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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此去必经年(完)

    实话实说吧,比之战争岁月,和平年代的战友情可能达不到生死与共,肝胆相照的地步,不过,毕竟是朝夕相处,大家依旧有着难舍难分的情谊。若不是退伍季的到来,我还完全意识不到这种感情。

    因为某些不方便说的原因,那年首都地区的退伍时间推迟了一个月,在金秋十月到来之际,九月尾声,我们送走了中队所有退伍的老兵。面对一下子空落大半的营区,很多惆怅涌上心头。

    老兵教会了我们很多东西,很多本领。而在中队下一批新鲜血液涌现之前,我们所要做的,就是把那些东西巩固,彻底消化,再传给他们。

    这就是部队里的“传帮带”,也叫作传承!

    这东西无形无质,却是我们最宝贵的财富。

    而我,终于和同期战友,纷纷成了那所谓的“老兵油子”。

    其实,那并不是一个贬义词,老兵就该有老兵应有的样子,譬如,内务整理绝不会再拖泥带水,譬如,五公里不再需要人追着打,譬如,听不得别人侮辱中队,譬如,我的被子已经基本成型。

    再譬如,绝不会再犯枪指政委这种捣蛋事,虽然一直到退伍,那位政委还对我记忆犹新,每次见面,都会指着我说:“就是你小子,当年想暗杀老子。”

    因缘际会下,我和高班长终于达成了和解,有一次会餐坐到了一起,我们向彼此道了歉。

    这件事上,萧队长曾经亲口跟我讲他当年还是新兵时的事迹。

    那时候他被他的班长一脚踹到了下巴,上齿将下嘴唇开了两个洞,结果吃饭的时候漏米,那个时候他如我当日般又是屈辱又是恼怒,后来,他考上了军官,成为了干部,曾经的班长反而成为了他的手下,但他没有追究当年的事,而是选择了原谅。

    如他所言,军人的胸怀,应该像海一样宽广。

    萧队长说,人生最难的事是放下,人生最容易的事,也是放下。

    你的父母都未必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何况你的长官?

    他还说,无论何时,男人应该朝前看,除非是杀父之仇,那些放不下旧日恩怨的,都是懦夫!

    训练场上,他从未放松对我的要求,当我四百米障碍跑出惊人的好成绩,他会毫不掩饰的在全中队面前大声表扬我,而当我偶尔偷懒松懈,五公里掉队,他又会毫不留情的点名批评我,让我写下深刻的检讨。

    有时候他处理完队务,甚至会来到岗位陪我聊天说话,那样五大三粗的汉子,却经常口吐中外名言,令我这个大学生都自叹弗如,有一次他指着天上的星河,笑眯眯随口道:“世界上有两件东西能够深深地震撼人们的心灵,一件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标准,另一件是我们头顶灿烂的星空。”

    “胖子,其实站岗真的挺美好的。当你有一天退伍了就会发现,人生像现在这样静静站着发呆的时刻,会越来越少的。”

    我又怀疑他是在骗我多站几班岗,但我没有证据……

    基本上在全连面前,他冷酷残忍,赏罚分明,一个不高兴就赏你去操场上跑个几圈,队列不整齐他会下令全连原地踏步半小时,有人口吐白沫都不会松口,人人都畏惧于他,但其私底下却会露出长辈般的温和,会顺手掏出妻子寄给他的水果同你分享,也会顺手替你整理好凌乱的衣领。

    与其说是畏惧,对我而言,更多则是敬重。

    我十分感谢上苍,在我有生之年,赐给我这样一位中队长,他未必是完美无瑕的,但他确实教会了我很多人生的道理,令我茅塞顿开,令我精神重生。他像是黑暗里的灯塔,引领你奔向未知的远方,尽管心中依旧充满忐忑,但偶尔回头一望,看到那座伫立的灯光,心中便会充满力量。

    在中队长那里,我找回了迷失已久的自信,活得更像一个男人。

    俯仰之间寒来暑往,四季轮回,午夜梦回是风刀霜剑,夏日有蝉鸣和哨声交叠,冬日的风雪总会吹进年轻的胸膛。

    八百多个日夜,都在过着略显枯燥和极其规律的生活,每一个不曾起舞的夜晚,我的青春都在蛰伏中强壮。

    在萧锦年中队长的淬炼下,我度过了最难忘最无法割舍的两年军旅生涯,

    二零一九年的十月一日,是建国七十周年,天|安门城楼前举行了盛大的阅兵仪式,支队再次接到巡逻安保勤务,那天风和日丽,举世欢腾。

    我很羡慕那些参与阅兵的方阵,很想融入他们,成为他们的一员。

    不过,我也就想想而已,我穿着整洁的常服,在喧闹的人群里默默干好自己该干的事情。我的岗位在远离广场的某条街道角落,为了保持好军人形象,不乱动弹,我居然硬是眼睁睁看着那些该死的蚊子,在我英俊的脸上留下好几个包,还有很多美女要跟我合照,我都按照执勤标语婉言拒绝了,甚至严厉叱责她们远离哨位。

    我不是硬要自夸或是干嘛,事实上很多战友和我都有一样的思想觉悟。

    我只是想说,看到祖国逐步强大,我发自内心的感到开心喜悦,五千年的滚滚洪流没有将这个民族的希望冲散,曾有多少华夏儿女为了祖国的今天,披肝沥胆,默默奉献。

    作为一个小兵,认真做好本职工作,就是对所有一切最好的报答。

    第二年,部队磨平了我的棱角。我像绝大多数老兵一样,不该犯的错误不犯,该做的事情必定做好,我不再畏惧五公里,更不再和班长闹矛盾,干任何事必定像叠被子一样,方方正正,绝不敷衍。

    看到一些新兵蛋子冒出可笑的想法,或是干出如我们当初一样幼稚的事情,当然会出手干预,虽然嘴上不说,但确实已经把中队当做了自己的家。

    这个家,家长是中队长和指导员,我们则是兄长,需要所有人共同经营维护。团结就是力量,不仅仅只是唱两句那么简单。

    那年,全支队比武,我们中队在萧队长带领下,齐心协力拿下最好成绩,获得先进中队的称号,而我也如愿拿到优秀义务兵的证书。

    这个故事讲到这里就快结束了,可能听起来并没有那么多起承转合,剧情也不太迷人,甚至有点乏善可陈,但它真实的存在于那段时空,存在于我深深的脑海里,存在于一群人的追忆当中,不起眼,平凡,却弥足珍贵。

    很快,属于我的退伍季来临了,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我依旧没想到会来的那么快。某天会餐,中队长忽然筷子一搁感慨道:“妈的,过几天这帮小混蛋又走了,想想还真有点舍不得。”

    很多战友沉默下来,指导员见状,让大家不必拘束军纪,畅所欲言,笑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大家不要这么消沉,聚是燎原火,散是满天星嘛!”

    二零二零年八月的最后一天,我们举行了简短的退伍仪式,很奇怪,除了第一次奔袭五公里,我已经很久都没哭过了,吊杆我没哭,练习倒功我没哭,鸭子拐上坡我不哭,甚至爬大绳摔下来摔出血我都不曾哭,但在那天,摘领花卸肩章脱军装的时候,我却哭得分外惨烈。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光秃秃的,像是被人扒光了毛的大公鸡。

    原来一切就真的要结束了。

    我和所有战友一一拥抱,送上对彼此美好祝愿,并向军旗道别。最后我找到中队长,郑重向他道谢,没了军衔,这次我喊他大哥。他只是轻轻擂我一拳,笑眯眯说道:“谢个几把。胖子,要好好的。”

    九月一号的凌晨,光芒微弱的晨曦中,我踏上离开营区的大巴,每个人胸前都佩戴着一朵大红花,随风颤动,像是一颗颗颤抖的心。

    支队派人架起了数十架红皮鼓,咚咚咚敲着,所有在役人员都跑了出来,送别着自己的战友,有人在抹泪,有人大声唱着《送战友》,也有人一边跳着一边奋力晃动手臂……一声号响,十几辆大巴排成一列开始向营门外驶去,送别队伍的情绪达到了顶点。

    车窗外的人在拼命追着车跑,车里的人拼命往外探头挥手。

    而我努力在车窗外寻找着萧队长的身影,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看到了,他的腰杆还是很直,像是一株挺拔的苍松,背负着双手站在人群后方,旁边的文书不知跟他说了什么,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目光却遥望着远方。

    大巴渐行渐远,队长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再也看不见。忽然间难言的心痛填满胸臆,此去必经年,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次聆听您的训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