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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泊明

    斟酒者是梅友山。

    各自为官之后如今日般三人聚首已是十分稀奇的事情。

    友山带来的两个杯子没有用上,三人找狱卒要来了三个监牢里囚徒常用的大碗,庙堂上人如今也像是乡野村夫一般大碗喝酒。

    这位“以山为友”的秘书省少监似乎有种法力,再怎么正经的人在他面前也提不起兴趣聊正经话题。过去无论是丁泊明与他聊权、术、势之学,还是林秋离与他畅谈律法判例,他都仿佛一个超然于物外的学者,只谈学问不谈时事,就好像是东华之外的一个看客,安静欣赏着这个缭乱国家里发生的一切。

    也好在如今来的人是他,让秋离与泊明忘记了方才那些严肃的对话。

    “你今天怎么会来?”杯盏之间,秋离问出了她和丁泊明的共同疑问。

    “来叙旧。”梅友山道,这话换做旁人说出来都不可信,唯独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时候那么理所当然,“酒是因为……你上次来秘书省告诉我要备酒。”

    “有毛病……上个月我请你你都不来,今天专程自己跑牢里。”丁泊明道,他指的是雅集邀请了梅友山而对方拒绝了的事情。

    “你才有毛病,知道我不喜欢人多还叫我。”梅友山反击道。

    他是性格怪僻的天才,是被赶上庙堂的隐者,进士文章技惊四座、制科文章引得内阁群臣传阅;可做事却漫不经心,吏部的考核每一次都能通过,可每一次也只做到“能通过”便了,杜文里曾骂他是“禄盗”,他却也不以为意。

    “我守着秘书省那么多典籍想着你们总会有要来查阅的时候吧,谁知你一年都未必来一趟……你做事都不用看书的吗?”

    “做事为什么要看书?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丁泊明发觉直到今天他和梅友山在很多方面的分歧无法调和,或许他们生来就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类人。

    他们聊起科举、聊起琼林宴上的珍馐异馔、聊起铨选时各自不同的遭遇。

    或许在琼林宴后几个人便走上截然不同的命运,可在这大理寺的牢中那些错失的时间却好像又回来了。在世故的丁泊明和超然的梅友山之间,林秋离维持着两端微妙的平衡,既带着些理想又坦然面对现实,所以她很少因为立场上的问题和那两人争执,只是丁、梅二人钻牛角尖吵起来的时候她总得无奈劝架。

    当听到梅友山问“若是当真进了内阁本想要做些什么”的时候,林秋离抱怨他为何哪壶不开提哪壶,而被询问的丁泊明则一边把酒碗递给梅友山添酒一边陷入了沉思。

    他本是为了名利而来不假,可这并不意味着他未曾有过做些什么的理想,在官场上一展抱负才是名利双收最理想的途径。

    在官场上可没人会与他聊起理想之类的话题,这些话题是无益的,但却是让人心潮澎湃的、热血上脑的,他不知道此刻翻涌的激情是因为杯中的酒还是因为眼前的旧友。

    “陈随的那个计划很好,把各地此前开挖的运河连成一片,那是可以永远改变这个国家面貌的措施……还有军队,他们现在太边缘化了,缺乏权力的忠诚不是真正的忠诚……还有这庞大的官僚体系……”

    他开始滔滔不绝,喝酒之前他属于国家,喝酒之后国家属于他,或许酒精卸下了他老成持重的伪装,让他宣泄心中最激进的妄想。无论维新派还是光复派的主张他都不排斥,甚至想要推动东华朝廷最为厌恶的东西——变革。

    “这可不像你。”林秋离说道,她想给自己添酒,酒碗却被梅友山夺了过去。友山就像是行酒令,为另外几人添酒,不会主动开启话题,却听着他们的每一个主张。

    “兴许这才是我。”囚徒道,“阁首太老了,老到不想接受任何改变,可西国地大物博,北方游牧虎视眈眈,我们墨守成规是活不下去的。”

    “改变是个体力活,”行酒令道,“中途若是掌舵人倒下了一切成果都可能跟着人亡政息……阁首希望有别人来做。”

    “但是我们还年轻……你们还年轻,可以做些什么。”囚徒的改口另外两人心头一紧。

    他虽然仍旧年轻,可是他已经没有时间和机会了。

    “我俩都在边缘之外,并不适合卷入朝堂之中。”御史道。

    “不想进入朝堂的人是不会参加科举和制科的,”囚徒道,“那时候自己慷慨激扬的文字,我忘了难道你们也忘了?”

    他随即吟诵起一直萦绕在脑海里的文章,当他吟诵之时行酒令的脸色骤变,而御史则饶有兴趣的看着他二人——囚徒吟诵的是当年行酒令所写的文章,没想到他竟然都记得,吟诵至动情之处甚至忍不住起身舞动。

    当吟诵完整篇文章重新坐下之时,文章的作者仍在一旁保持沉默,御史则举杯敬献囚徒。

    不能只让他一个人热闹。

    于是她也起身吟咏,这回紧张的人变成了囚徒,先前沉默的行酒令倒幸灾乐祸了起来——御史吟咏的是金榜题名后囚徒在琼林宴上提的诗,行酒令此时也开始在脑海中搜寻御史写的文章。

    三人互相吟诵着彼此的诗词文章,此地倒是比雅集更像雅集;曲水流觞不比如今大碗饮酒更多风情。

    连日劳累的紧绷与即将结案的松懈让林秋离精疲力竭,酒精的作用又让倦意袭上,她就像溦京夜里常见的醉汉那样倒伏在狱中,身上盖着的是梅友山穿来的裘袍。

    两个仍旧清醒的男子并肩隔着监牢的栅栏倚着,秋离既已沉沉睡去,剩下的酒自然由两个人分了。三人之中应酬最多的丁泊明酒力最胜,而梅友山喝的虽少却像是无底洞一样不知其份量。

    “这杯敬泊明兄,真亏你能记得那么些拙作。”友山说着举起了酒杯。

    “客气了,你也记得不少她的诗文?”泊明举杯相和。

    “我喜欢她写的东西。”

    “只是喜欢她……写的东西?”

    梅友山沉默不语,目光却朝熟睡的秋离那边看了一眼。

    “哈哈哈哈——兄弟你口味真怪。”泊明道,他也只有在林秋离睡着之后才敢这么说,换做过去早就被秋离追着暴打了。

    嬉笑怒骂的故事仍在眼前,如此漫长的年岁此刻又好像弹指之间,在几篇文章、几篇诗词之间,就是一个人短暂而漫长的一生。

    丁泊明深深叹了口气,他发誓这是他最后一次叹息、最后一次为了过去而惋惜。

    “友山,我还有多久?”

    梅友山放下酒碗看了看一旁的更漏。

    “大约两个时辰吧。”

    他回答着,又看了林秋离一眼,担心她是否醒了听到刚才所说的事情。

    “你什么时候察觉到的?”

    “你拿着酒进来我就猜到了,秋离想要倒酒你却不让我便愈发确信。”丁泊明道,“我只是没想到他们会让你来。”

    在三人纵情会饮的那一刻丁泊明的人生就已经走向了倒计时。

    毒酒是给囚徒们最后的体面,有些毒酒毒发快可以让人犯痛快的死去,也有些毒酒发作缓慢,会让人犯在临死之前经历漫长的痛苦——毕竟多一点时间告别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况且这些痛苦比起那些因鸦片成瘾而痛苦的人所经历的一切比起来也算不上什么。

    “御史台舒中丞拜托我的,本来他想交给秋离但又觉得这样太残忍了……没想到还是遇上了她。”

    “这帮老东西还真会使唤人……”

    丁泊明能够感受到倦意,他的精力与生命力一并流失着,但他仍然强撑起精神,他知道这一次若是睡去了将是真正的永眠。

    他还有想要明确的、想要交待的事情。

    “友山,你会因为我的罪而责怪我么?”

    “不会,你已经为你做的事情承担了相应的后果,”梅友山道,“你的亲属我将来若是能够扶助便会帮衬。你死后无后,若不介意我会找个聪颖的孩子继承你的宗祧。”

    “……如此大恩我可报答不了。”

    “谈什么报答,相识一场应该做的,”梅友山说道,“你还有什么其他要我帮你完成的?”

    丁泊明思忖了一下,面对梅友山正坐起来,随后竟行了跪拜之礼,这让梅友山忙同样正坐以待。

    “你先别跪,先说话……你这样我害怕。”友山道。

    “我希望你可以攀登庙堂之高,去按你心中所想塑造这个国家。”丁泊明说着,犹未起身。

    “泊明,你知道我就是个犬儒,不适合也不喜欢。”

    “你是进士科状元及第,又是制科几百年来三等第一人,你如何不适合?天降大任,既然是命中职责又谈何喜不喜欢?”泊明继续说道,“你既在秘书省饱读天下书卷,许多事情我想不言自明,就算你看不上功名利禄又怎么忍心弃世间于不顾?”

    梅友山没有回答,丁泊明也不再叙述,他就那样继续跪着静静等待,一旁秋离平稳的呼吸声与更漏中水滴低落的声音提醒着梅友山时间的流逝。

    “你知道我并无朝中关系,官场如猎场,我进去就是个猎物。”

    “若是孤身走入狼群人也是猎物,若是找到同行之人、磨砺武器、整备枪械,攻守之势犹未可知。”丁泊明答道。

    “运河方案会得罪农家官员和东华人口多数的农民、拔高军人地位会触怒文官政府、改革六部体制更是会让我成为朝廷众矢之的……泊明你这是想把我架在火上烤?”

    “正是!”

    “这不是你酒喝多了做的白日梦么?”

    “你就不能让我梦想成真一回?”

    “……我就不该给你下慢性药,就该给你喂点砒霜趁早把你毒死,也省得你这张嘴乱说话,”梅友山沉默了片刻道,听到他回答的丁泊明抬起了头,“我答应你会在我足以自保的范围之内实现你的理想和心愿,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九泉之下相见时若是做不到你也别怪我。我从不觉得有什么天降大任,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命运,我是个读书的料,却不是个能以名臣的身份留名青史的人,不过我还是答应你。”

    泊明看到牢房外月色的清辉透过窗口打在了友山那张严肃而又柔和的脸上,那是一张与月色一样皎洁的、书生的脸。

    “我是朝廷命官所以我不会救你只能赐你一杯毒酒让你解脱;但我是你的朋友,我会做这一切是为了让你明白你并非徒然的活过。”

    丁泊明长出一口气,他再度拜谢了梅友山,随后就像是心愿已了一般泄了气,刚才他交待的不仅仅是他的后事,也是他短暂人生里所有的理想和担子。

    两个男子隔着栅栏倚靠着,泊明已沉沉睡去,他的呼吸平稳,这是他这些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梅友山仍旧清醒,身边的两位酒友都已入眠——其中一个再也不会醒来,而另一个在明天醒来知道真相之后会记恨自己么?他不知道,一杯一杯灌入咽喉的酒好像要让他也赶紧睡去一样,可是他一点也睡不着。

    既然答应了泊明,明日起他便会为好友最后的遗志而奔走;他既没有野心也没有对万民和国家的责任心,即便丁泊明这个囚徒的忧国忧民之心都胜过他这犬儒,但朋友之义却值得他为之赴汤蹈火。

    他能行么?他该怎么做?这些问题他没有答案,但他得尝试。

    掷下酒碗他惨然一笑,突然间为自己远离官场而后悔,若是自己当年也踏入这名利场中,是不是就能阻止泊明堕入深渊呢?

    哪怕知道这样的假设毫无意义也无法阻止脑海中的思绪,他庆幸身边之人都已睡去,这样便没人能听到他无力的叹息,也不会有人看到他脸上从未有过的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