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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暗战

    初五这天北方银行的各个柜台从早到晚都排满了人,由人所组成的长龙从柜台排到了门口还没完,以至于溦京城中北方银行总部外围绕了一圈排队的人,类似的场景出现在了几乎每一家北方银行的分支机构。所有顾客手上都拿着北方银行的银票要求兑付,可奇怪的是这些人的表情并不是挤兑时常见的着急火燎的表情,反倒是面容轻松、有说有笑。

    当有好奇的路人前来询问时他们也很有耐心的向他们解释“因为听到了北方银行不太好的消息所以打算把钱从那里取出来。”

    于是在一天之内几乎全溦京都流传起了北方银行出问题的流言。

    仍在银行内坚守的北方银行职员叫苦不迭,这一天他们连吃饭都只能用馒头和饭团解决。几个曾经经历过挤兑的老人一眼便看出来今天这场面是有组织和预谋的,但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北方银行的高层已经被一锅端了,失去决策者的他们只能做好规章要求的事情,在这场风暴中能保住自己的饭碗便谢天谢地了。

    他们如今只盼望朝廷早些派新人接管北方银行——毕竟是四家国营银行之一,他们相信朝廷不会真的让北方银行被挤兑到破产吧。

    这场挤兑始作俑者的唐璧很满意,在东华国商人永远不足以同朝廷的力量对抗,但也正因为是商人所以可以做一些朝廷做不了也阻止不了的事情。

    他将线人传回的纸条投入了摇晃的火苗中,看着那张写着“初六拂晓尘埃落定”八个字的纸被火舌所吞噬,上面所记载的文字将只存在于他的脑海之中。

    大约七八天之前林秋离便断绝了同他这边的联系,他对此中缘故很理解——朝廷不希望牵扯到光复派,这是为了避嫌也是为了防止光复派借此扩大影响力,对于朝廷的提防之心唐璧只一笑了之。

    光复派那些持有北方银行大笔银票的商人们被动员起来挤兑,他们并不是真的想要搞垮北方银行——北方银行如果真的垮了那他们都会蒙受巨大损失;他们和北方银行还坚守的职员们有着同样的信念:朝廷绝不会放任北方银行破产清盘。光复派担忧的是朝廷怠于接管北方银行、商人们又取不出钱,最终把那些钱放在北方银行的光复派商人们拖死。

    通过挤兑将北方银行的危机公开化是光复派几个钱庄老板提供给派系的自保策略,溦京城中酝酿起的汹涌舆情会逼迫朝廷不得不公开表态稳定民众的不安感。当然这些钱庄老板们也有自己的私心:北方银行是同行也是一个强大的竞争对手,若是能够打压北方银行的信誉对于这些小钱庄来说有利可图——“大银行的信誉也不过如此”。

    但唐璧想得更远。

    东华国市民社会繁荣的另一面,却是文官集团对于权力的牢牢把控。对于文官而言将权力与市井商人分享与和军人分享具有同样的危险。军人背后有军事力量的支持,市民背后有经济力量的支撑,而文官们所依赖的只有各自所具有的人际关系和声誉本身——看似高不可攀的凤栖阁其实只是一座空中楼阁,没有硬实力去支撑,而眼下就是轻轻推一下这座楼阁的大好机会。建立于声望之上的文官体制也会因为声名狼藉而摇摇欲坠。北方银行、工部、边镇相勾结这一事实让鸦片弊案对于朝廷来说成为了动摇根本的一场危机,而唐璧则希望在这场危机里再拱一把火。

    在最初与林秋离接触的时候唐璧便知道这一次风波中他最终对手不是那个鸦片网络,而是当前的朝廷。他深知只要凤栖阁决定动手,以朝廷可以动用的力量可以轻松铲除掉鸦片利益网,无论这个利益网中涉及到多么高层的官员在代表国家意志的朝廷面前根本算不了什么。光复派希望借由这场危机打破现状,让朝廷明白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溦京城中的普通民众、小商人大多是光复派的同情者,若说东华国是一座琉璃宝塔那这些人便是东华国的塔基,必须让朝廷明白小人物的力量,朝廷才能正视光复派并给予他们应有的地位。

    暗中行动的也不只是光复派。

    陈随是点燃这场危机导火索的人,若是没办法在这场危机中摘下胜利果实便是亏了。

    若说光复派的目的是借着鸦片危机在体制上敲出的洞从洞里扒拉肉吃,那维新派的目标则是用自己的人去把这些洞堵上。丁泊明的心绪不宁传递到了工部各司的官吏身上,参与鸦片买卖的官员们这些时日以来惶惶不安,而对鸦片贸易并不知情的官员也仿佛被身边同僚们的情绪和状态所感染了一般心不在焉,陈随则借此机会笼络起了各司人心。

    不仅在丁泊明自己的工部司,田部、水部、虞部各司也有不少官员被丁泊明拉进了坑里,而那几个司的郎官们对于自己下属触犯刑律之事大多一无所知,这是陈随把自己的影响力扩大到其他各司的机会。干掉丁泊明之后取代他成为工部司一把手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陈随的野心显然不止于此,她想借着鸦片弊案奠定主掌整个工部的影响力。

    她并非孤军奋战,维新派在朝野的力量都试图将这位年轻的员外推上工部掌权者的宝座。

    虽说朝廷里公开表明维新派身份的只有陈随一人,可维新的理念在少壮官员中很有影响力,在工部这个充满对新事物好奇心的部门里尤甚,许多官吏即便未曾公开但暗中已是维新派的成员或同情者,即便陈随本人不出面他们也会为陈随拉拢支持者。

    维新派另一位头面人物罗挽之最近几日也忙着拜访溦京城中的各色人物,他只觉得这些时日比起他出海航行的日子更为忙碌。

    随着东华海外移民的兴起,在本土之外定居者建立的的几个海外领土已经成为了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无论是提供海军支持、海外特产还是贸易出口,海外在东华国内的重要性从锦上添花变成了不可或缺;然而海外领土却没有得到与其经济地位相称的权力,东华朝廷的所有注意力都在本土而把海外视作向东华本土提供资源的后花园,六部郎官之上竟无一人出自东华海外领,直到今天海外仍未像本土一样建立“路”这个正式行政区划而仍被统称为“海外领土”,这让海外居民颇有被东华本土遗弃之感。

    罗挽之虽是出身本土的海军提督,却由于常年奔走于海外航线而同海外领土联系紧密,海外领土的官民将这位充满魅力的海军领袖视作代言人,罗挽之本人也很乐于接下这一重任——相较于自己出生的本土,他倒是对自己事业所寄托的海外更有归属感。

    在充满理想家的维新派里罗挽之是个务实的人,他知道永远不要寄希望于朝廷因有感于海外领土对本土的贡献而给予海外民众以权柄,权力要靠自己的手段争取,只有让溦京知道海外移民不仅可以为本土提供资源,也有能力干涉本土事务,这样朝廷才不得不正视海外领土的利益。

    鸦片危机对于海外领地而言危中有机,贸易商、运输队、银行业……参与鸦片贸易的各方一旦落马,原本由他们所把持的生意总得有新的人接手,正如唐璧希望通过拿下这一块肥肉奠定自己在溦京的优势一样,海外领土的商人们也希望拿下一些关键的行业来扩大自己在本土的影响,为此罗挽之就像先锋一般在溦京会见各个立足本土但以海外贸易发家的商人们,希望他们能够同海外领土的利益深入绑定,为海外商人在本土的扩张出钱出力。提督的慷慨豪爽在这些贸易商那里很有名,他们也相信罗挽之请他们帮忙一定会给予他们满意的回报。

    罗提督逐渐理解了自己对于唐璧那种近乎出于本能的敌意的来源——两个人都是等待掠食的秃鹰,对彼此的敌意来自于猎手本能。

    给自己猛灌了一壶醒酒药之后,晚上的酒意从罗挽之的身体中逐渐散去,虽然四肢仍旧酸痛但至少大脑可以正常思考。这一阵子应酬过后,即便嗜酒如他也打算戒酒到正月。

    他本打算喝完刚才的大酒之后便回家睡觉,然而从兵部的朋友那里传来的凤凰卫队异常调动的消息却让他脑袋降了降温——他知道这意味着有大行动即将开始,这可不是安心睡觉的时候。

    几乎是在卫队异动消息传来的不到一刻钟后,他们在光复派的眼线把光复派即将于“洗墨池”召开集会的消息也传到了他的耳朵里,这两个时间点相隔如此微妙,让他不得不将二者联系到一起,看上去光复派早就得到了有司会有行动的消息,在情报上他的派系总是比唐璧慢一步。

    暗地里的手段暂且不论,维新派至少在台面上比起光复派磊落不少,也正因此才会让整个阴影中的世界投向光复派。陈随是个务实的理想家,即便务实仍旧是理想家,她绝不会弄脏自己的羽毛去干那些阴影底下的勾当;而罗挽之虽然不怎么看重自己羽毛的成色,可他并没有唐璧那样缜密的心思去暗中安排好一切——在这一点上罗挽之也不得不佩服唐璧的精力,唐老板既是光复派明面上的头面人物,也能把握光复派在暗地里的所有力量,能在地上地下两个世界都如鱼得水的他是个精力过人的硬汉,无论高层或是平民都会买他的面子。在情报和阴谋方面,一个随手布置隐于市的暗探未必不如一个费尽心思打入高层的线人,光复派在这一点上有天然的优势。

    他突然间想起了前些日西国来的司星曾说的话。

    日月虽明,群星虽暗,可群星却比日月更久远,也将存在得更为久远;贵胄如日月终有落山之时,庶民如星辰黯淡却可永恒。

    维新派中自命清高的精英太多了,他们不愿意与庶民同行而把庶民推向了对立的光复派。

    或许该找一个民众愿意支持的人代替他执掌派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