹。

    可我的心,冷的像坠入了万年寒冰的深渊。

    怎么会这样?这一定是一场噩梦。可是,我颤抖的手按住胸口,这里真的好痛。

    太傻了,怎么会这么傻?我夺过同桌对饮人的酒壶,一饮而尽,泪与酒水一齐入喉,咸而辣,苦且深。

    他们在为我的酒量欢呼,为我竖起拇指。整个世界开始晃晃悠悠的。

    我笑了,一个人藏在热闹背后,仰天大笑,笑的撕心裂肺,笑的肝肠寸断。

    一步三晃地,我走过每一桌,抢来他们的酒,一饮而尽。

    渐渐地,我手拿不稳酒壶,酒全部倒在脸上、衣服上,凉凉的,辣辣的,熏的我睁不开眼睛。

    我不知被谁绊了一下,狠狠地摔了一跤。酒真是个好东西,我摔得四脚朝天,竟没有一点痛感。

    “新娘子来了!快快快,磨蹭什么呢,别错过了吉时!”媒婆在前引路,催促着搀扶新娘的陪嫁丫鬟。

    “哟,这是哪里来的野丫头,怎么还躺在路中间了呢?哎哟喂,快快快,抬走!”媒婆扇了扇我身上的酒味,招呼来几个轿夫,将我扶入座。

    “你真美。”只一眼,我看见红盖头里的她,洋溢着幸福的笑,无比羡慕。

    他来了,还是温暖如孩童般笑意,手拉着一条红丝带,那头连着羡煞旁人的新娘。

    媒婆高呼声起: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等等!”

    热闹戛然而止,紧跟着一阵骚动。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看着这一幕幕,我不甘心。我右手高举酒壶,只想问明白一件事。

    人群迅速让出了一条路来,我摇摇晃晃的走上堂前,一把推开欲上前阻扰的媒婆,拿酒壶的手指着他,一字一顿,问道:“孟世卿,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好哇,孟世卿,”新娘突然掀开盖头,又引起一阵骚动,“枉我对你痴心一片,欲将此生托付于你,你竟如此对我!”

    “我根本不认识她。”他没有回答我,而是向她解释无辜。

    她目光含泉,忽而在他脸上扫下一巴掌,他一声不吭。

    “今日这婚,我不结了!”说完,她再也绷不住,哭着向内堂跑去。

    他追了进去,毫不犹豫,将我晾在一旁。

    “来人,快把这醉疯子给我扔出去!”

    确实醉了,醉的头脑昏沉,醉的全身麻木,我被几个人像垃圾一样扔出了孟府。

    我翻身躺在地上,面朝蓝天大笑,腹部一阵抽搐,吐了自己一身。

    这时,有个人走近我,俯视着我,好熟悉的面孔。

    醒来时已是深夜了,桌台烛火摇曳,我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客房,有来就趴睡在床沿。

    “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我动作惊醒了有来,晕沉的扶着额头,问他。

    “因为我没打算要告诉你,就算知道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徒增伤悲罢了。”他说这话时柔情万种,像第三个人。

    “难道不是怕我拆散他们吗?”

    “哼,拆散?”他冷笑一声,“你还真是单纯。”

    “世...”差点脱口而出,我羞愧地闭上眼,用力地咽下那个字眼,“他们怎么样了?”

    “被公子劝了回来,已经礼成了。”

    像一根长钉,一字一句,一分一寸,扎进我的胸口,直入心脏:“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还有太多的疑惑,我没有真的待在这里,等有来出屋,便化身流萤,飞往孟府府宅。

    冷月凄清寒霜重,我负一身露水,在深宅大院中寻到了他。

    他步履匆匆,似有急事,我藏于花草丛间,小心尾随至一间房内。

    我悄然落在房梁上,本以为是新房,还犹豫着该不该进来,可不料里面没有花里胡哨的装扮,正中只坐着一位体态臃肿的中年人。见他进来,便将茶碗在桌上重重一放。

    “贤婿真是好兴致啊,”他表面夸他,语气却带着刺,“这么快就有人上门讨风流债了。莫不是快飞黄腾达,我金家老小便不放在眼里了?”

    “小婿哪敢?”他话语虽谦虚,语调却似藏着刀,举止毫无往日半点谦逊,“小婿的今日,也还不是靠岳父大人的帮忙。”

    “呵呵,”他不怒反笑,“怎么不装了?外人都道你是谦谦君子,可只有我才了解你。若不是你骗走我的女儿,连为我提鞋你都不配,恶心!”

    他瞳仁间掠过一丝阴冷之色,但又倏忽不见,化成嘴角一抹微笑:“恶心?恶心总比歹毒好,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草庐纵火的事便是你指使阿求干的,你身为朝廷命官,知法犯法,如若她真死了,此刻你身上便背负着一条人命!”

    “我只知道我唯一的女儿就是我的命!”他拍桌而起,直指着他,“如若我不杀她,又怎能收了你的心。你给我记好了,你头顶的乌纱帽,我不是为你拿的,而是为了我女儿在你们孟家的地位!我既能给你,也能毁掉。”

    他默默不语。

    “更何况,那晚你也是清醒的,你为什么不叫醒她?眼看着她被熊熊大火吞没的可是你,要真赔命你也有一份!不过那姑娘真是命大,我已经派人去了,这一次,她一定不会活着走出渭城。”

    “把人收了,我叫她离开,永不再回来便是,何苦沾上一条人命?”

    “你知道怎么做,尽快,我不会等很久。”

    我突然间明白了,明白了他,明白了有来,明白在渭城发生一切奇怪的事,但这都不是我想要的明白。

    曾经有人告诉我,痛彻心扉不算痛,失魂落魄才痛,因为好像不痛,可痛又无处不在。像眼泪,在最想流的时候却流不出来。

    “奇怪,快入秋了,怎么还有流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