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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警局的电话打破了范明曜的计划,无奈之下,他必须先回警局解决案件,剩余的住户只好改日拜访了。

    工作空闲之余,他便反复翻看笔记本,手掌心的结痂还没有完全脱落,又添了新伤。

    他问自己,“计划是否要继续进行下去?”

    两家住户给出了完全不同的答案。他确信李大爷口中的父亲,就是自己印象中的父亲。可是一旦有了这种想法,他无法客观的看待父亲的死。事实上,他心里面早就有答案了,此时讨论客观与否毫无作用。

    “父亲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绝不是那女人口中的色情狂……原来父亲早就知道了,是在报复吗?还是说他们都已经做好重新开始的准备了?”

    范明曜轻揉了揉眼眶,看向窗外挂在天上的一轮汪月,心想,“答案已经不重要了。”十年的时间,让很多事情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按下手机开关键,手机因电量过低已关机,接通电源几分钟后,手机屏幕自动亮了,共有三条未读信息,两通未接电话。

    信息是同一人发送过来的。“儿子,这周日回来吗?”

    “有想吃的提前告诉我,我好准备。”

    “你留在家里的衣服,我帮你洗好了,上衣的口袋破了一个洞,还是去买一件新衣服吧。”

    范明曜手指触碰到“标记已读”这四个字,红色的感叹号便消失不见了。他似乎很讨厌红色,所以强迫自己将所有软件上的红点清空后,才躺下休息。

    一周后,他再一次回到了岳兰镇。他准备暂住的那家旅馆更换了老板,由“琴姐旅馆”变成了“平价旅馆”。

    胡同入口的左侧堆起了一个小土堆,使原本干净的沙路略有些泥泞,还好不是阴雨天,否则鞋边和裤脚便会溅上泥点。

    一个女人蹲在430号房门钱摆弄着野花,淡淡的花香飘到范明曜的鼻尖。

    “你好。”

    女人愣在原地,盯着他看,一声大叫后,跑进了院子里。

    范明曜静止不动,一瞬间内连呼吸都停止了,伸出去的手臂以一种很不自然的状态弯曲着,如同一个失败的雕塑。

    “她很怕生,如果有事还是跟她爷爷说比较好。”

    范明曜回头看,一对母女正用有趣的目光仔细打量着他。他点头问好,她们回以微笑。

    “你们是这里的住户吗?”

    “对啊。你有什么事吗?”女孩眨眼,弯弯的睫毛向上卷翘着,学生装的打扮,由内而外散发着青春和活力。

    范明曜亮出证件,说明来意。

    “进屋聊吧。”妇人热情好客。“随便坐。”

    “你是警察?”女人瞪大细长的眼睛盯着他看。

    范明曜点头。

    “我表哥也是警察诶,他叫何况,你认识吗?”

    范明曜摇头。

    “没听过哦。”女人略有些失望。“怎么会呢?”

    “我刚工作不久,跟同事还不熟悉。”

    “这样啊。我就说嘛,我表哥长得那么帅,怎么可能会有人不认识他。”女人崇拜的小眼神在空中打转。

    范明曜陪笑。

    “对了,你找我们是为了什么事啊?”女人似乎只有三秒钟的记忆。

    突然,一个男人的声音在空旷的庭院回荡。“我回来了!姑娘快来帮我一下。”

    “来了!稍等一下。”后半句是向范明曜说的。

    妇人端来带有冰块的柠檬水。“你是在调查十年前的那起案件吗?”

    “并非是调查,补充一些内容而已。”

    “有这个必要吗?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

    “工作流程而已。”

    妇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倒是对自己调制的饮品信心十足。范明曜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抿了一小口,不吝啬的夸赞了几句。

    “谢谢。”妇人露出自信且迷人的笑容。

    “那您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吗?”

    “当然记得。”妇人闭起了双眼,那是一段令她恐惧的经历。“冬天。十年前的冬天特别冷,经常下雪……当天下午孩子他爸买了几斤马肉回来,我包了饺子,给左右街坊送了一些,当时我们还聊了几句,没想到晚上他就自杀了。真是世事难料啊!”

    “那个时候,他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吗?”

    “没有。他跟妻子有说有笑的,完全不像是有心事的样子。”

    此时,男人忙活完,参加了讨论。

    “你那天见过范医生吗?他有什么异常吗?”

    男人看了看女人,又看了看范明曜。“我想想啊……见过!我记得王薇把范医生划伤了,还是我帮他包扎的呢。”

    “请问王薇是?”

    “就是刚刚你见过的那个女孩。”女人叼着棒棒糖,吐字清晰有力。

    “430的住户。十年前应该是个小姑娘啊,怎么会跟范医生有过节呢?”

    “你不知道……”男人解释说,“王薇不肯接受父母已经过世的事实,总是幻想父母在大城市打工,为了凑路费,平日里就捡些饮料瓶换钱。范医生不是搞心理治疗的嘛,就想给她看病,她很抵触,所以就把范医生弄伤了。”

    妇人轻放下玻璃杯,杯壁上的水雾在日光的照射下如钻石一般闪闪发亮。“她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男人对此看法表示赞同。“确实可怜……原本也是个活泼可爱的女孩,直到那年春天得知父母早已去世的消息,就变得阴晴不定了。”那年春天所指的就是十年前的春天。

    十五岁那年春天,父亲第一次带范明曜去游乐园玩,虽说是游乐园,但只有滑梯、跷跷板和秋千,不过对小孩子来说,已经足够让他们释放天性了。

    原本是生机盎然、充满活力的春季,但王薇的头顶上却被阴云笼罩着,这一刻范明曜才知晓,自己的“四季”与旁人的“四季”相差甚远。

    “那后来呢?”

    “我就劝他啊,我说你别管王薇了,她从心底里就拒绝治疗,你根本就帮不了她,他说如果我连身边的人都治不好,那还当什么心理医生。”男人流露出佩服的目光。

    “王薇的治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就不知道了。”

    杯中的冰块消失了大半,柠檬的酸味淡了许多。

    “我倒是有个疑问。”

    “您说。”

    “已经过去十年了,怎么突然间旧案重提呢?”

    女人代替范明曜回答说:“说是丢失了部分文件,需要重新调查、整理。”

    “不是已经结案了吗,文件丢失也不至于重新调查吧!”

    范明曜被问到了致命的问题,他确实没有准备充足的说辞,定说不出其中缘由。

    女孩轻轻挥动手腕,棒棒糖的塑料棍抛出了一个完美的弧度,最终落进了粉色的垃圾桶中。“爸,你这样会让他很为难的,你忘了我哥是怎么说的了!”

    “哦,对对对,不方便多说是吧。”

    范明曜装作出一副确实如此的模样,附和着点头。

    “只要我记得的,我一定如实相告。”

    范明曜表达感谢之情之后,诘问道:“当时范医生的家人是什么样的状态?”

    “诶呦呦,别提了。”女人眉毛、眼睛、鼻子挤到一处,浮夸的动作与浮夸的表情相辅相成。“他妻子痛哭了一天一夜,眼睛肿得跟怪物似的,不吃不喝,颓废的不成人样了。那几天我一直陪着她,弄得我差一点就得抑郁症了。”

    “可不是嘛,后来没办法了,我把爸妈叫过来陪你,你才渐渐开朗起来,要不然真就把你送医院去了。”

    “真的是……”女人想不出更贴近的形容词,内心复杂的情感全部融入到省略号中了,至于其中的含义,恐怕只有她本人最清楚了。

    范明曜的心头没有一丝悲伤之意,他将自己的冷漠无情归结到是时间流逝的结果,事实上,心中的恨意大于悲痛。

    “诶,这么说的话,当时那孩子去哪了?”

    女人反问,“你说的是范畴?”

    “是啊,对他没什么印象呢?他可是他父亲的小迷弟,范医生的死对他的打击一定很大。”男人的音量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是喃喃自语的声音了。“但是脑海里怎么没有他的画面呢?”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女人说,“警方调查的这些天,好像确实没有见过他。”

    “我见过啊!”女孩黑色瞳孔尽显天真。

    “你见过他?”男人满腹狐疑。

    “对啊。”女孩陷入回忆。“有一天我补课到很晚才回来,他就坐在胡同口的大树底下。我们闲聊了一会儿,不过几乎都是我在说,他根本没有理我。”

    “那孩子梦想着像他父亲一样,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是否实现自己的梦想了。”

    “我倒是希望他更快乐一些。为了不让父亲失望,他拼命学习,跟个只会读书的机器人一样无聊透顶。”

    “你啊。”妇人宠溺的看着女孩,恨不得将最好的东西全给予于她。

    “我说的没有错啊。”

    妇人说:“就你话多。”

    女孩鼓起腮帮,委屈的小眼神四处打转,如同童话故事里的小精灵一般可爱迷人。

    范明曜很想知道拥有这双灵动眼睛的主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孩,若是早些相识,也许他的童年不只有黑或白。

    “那范医生是不是像他儿子一样不善社交啊?”

    这句话在他的脑海里删除重组了许多遍,最终以一种漫不经心的诘问方式说出口。

    “哦不不不。范医生特别健谈。”男人说,“有一次我肩膀脱臼了,就赶紧跑去范医生家里了。我记得当时,他正在给一个小男生做心理辅导。”

    “你惨叫的模样吓到那个小男孩了,还以为你是个怪叔叔,赶紧躲到了角落里。”女人忍不住偷笑,精修过的指甲上涂了一层淡粉色的指甲油。

    “还发生过这么有意思的事情啊。”女孩看向父亲,“我怎么不知道呢?”

    妇人解释说:“高二那年你忙着学习,哪有精力在意这些事情啊。”

    女孩的脸颊紧接着妇人的手臂,如此美好的亲密之举是范明曜从未幻想过的,他有些嫉妒这个女孩,同时又为自己感到伤感。

    “然后呢?”女孩追问。

    “然后范医生就问我是怎么弄的,我跟他叙述的同时,他就帮我治好了。”

    女孩吐槽道:“老爸,这段故事跟健谈有什么关系啊?”

    “当然有关系啊,我疼得说不出话来,事实上都是范医生在讲话,要不是他声东击西,我一定会被你母亲笑话死的。”

    “确实,我还真没见过像你爸爸那么怕痛的人。”

    范明曜被愉悦的笑声感染了,不知不觉露出了洁白但不整齐的牙齿。

    “像他这样开朗的性格,怎么会自杀呢?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啊?”说完,范明曜的目光在三个人身上来回移动,有一种不捕捉到可疑的细节就不罢休的气势。

    “秘密!如果真有秘密,我们也不可能知道啊。”男人叹气。“说起来,每次都是我去找他喝酒,他倒是很少提起自己的事情。”

    男人长吐了一口气,似乎在调整自己的心情。在他的印象里,范景平时时刻刻都在向他灌输心灵鸡汤,为他排忧解难,“心灵导师”的存在,让他乐观积极的面对胜过的困难,可是他从未在意范景平心中的苦楚。他甚至觉得范景平的内心永远都不会有暗角,始终被阳光照射着,然而,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分享不堪,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自我疗伤。

    人们最在意的只有自己,“自私”是所有人的权利。

    “邻居们也私下讨论过这件事。”男人说,“我们几家人相处的非常和睦,不可能因为一点小摩擦去杀人。”言外之意就是,自杀是最合理的答案,也容易被人们接受。“要说最伤心的还是李大爷。”

    范明曜阖上笔记本,准备离开。

    女孩与他并行而走,轻声说:“若是想到什么,我会告诉我表哥,然后让他告诉你。”

    范明曜向女孩道谢。

    “不用谢。”女孩眨眼。

    范明曜挥手告别,一转身,便看到了王薇的背影,那是个让人想要保护的娇小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