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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各怀鬼胎

    九月初五是雅集结束的前一日,但雅集的东道主丁泊明却已经两日未曾出席,前来雅集的四方文人中有不少人对此感到困惑;朝廷中许多爱好风雅的官吏们这几日也不再出场,通常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信号。

    丁泊明而今焦头烂额,当他发现事情发展超出他的控制时才意识到自己在雅集和人际关系的事情上花费了太多功夫。

    先是北方银行突遭检查、他在北方银行的盟友们大多失去了联系,而那些鸦片贸易中的合作者这些天也尽可能离群索居,避免同他发生联系。

    当北原军镇在河阳路的仓储区遭到突袭的事情传到溦京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了大事不妙——御史台通常习惯于秘密侦查,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之时才会有大动作;而当御史台已经对北方银行和军队采取行动的时候意味着事已间不容发。

    从北方银行停摆到北原军的仓库被查抄不过隔了五日,往往当他还没能收到消息或刚收到消息仍在思考对策的时候,御史台的下一步杀招便又来到面前。如今他还能联系上的只有光复派的几个朋友和工部里信任的同僚,丁泊明只觉得坐在自己对面的是个老道棋手,每一步都让自己应接不暇。

    事已至此,他知道自己已没有多少应对的时间了,鸦片交易网大势已去,他现在还能做的便是尽可能抽身而出让自己从这一案件中抽身。

    他召集起了仍然还能自由行动的盟友们,众人临时集会的场所定在了光复派盟友的一间茶室内。

    官府衙门这样的地方随时可能遭到御史台的搜查已经变得不安全,而赌坊、酒楼这些地方又鱼龙混杂不免隔墙有耳,也只有茶室这样的僻静场所方便众人密谈。

    茶室的主人是光复派的一位华族茶商,靠南方的茶叶贸易发家,在受到越族茶商的低成本冲击后开始谋求新的出路,现在他表面上主业是在溦京经营几家茶馆,但他原先的贸易商队如今也在北原军镇的庇护之下参与到了鸦片走私中。

    除了他之外光复派还来了一人,两人都是北方贸易商队的首领。原本光复派的参与者主要是在溦京城里的分销商,但近几日唐璧在光复派内部展开了持续不断的清洗,基本上把溦京城中所有的分销商和码头的人员一网打尽,以至于新的货源进不来、而旧有的货也销出不去。

    丁泊明为此对那两个商人大发雷霆,此刻的他顾不得体面与否。派系内部大范围的清洗往往代表着形势出现了巨变,若是光复派的幸存者早些告知他,那他也可以告诉其他的盟友早做准备,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北原军镇和北方银行这两个重要的盟友被一锅端了。

    银行出钱、军队出保护、光复派出人力,工部的人只是这张鸦片贸易网络的头脑,现在银行被接管、军队被调查、光复派被清洗,剩下的丁泊明就像是被打断了四肢的废人,只剩下一颗脑袋干着急。

    发完火之后的丁泊明稍稍冷静了些,多年的宦海沉浮让他知道了如何收敛起情绪,人长了脑袋是为了智慧而不是情感。

    他同光复派的二人确认了目前仍旧滞留在他们仓库内的鸦片情况,嘱咐他们尽早把库存处理掉。虽然那两人多次保证藏匿鸦片的仓库十分隐蔽,但出于对御史台效率和能力的信赖丁泊明丝毫不敢轻敌,他可太了解这群人的手断了。他甚至提议不如直接把仓库区给烧了,但考虑到这可能会让城内方圆一里内的居民发狂而作罢。

    军队既已出动,时至如今已不可能再将这条产业做下去,已经落马的盟友也失去了挽救可能。在重文轻武的东华国,军队被文官政府管的服服帖帖;然而这也就意味着一旦军队开展行动,他们的所有行动必然已经得到了文官政府的授权,他现在能做的就是为自己和工部的同僚们找一条退路,并且在被落马的盟友们攀咬时想办法甩掉。

    有过那么一瞬间他想过找杜阁首求情,但这个想法只在他脑中停留了一个闪念。

    杜阁首便是当前政府的最高领袖,如果没有他的首肯军队不可能开始行动。作为老阁首的得意门生丁泊明很清楚这位恩师对于军队的忌惮,若是让他出动军队想必对于这一鸦片案中所表现出的舞弊深恶痛绝,这时候找他求情近乎于自杀。

    泊明心思细密,不仅自己身边没有留下证据,在同盟友们沟通的过程中也从不留下书信、文字,他习惯了在像茶馆这样的密室中敲定一切,凭着盟友们之间的信任和对共同利益的追求实现目的,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料到了会有这样一天——东窗事发的一天。

    对于他来说唯一的危险来自于其他案犯的指证。御史台查案从来不需要确切无疑的物证,哪怕只有同案犯的口供,只要御史台认为这些口供可信一样可以定罪。光复派的商人和北方银行的银行家们在丁泊明眼中毫无信用可言,这些追逐利润的鬣狗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撕咬别人的机会;至于北原军镇的郭康,他在那里山高皇帝远,作为京官的丁郎中与他极少直接接触发。如今看来唯一值得信赖的就是他在工部的同僚们——忠实、缄默、服从乃是文官的没得,若是这些同僚告发丁泊明他们也将在仕途上彻底失去上升的机会,而失势的告密者在溦京这个万花筒中经常会死于一些“小意外”。

    曾经高高在上、离王国的核心只有一步之遥的丁郎中,如今也在心中盘算起了一些阴暗的想法,他需要能让那些关键的案犯闭嘴不把他捅出来的力量。只有那些拥有一定地位和权柄的盟友才可能攀咬到他,而要让这样的大人物闭嘴需要一些强大的力量和龌龊的手段,比如控制他们的家人、拿捏他们重罪的证据、甚至直接把他们干掉。

    这需要非同一般的新盟友,现如今丁泊明脑袋中想到的只有两个候选者——光复派和维新派。

    他知道光复派的主理人们现在正站在他的对立面,但他也知道自己在光复派的盟友为光复派的主流所不容,如果他把自己的盟友出卖给唐璧拉拢对方呢?这个合法商人想必不会拒绝来自一位朝廷命官的庇护吧!

    维新派也并非不可考虑的盟友,即便在官吏中影响力甚广可在朝廷中没有人敢为维新派站台,就连光复派都在内阁之中有个礼部可以帮忙说话可维新派却一个人都没有。若是自己作为工部的领袖站到维新派一边,能否让整个维新派倒向自己呢?

    他虽然是杜文里的门生也是杜阁首认定的秩序派下一任掌门人,但丁泊明对于这些立场毫无兴趣,如果立场可以出卖他不介意用自己的立场来换一个锦绣前程——只要对方能够开出合适的价码。

    丁泊明面前的两个光复派商人此刻并不知道郎中的真实想法,只是刚才丁泊明的雷霆之怒让两人感到颇为不快。作为商人他们有着敏锐的直觉,他们知道如果一个人在考虑完全对策之前便放任情绪肆意发泄显然不是一个好状态,在丁泊明考虑是否要放弃这两个盟友的时候,他们二人也在考虑是否要放弃丁泊明另寻靠山。

    二人自然不会像丁泊明那样考虑向光复、维新二派献上投名状。唐璧表面上虽是温和的合法商人,却也是一旦开战在达到目的前绝不言和的狠人,当他决定清理门户的时候这二位新贵就不可能再回到光复派。至于维新派——这帮有着政治洁癖的派系更不可能庇护和光复派有纠葛的人。

    两人的生意都在北方,即便在溦京混不下去了,跑到北方投靠郭康或许仍能有一线生机。而为了自己能够顺利逃出去,他们倒不介意把丁泊明这个饵投出去让对手围猎——这位年轻的郎官还以为自己是对弈的棋手,可在其他的棋子眼中他也不过是一颗棋子而已。

    在场的另外三人是丁泊明带来的工部官员,有的来自于丁泊明的工部司,也有来自于其他各司的。换做一个月前,丁泊明是他们眼中未来的侍郎、也是能让他们一步登天的贵人;谁能料想一个月后已经有了树倒猢狲散之感。身为工部官员的他们并不会为了鸦片交易的这点蝇头小利而冒险,但是他们把参与进来这件事情本身当作得到丁泊明信任的投名状——能一起干掉脑袋的事情的都是心腹。

    可是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东西是不可信赖的:一个是意气风发时的赤胆忠心,一个是落魄潦倒时的封官许愿。真到东窗事发的时候,这些下属们的忠诚还剩下多少便十分可疑了。愿意和丁泊明一起冒险是因为觉得跟着他可以蒸蒸日上,可现在若是走起了下坡路还有必要跟随下去吗?

    在座的其他人并不知道在丁泊明带来的三人中就有已经同御史台达成认罪协议的官员。

    现如今他可能是御史台以外最想要查清这起案件的人,能在这个案子中找到多少证据、牵扯出多少人,直接决定了已经认罪的他最终能得到多大的宽恕。在其他几人商讨之后行动的对策之时,他正烦恼的是如何将今天获得的信息传递出去。

    集会在争吵中开始也在争吵中结束,在场的六个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心事,所以争吵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这间房间中不可能每个人都安全落地,好戏已经散场,他们能做的只是让自己体面而已,表面上为了共同利益而争吵实际上不过是为了掩饰各自的暗怀鬼胎。当茶室的主人试图通过敬茶平复紧张情绪的时候,众人虽然抬起了茶杯却表情冷淡,若是现在房间里有一把刀或许每个人都会去抢夺然后砍死在场的某人。

    一边的棋手已经失去了往日的自在从容,而另一边的棋手则在今天得到了难得的安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