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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无意义

    嘈杂、混乱、无助、绝望……

    诸般词藻皆难以准确描述此时此刻的兽人军队。

    如果用一个比较笼统的说法的话,那大概就像——世界上所有形容负面情绪的词语在名为“战场”的研钵中被细细地研磨成粉末,再移至名为“恐惧”的容器里摇匀混合发酵……而造就的产物吧。

    虽说上述的说法有些夸张,但现在能保持冷静、听从军令的兽人只怕是十不存一。

    这也没办法指责他们,因为无论谁在刚刚亲眼目睹了一场堪称“天地浩劫”的灾难,并处于前有追兵后无退路、并且后方部队顷刻间统统陷入缄默的情况下,都会方寸大乱,坠入绝望的深渊。

    其中最令他们感到绝望的其实是所谓的“落差感”。

    原本大部分兽人以为——咱们雄赳赳气昂昂的几十万大军压过去,顶多三四天就能平推掉人类的要塞!在纳戈尔大酋长的带领下,必定能夺得一场接一场的胜利!

    他们固执地相信自塔顶传下来的一切,永远没有属于自己的想法。

    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却宛如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抽了他们一个耳光!将他们心中那野蛮可笑的“梦想蓝图”毫不留情地撕成了碎片!

    宛若从天堂掉入地狱,失魂落魄是常态,产生拔剑自刎的冲动更是不在话下。

    只是他们似乎还没明白——打一开始,他们就身处于“地狱”之中。

    即便北境军落败,也有单手即可移山填海的圣徒兜底。兽人,命中注定,无法突破太初关。

    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那……是否反向证明了——古涅所做的一切也都没有意义呢?

    纳戈尔此刻并不知晓自己的所作所为“毫无意义”,这或许是上天对他最大的眷顾;抑或是最恶毒的诅咒。

    他只感觉自己的脑壳内嗡嗡作响,周围的一切的声响都变得既飘渺又遥远,仿佛那场雪崩的余波并没有消逝,反而是扎根在了他的意识之中一样。

    首先引发骚乱的是位于战线阵列最前方的食人魔、巨魔部队。

    兽人至少可以说出几句人话,但这群大块头一生下来就只会“叽里咕噜”地乱叫,智力之低、沟通难度之大,简直世所罕见!

    如果在人类眼中,兽人算是“双足魔兽”的话;那在兽人眼中,食人魔和巨魔就相当于“能用食物驯化的魔兽”了!好比一条越来越不堪入目的鄙视链。

    所以它们只能充当最苦逼的先锋,利用敦实的肉体与庞大的块头去为后续军队开辟出一条血路!

    不过它们周围不能出现“非本族的生物”,因为这帮大块头见了血后,可就像发了瘟的斗鸡一般!压根不管你到底是友军还是敌军。

    这也就导致——当它们为自然伟力所慑、彻底丧失战意、转头开始四散奔逃时,没有任何一个兽人能及时作出反应。

    当然,兽人本身也是泥菩萨过江,能保证自己不擅离职守、维持阵型的士兵不过十之一二,大部分都如退潮的海浪一样,待大地不再颤抖后,“唰”地一声就朝正北方紧缩而去。

    无数人影从自己身侧闪过,手下的亲信们更是嘴巴快速地一张一合,令人发疯的声音、信息不由分说地灌入纳戈尔的大脑,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令他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好几步。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不再是那个威风八面、生杀大权在手的大酋长了,而是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只是比旁人强壮了些许的兽人。

    雄心壮志被某种不知存在的东西狠狠践踏在脚下的失落,与意识到“一切都完了”瞬间涌上的绝望混合为一个漩涡,将他整个人吞没腐蚀、拖拽至崩溃的边缘。

    换位思考,若是古涅的“雪崩计划”因某些完全预料不到的不可抗力而中道崩殂、胎死腹中的话……他虽不至于寻死觅活,但大受打击、一夜白头还是极有可能的。

    更何况纳戈尔的宏图伟业才刚刚展开了那么一个小角,就被那么无情地腰斩了!换做是谁恐怕都得心如死灰、不知所措。

    而逃跑的兽人们大抵是因为形势所迫以及本能反应,他们并不理解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更不明白接下来迎接这可悲族群的会是怎样一种惨淡的未来。

    权力者固然高踞其位,享受着远超常人的资源与种种特权……但当失利来临时,他们却往往是整个团体内最为痛苦的那个。

    只因纳戈尔的权力、喜怒、哀乐早已与种族合为一体不分彼此,说成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并不过分。

    击倒他,不一定就意味着同时击倒了兽人。

    但击倒了兽人,却一定也击倒了他。

    或许这就是另一个版本的“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痛苦越大。”

    除了主角以外,没人是常胜将军,总有一招不慎落败的时候;山峰遁去,低谷降临……等到那时,痛苦也将如影随形。

    只是纳戈尔的“低谷”来得似乎稍稍有那么一丁点快,快到他的辉煌仿佛上一刻还在云边徘徊,快到不真切的割裂感近乎要将他的意识撕成两半。

    “撤……撤……”微弱到堪比梦呓声的话语自大酋长嘴中吐出,却异常清晰地传进了在场的每个兽人的脑海中。

    周围那几位将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本以为这种丧气话是绝不可能从纳戈尔嘴里说出来的!

    可今天不可思议、违背常理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并且非但不会就此打住,反而会愈演愈烈。

    “撤退!快撤退!”伴随着战争酋长活像是哭号似的吼声,这场战争的序幕,才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纵使绝望与痛苦就快要将这个野心勃勃的绿皮兽人彻底撂倒,他仍是在最后一刻死死地攥住了自己最后的筹码、最后的救命稻草。

    ‘俺、俺还没有完全输掉!对!没有!还没有!’纵使无法否认自己已经“失败”的现实,野心家总有另一套只能也只配自我安慰的说辞,例如——“还没有全输”。

    ‘只要俺还活着,不……不过是再等个十几年罢了!’

    看,这不都在臆想自己的“东山再起”了?

    讲起来滑稽可悲,实际上更是滑稽可悲。

    概因无论是人类还是兽人,只要是拥有自我意识与相应智力的生物,都很难去诚心诚意地承认那么一件事,即是——“我真的错了”。

    就算是公认的错,纵使迫于压力而承认,之后也可以找出百般理由推脱、辩驳,生活上的琐碎小事如此,更何况涉及了足足近百万人以及整个族群命运的战争?

    这份与巨量的血腥息息相关的担子实在是太过沉重,对失败方如此,对战胜方亦然。

    北境现在虽不是战胜方,但也相差不远了。

    “让所有能动的人都去!想活命就赶快清理出一条路!”

    军心已经彻底溃散,纳戈尔心知只有“活命”才能短暂地令所有兽人众志成城。

    其实不消他说,之前望风而逃的那些兽人们早就已抵达了被犸猛象的尸骨、碎石与冰雪彻底堵塞的隘口,并开始毫无秩序章法地一拥而上,红着眼睛用兵器、指甲甚至牙齿疯狂地“划拉”那一处坍塌,像极了一群未开化的猿猴。

    不过效果还是有的,俗话说“众人拾柴火焰高”,乌泱泱的几万兽人,转眼间就开垦出了些许空间。

    依这个速度,似乎只需要半个时辰,他们便能逃出生天了。

    只是事情真会有那么顺利吗?

    当然不会,怎么会呢?

    命运这贱货,最热衷的便是痛打落水狗,触底反弹的恻隐不过是个美好的念想。

    “可……人类那边……”一位兽人将军目光闪烁,脑袋焦躁不安在前后之间来回摇摆。

    是了,是了。太初关那边又不是什么摆设,如此乘胜追击扩大战果的大好机会,怎么可能会放过呢?!

    直到现在还没有动静不过是暂时的,也许几分钟后,也许就在下个瞬间!城门就会轰然敞开,成堆成堆的人类战士便会鱼贯而出!

    还半个时辰?呵,凭兽人现如今的精神面貌,能撑过二十分钟都算是抬举了!

    “先锋营,跟俺去拦截人类的追兵。”

    纳戈尔的表情、语调,却平静得有些异样,浑然不像个逐渐走向末路的战争酋长,反倒像是得胜后淡然分配战利品的枭雄。

    “…………”负责先锋营的兽人将军们本想撇撇嘴阳奉阴违,但在被那双布满血丝的昏黄色瞳孔瞪住后,顿觉一阵口干舌燥,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得能用肢体语言生硬地表达出了身不由己的服从。

    看来即便个人声望已经跌至谷底,纳戈尔依旧有着某种“强迫其余兽人服从”的诡异能力。

    或者说他之所以能当上老大,依靠的从来就不是什么“声望”,而是货真价实,于乱世之间、莽荒之中那比真金还真的力量!

    只是平心而论,他输的确实有点不明不白,就算之前犯过蠢、半场开香槟……但也不至于这么一败涂地吧!

    这还是他没亲眼目睹山体以北那……惨不忍睹、惨到极致、无法用言语轻易描述的惨状!足足几十万兽人啊!却在不到一刻钟之内就有大半被永远埋葬在了冰雪之下!

    现在他心中还有一丝侥幸尚存,可只要碎石堆被清理出一条通路,潘多拉的魔盒便会敞开,将这些生物最后的侥幸也彻底碾碎成泥,绝望、无助、痛苦接踵而至,唯有希望被恒久地封印在盒内。

    因为希望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过。

    “呋、呋——”

    仿佛是命运都不忍再为这可悲种族的不幸添砖加瓦了似的,就在纳戈尔召集部众,准备重整旗鼓之际,一阵重物在雪面上拖拽的古怪声响骤然从他们的侧后方传来。

    在这般嘈杂之下,那声音是如此的不急不缓、泾渭分明,纵使微弱,亦相当之刺耳。

    纳戈尔第一时间察觉,猛然回头,恍若被人一巴掌直接扇在脸上,瞳仁定格在眼眶内,喉咙内扩散出嘶哑癫狂的呜咽。

    身披漆黑大氅的人族男子不知何时不请自来地踏入雪白的宇宙,腰间由步伐而来回摇晃的亮银色剑鞘肆意反射着太阳的精华,靴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落下,不时还将拦路的积雪伸足踢起。

    堪比一个赏风玩景,惬意地做着饭后运动的雪地游客。

    但在看清他身后拖拽着的“东西”时,瞬间就没有兽人胆敢轻视这个身形瘦削、不着甲胄的人类了。

    “沃……沃尔夫!”

    “你这个狗杂种!”

    咬牙切齿的怒吼声此起彼伏,有几人本想抄家伙直接上,但却被战争酋长的眼神制止住了。

    ‘这王八羔子!绝对不会只有一个人!’见到自己最信任的手下像条死狗一样被人捏住战甲在冰雪中随意拖拽,纳戈尔实在是气得绿光满面、目眦欲裂。

    只是身为在场所有兽人中等级最高的那个,他敏锐地感知到了来者体内那卓尔不凡的魔力量!毫无疑问,就算对方仅有一人,也绝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呃……咳,噗呜呜……”躺倒在地的豺狼人酋长非常配合地发出几声半死不活的哀嚎。

    只见在他的胸甲处,一柄血剑正耸立其上,精妙地避开了心脏的部位,却绝对会给人带来生不如死的痛苦。

    ‘他娘的!人类出现在这里……也就意味着,他们早就料到俺们会被逼到这个地方了?!’随着人族剑客一步一步逼近,豆大的汗珠出现在纳戈尔的脑门儿上,他此刻清晰地意识到——兽人方的主动权正在一步一步地丧失!

    “啊啊……你们叫完了吗?”

    “噗咚!”没成想对方居然甩了甩胳膊,就把沃尔夫将军如丢沙包一般扔了过去!

    兽人们下意识地赶紧接住,但入手的躯体已是一片冰凉,肌肉萎缩、毛发转至灰白,唯有胸口的血剑鲜红如日。

    这、这简直就像他整个人的生命力都被那凶器抽干了一样!

    “诸位,初次见面,恐怕也是最后一次见面了,鄙人名叫古涅,区区不才,刚刚的雪崩正是在下的拙作。”

    少年的措辞极尽谦逊,但神态动作却是狂到没边了,短短一句话,就彻底激怒了所有兽人。

    “顺带一提,战争结束了。”

    古涅眯起眼睛轻笑着探出右手,血剑便从豺狼人将军的胸口带着血浆噗地拔出,飞回到了他手中。

    同时,沃尔夫也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是我们人类的,完全——胜利。”

    他缓缓吐出最后几个字,仿佛在含英咀华自己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