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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山色

    赵国,东阳行省,安庆县。

    日光正盛,古旧街道上行人熙熙攘攘。街边两侧摆满了蔬菜瓜果和首饰玩具一类的摊子。偶有马车悠悠从城外驶来,踏过城门口的青石板路发出“哒哒”的声音。坐在车辕上的车夫轻声呼喝挥舞马鞭疏散车前的人群。小城虽不繁荣却平静祥和而又温馨。

    可惜这种安稳清平的气象却不是一开始就如此的,在黄沙飞扬的从前,安庆从未与美好这一词有任何牵连。

    安庆县常年贫苦,背靠山脉农田稀少,石砾沙烁遍布城郊山野,因此仅有的一些田地粮食产出更为捉襟见肘。赵国立国之初为此死了不少人。饿死的,为挣农田和粮食斗殴而死的。

    还有活不下去啸聚山林落草为寇打家劫舍的。有土匪自然就有官兵,在皇帝眼里饥饿不是刁民们恃之为恶的理由。受苦受难忍饥挨饿可以,杀人放火,不行!

    所以一批批的军队从其它地方调来入山剿匪。

    安庆县并没有多少守城军,环境恶劣,地势偏僻的安庆在皇帝与朝臣眼里没什么建设的必要。

    每年朝廷的皇粮官银也被那些位高权重的大人们层层剥削,一扣再扣,到了县令手里还能留下多少?

    倘若摊上一位还残留些许良知的县令,这为数不多银两大多还能用到正途上,生活在城内的百姓也能生活的好些,所谓守城军也每天都能有十几个在那座被称为城墙的土墙上转悠。

    可这种县令又有多少。小贪少贪的官就是好官了,不贪的官这世上存在么?所以剿匪一事靠安庆县自然是不可能的。

    于是县城匪患越加严重,朝廷也多动刀兵屡屡剿匪,但山上的匪却如地上的杂草一般越剿越多,一批刚死完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下一批土匪出现。杀之不尽,赶之不绝。附近几个县经常被这群土匪袭扰过的亦是苦不堪言。因此对于朝廷剿匪的调令倒是颇为配合。

    这一来二去的日子久了,安庆县就有了另外一个更应景的名字,匪县!

    对于外人来说,匪县这个名字叫的真是应时应景,一个不断走出土匪的县城叫匪县还能叫错了么?穷山恶水出刁民又何尝没有道理。

    但是对于那些安庆县城的普通百姓呢?匪县这个名字难道不是在他们身上划出一道新的伤口么?

    他们都是在这个世界底层苦苦挣扎的普通人,无论是城内每日为了温饱发愁的平头百姓,还是毫无活路上山落草为寇的土匪。他们想要的从来都只是过上安安稳稳吃饱穿暖的日子而已。

    假如有办法的话,谁愿意干这种砍头的事,土匪怎么来的?不全都是被这世道逼的吗?

    城外的土匪都是从城内出去的,其中有多少是他们的亲人?有多少是他们的儿子,有多少是他们的兄长,又有多少是他们的父亲?

    家里那点贫瘠的地每年能种出的粮食就这么多,能让全家吃饱活下去么?大人吃了小孩吃什么?小孩吃了老人吃什么?不出去自寻活路难道就待在家里等着饿死么?

    所以贫民就是贱民就是刁民就该饱经压迫命如草芥么?

    所以他们被逼得走头无路,亲人上山当了土匪,他们还要忍受别人对他们的讥讽,说他们的亲人是无恶不作的土匪么?

    从未读书识字的他们说不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种话来,也从未想过说要振臂一呼揭竿而起应者云集,掀起农民起义轰轰烈烈的大潮来推翻这黑暗腐朽的王朝。

    他们从始至终都只是想让自己和自己的家人能在这个荒诞的世界活下去而已。

    于是他们就成了祸乱的源头,将手里用来耕种土地收获粮食的锄头与镰刀变成了取人性命的凶器。

    穿着那一身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的在山岭间呼啸而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甚至他们在决定出来当土匪时都只是像平时几人闲聚拉家常一样就轻易做出了选择。

    或许他们拉家常那天有人说李家又有儿子被饿死了或者张家又有女儿被饿死了。

    至于为什么说又?大概是从他们出生到现在实在是见过太多饿死的人了吧。

    于是他们在面临死亡时避免不了的长吁短叹一阵,尽管他们对这种情景早已不陌生。

    在这种淡淡的悲伤的氛围下他们中突然又有人说要不我们出去当土匪去吧,我听人说当了土匪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抢别人的粮食了,有了粮食我们和我们的家人就都能活下去了。

    当官的背地里偷偷抢我们的粮食,我们就明面上抢他们的粮食。这叫什么?这叫一报还一报。

    几个平日里在土里刨食的庄稼汉听不懂什么叫做一报还一报,只是本能的抱着对砍头的畏惧和粮食的诱惑暗暗思索进山当土匪的可能性。

    或许这时他们中还会有人有顾忌说我出去当土匪了我家里八十岁的老娘怎么办?我去年两篓红薯娶来的媳妇怎么办?她还没给我生个大胖小子呢!

    你看,在生存面前婚姻爱情什么的显的多么的无知与可笑,两篓红薯就能决定了两个人接下来半辈子的幸福。

    而这时刚才提出进山当土匪的人又说,你在家里就能养活你八十岁的老娘么?你辛苦耕种你的那一点薄田就能让你新娶的老婆和以后出生的儿子女儿不被饿死么?

    那人在说话时或许还环视了众人一阵,明明只是一个庄稼汉,他的眼睛却压迫感十足。

    他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询问着众人,你们都能保证么?

    在他的注视下那个有顾忌的那人也不再说话了,其余的几人也在他的目光下相继沉默了。

    他们当时应该是完成了一天的劳作才有时间聚在一起扯闲话,所以随着他们的沉默,太阳也越发暗淡了,夕阳余下的光辉透过云层越过山脉披展在地上,细细碎碎的发着微光像是用金子铺成的地毯。余晖也照在了他们满脸黄土沟壑丛生的脸上。

    不知何时他们也从以前那个在勉强吃饱饭后会追寻微风花香与白云的少年,变成了现在这样一个每日考虑许多人生计,终日奔波在田间地头的粗糙大汉。没有笑容,也很少感知到悲苦。

    太阳完全从山头消失,天地间的光线更加暗淡,山上裸露的岩石向天空狰狞的展示着自己的凶恶。忽然有一个汉子发狠的说道试一试吧。

    在最后一点仅存的微光里,几人互相交换着眼神之后缓缓点头,干了吧,干了!不干又能怎么办呢?

    接受这操蛋的命运直至迎来自己的死亡吗?谁说的想要活下去有错?又是谁有能够制定别人人生的权利?

    对于他们来说当土匪的确是犯罪了,却并没有犯错,生存本就无关对错。

    赵国立国第十年,安庆匪患突生,经年不绝,富户商贾常被劫掠,贪官污吏多殒命山间路途之中。安庆附近邻县时有袭扰,却极少有人失了性命。

    唯有安庆,从未遭劫,反而城内被饿死的人越来越少,越加祥和安定。只是一批批的青壮趁着夜色入山,不知所踪。

    洪元二十年,也是赵国立国第二十年。安庆县十年匪患宛如藓疾除之不尽。当朝首辅门生陈元泰自京城携长子陈生远赴安庆走马上任。誓要扫平寰宇,还复清明。

    初至安庆城外,除了上一任即将退休的老县令与十余仆从外,无一百姓出城迎接。

    老县令是挺好一个人,但不太是个好官,半点不会治理地方管理百姓。只不过心地尚为善良的他,很少贪墨朝廷拨款。这对穷苦百姓来说已经是一个天大的好官了。

    陈元泰初上任,即雷厉风行想要带兵入山剿匪,尽早除去安庆匪患这一恶疾。被还在与他交接事务的老县令苦苦劝住,随后老县令慢慢跟他说清楚了山里土匪的情况。一边叙说,一边垂泪。

    都说县令是一个地方的父母官,一辈子都在安庆县的老县令的确是把城内的百姓当做自己的子女了。对于安庆的穷困状况,一边心痛不已,一边无可奈何。只能在与陈元泰诉说时老泪纵横,希望他可以善待城内百姓。

    等老县令说完,陈元泰也熄了即刻进山剿匪的心思,呆坐在县衙后院怔怔不语,陈生站在他身边亦是沉默。

    他来的时候老师对他说他才华能力都已足够,为官三年一直在翰林院当个旁人口中的清贵也不是什么好事,此番出来正好历练一番。回去时便可正式进入朝堂一展身手。

    他想到了来这里情况可能会很棘手,刁民野蛮,土匪凶恶,环境艰险。他也做好了准备,无论面对什么样的事情都有信心能解决能处理好。

    可是眼下的这种情况他却不知该怎么应对了。山里的匪在他看来与城里的百姓一般无二,不过都是苦命人罢了。

    剿了?杀的也不过是些平头百姓,以后自然会有其他走头无路的无辜人继续进山当土匪。

    不剿?朝廷律法怎么办?来时雄心壮志说要治理好安庆又该如何?他坐在院子里一筹莫展。

    城外,老县令带着家人仆从准备回家乡安享晚年。土路两侧站满了安庆县麻木的百姓,大多是妇人带着孩子前来送行。

    没有热闹的声响,也没有人说县令大人一路平安之类的送别语。

    他们从始至终都只是安安静静的注视着老县令的马车慢慢远去。这些就是他们对这个不太会当官,但很会做人的县令表示的感激了。老县令坐在车厢内,看着他们,泪如雨下。

    陈元泰到达安庆县第二日,突然携长子陈生以及随行保护他的五名军士秘密入山前往山寨与土匪谈判。勒令山内土匪不准再下山劫掠行人。他自会让山里的土匪与他们在城里的亲人活下去。

    在陈元泰私密进山以后,安庆山脉里的土匪一夜之间尽皆不知所踪。

    城里的百姓也多了一个生存的活计,烧碳!

    安庆县山脉绵延,树木众多,数不胜数,就单论烧制木碳来说,绝是占着天时地利。

    即使不能让所有人赖以生存,但不是还有田地么?地多的种地,地少的烧炭,谁还敢说能饿死人。以前许多县令有的只知贪污腐败,有的则是有心无力。

    烧炭稀奇么?不稀奇,也不难,但这么多年安庆却从未有过烧炭一说,许是阴差阳错,或是别有用心?谁又说的清楚,世道迷浊,无须在乎。

    之后数年,陈元泰在山里兴建山寨,对外宣称则是烧炭作坊,先前不知所踪的土匪们换了一个身份成了长居作坊里烧炭的工人。

    他们虽然换了身份,但以前是土匪的本质难以改变,为了减少风险,山寨里的人几乎从不外出,只有那些年轻孩子们偶尔下山一趟。

    山寨里的土匪们每日伐树,在山寨内烧制木炭,城里的百姓也每天正午时进山,在天黑前将烧好的木炭运回城内。

    能进山的百姓自然也都信得过。积蓄几天便由陈元泰组织商队拉着木炭去往各个地方售卖。

    所得钱财利润亦是分与山里的土匪与百姓们养家糊口。

    有了活命的生计,谁还愿意下山抢劫,犯这种杀头的大罪,虽然因为土匪之身不能在再回安庆县城里去,但能活下去便好,他们确实当了土匪,无论有什么苦衷这都是他们应当承受的后果。

    陈县令也没说把他们剿了用来当作升官的功绩,反而包庇他们让他们能在山里烧碳挣钱,他们已经十分感激了怎会再有怨言。

    更别说随着生活越来越稳定,他们也都能把城里的家人接进山里来了,又能团圆,也不怕谁被饿着,只要人还活着,换个地方不还是家么?

    洪元二十三年,陈元泰上奏朝廷,匪患平息,安庆山脉原有土匪尽皆不知所踪,疑似畏罪潜逃。并建议朝廷于安庆县开设商路,便于木炭运输与贸易往来。朝廷下召称准。

    商路即通,安庆县未来的发展可以预料,如此广袤的土地不可能毫无价值,依仗商路,不说人人大富大贵,保证绝大多数人温饱毫无问题。

    同一日,赵易洞学艺归来,踏入安庆县衙大门成了一个小小的捕快。此后何为律法,何为侠义,始于此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