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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心结纾解

    “野马遇伯乐方为千里驹。”一阵沉默后,这位眉毛稀松,眼角斜塌,嘴纹深刻的老妇人很有心计的将话题从宁粹殿引入正轨:“这些江湖人究竟是真心臣服于你还是情势急迫之下的屈从,最后都要靠你自己去判断。”

    “祖母说得是。”康王心思敏锐,仅凭一句话的功夫,便已体察出钟太后不想将精力放在瑾贵妃身上,赶紧顺着她的话道:“孙儿记下了。”

    钟太后淡淡一笑:“你可是将他们收买啦?”

    康王否道:“谈不上收买。”

    “不是收买……莫非是暗桩?”钟太后迟疑道。

    “对,暗桩!”康王激动的拍着桌子:“我原还不敢往这方向想,多亏严格用了点非常手段才让那两个人吐了实话。这实话可真真是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

    无论在王府内宅还是与亲信独处,康王从来都是一个沉稳内敛的人,只有在康寿宫,在这老妇人面前,他才活得像个情绪外露的孩子,全副心思皆可叫人一眼看穿。

    钟太后见怪不怪,只对那个吓人的“实话”表露出几分好奇:“说来听听。”

    康王往桌前一靠,大半个身子便向钟太后前倾过去,似乎这个“实话”不仅吓人还很机密。

    “朝廷颁布禁令后,灵犀宫便只能在黑市上高价收购玄铁,但随着玄铁产出越来越少,黑市上可流通的货源也就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三年前,玄铁更是成了有价有市而无货的稀罕物。也不知哪个鬼迷心窍胆大妄为的弟子给陈灵起出了个馊主意,让他派弟子混入军器局,明为当差报效朝廷,实为内应偷盗玄铁。”

    “这个江湖门派实在迂腐,不就是一个物件吗?既然不可得,寻一物替换便是,何必出此下策?”钟太后有感而发。

    “认准一物便死心塌地非它不可,这样的迂腐,我倒以为很是难能可贵。”康王不以为然道。

    “也对。”钟太后不做任何辩白,轻易就被说服:“坚守之心,亦是忠于之心。放在身边办事的人,若不忠心,随时都可能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能有此坚守的江湖人确是难得。”

    “孙儿亦是如此认为。”

    “嗯,”钟太后点点头,已然猜到了事情的走向,笑问:“上次渎职案事发就是这个江湖门派引起的吧?”

    “祖母高见。”康王也笑笑道。

    钟太后挥挥手:“我一个深宫妇人,哪有什么高见?你接着往下说,我对这个江湖门派还真是越来越好奇了。”

    康王答了一声“是”,继续道:“走了些见不得光的门道,灵犀宫将两个弟子安排进军器局做了暗桩。这两人行事谨慎,马脚藏得极好。直到那日,他二人在搬运玄铁时被提前换值的巡逻侍卫撞了个满怀。双方械斗,动静太大,惊动了护城军,这才成了落网之鱼。”

    “人有失手,马有乱蹄。”钟太后一时忘了自己是北庆太后,不无惋惜道:“可惜了。”

    康王不加点破,笑着继续往下讲:“这二人为掩盖偷盗真相,在审讯时只说是监守自盗。为增添可信度,连横尸现场的巡逻侍卫都被他们指认成是一起偷盗的同伙,因前几次分赃不均,才对他们起了杀心。”

    “这自圆其说的法子倒是真圆满。”钟太后又忙不迭的赞道。

    这一回,康王不觉不妥,反深有同感道:“出了这样的事,朝廷自然要追根究底的查。雁过留痕,风过留声。一旦查起来,难保不会查到灵犀宫头上。真到了那时,灵犀宫就是灭门之罪。”

    “所以,壁虎断尾,只为全身而退。”钟太后顿时明白了:“他们求而不得之物,于你而言,却同囊中取物般容易。所以,你先以保全他们一宫之人为媒,在灵犀宫博得一个恩公美名;再以玄铁为诱,让张灵起心甘情愿的为你所用。”

    “什么都瞒不过祖母。”

    被人道破心思,康王不仅没有一丝不快,反变得跃跃欲试起来。

    就好像他身体中那些长久被礼制、谨慎禁锢的细胞一下子破防而出,让他一如书中那些绝世美男般,浑身散发着一种令人一见倾心的魔力。

    “与江湖帮手相比,自然还是朝廷重臣的分量更重些。工部尚书郑闵直是诚王的人,我若将内情如实禀告御前。依父皇的性子,他或许不会因几个无名鼠辈私贩物资大动肝火,但他绝对容忍不了一个二品大员失职失到贼人混入军工重地而不知不察的地步。届时,我再命人参上几本,郑闵直工部尚书的位子,谁来保,都保不住。”

    钟太后略略一想,深以为然,便皱着眉道:“那你为何又隐而不说,保下了郑闵直?”

    “因为我手里并无可担任工部尚书的有力人选。”

    “没有适合的人选补上,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留下郑闵直,维持原样。”钟太后一语中的。

    康王点点头:“毕竟,拉下郑闵直,着急上火的可不止诚王一个。”

    钟太后心神领会:“宁粹殿那位的手段确是不容小觑。”

    这才是康王最大的顾虑所在。

    只见他目光一顿,绝世男子的外衣顷刻间荡然无存,呈现在耳畔的是一个带着愤怒的声音:“三方力争,花落谁家,犹未可知。这样不遗余力的去争一个胜算难料的工部尚书位,还不如退而求其次,全力以赴的先拉拢拉拢灵犀宫。只待日后时机成熟再旧事重提也不迟。”

    康王莫名的愤怒,令钟太后心口一颤:崇德殿问话还是让父子俩生了嫌隙。

    嘴上却无风无浪道:“若要谋全局,眼光理当如此。你做得很好。”

    康王刚要张口言谢,这老妇人突然垂目难受起来,吓得康王赶紧闭口。

    静等了一小会,钟太后再开口,已语有哽咽,情绪转变之快,令人瞠目结舌。

    “三方力争,你如何就笃定,你是必输的那一个?”钟太后叹忧:“莫不是今日陛下问话,问得有失偏颇,使你对你父皇生了心灰意冷的寒意?”

    康王一愣,眸中多了些惆怅。

    踌躇良久,方道:“孙儿自小被养在康寿宫您的膝下,得您疼爱,方让父皇对我器重有加,给我五珠亲王的尊荣。我心里一直是感恩祖母,感恩父皇的。即便我晋封不久,父皇又相继给了奕王、诚王五珠亲王的称号,我都不从怀疑父皇待我兄弟三人厚此薄彼。直到今日崇德殿对质,方知自己愚蠢、浅薄。”

    钟太后目露无奈:“儿女众多的寻常人家父母尚且都不能一碗水端平,何况是还未立储的帝王?”

    “孙儿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康王悲从心来:“只不过……”

    钟太后眼神毒辣:“只不过你心中装着你父皇,所以难免会有失望?”

    康王面色凝重:“祖母以为不可?”

    “陛下是我儿,我岂能盼着你们父子反目?”钟太后苦笑一声。

    康王也难过的笑了笑:“祖母慈心,自然不乐见我与父皇感情破裂。可再坚强的人心也是肉长的,失望多了,难保哪一天它就麻木得忘了失望是什么。”

    钟太后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绞了一下,痛得呼吸都沉重起来。只是此刻,她还不想为了一个或许可以避免的局面祭奠她太多精力。

    抿嘴略思片刻,语气坚决:“承德殿究竟发生了什么?”

    康王知道,倘若他再三不说,钟太后绝不会追问不止,但他更清楚,钟太后想问之事,还从来没有她问不到的。

    遂坦诚道:“父皇要给北庆体面,不好点破曦月和穆王的私情,我能理解。但私结外使暗中往来之罪,奕王已是辩无可辩,板上钉钉。父皇充耳不闻,不加责备不说,反借机暗讽我诡计多端、心术不正……说到底,有一个得宠的生母在后宫帮衬,终究要更得圣心一些。”

    陈年旧事,本不该多提,但触及康王这副心酸样,钟太后的心一软,嘴上幽幽一叹:“我知道,生母……一直是你心底那根拔不掉的刺。”

    “今日不是了!”

    康王苦笑着摇摇头,完全不复此前得意。眼前的他,落寞又沮丧,像个从父亲手里要不来糖的孩子,委屈极了。

    “今日它长了脚,跑到了我嗓子眼里,让我呼一下是痛,吸一下也是痛,咽一口是痛,吐一口还是痛。”

    说罢,目中已有泪花闪烁。

    正近身伺候祖孙二人茶点的素芹嬷嬷见了,心疼得潸然泪下。

    康王从小就不是一个肯示弱诉苦的孩子。

    皇子所安排在数九寒天的习武,三伏酷暑的苦读,不知让多少皇子和贵门子弟苦不堪言。唯有他,愣是一声不吭的坚持了下来。

    这回……是真的伤到了。

    这老嬷嬷正暗自神伤,突觉后背一凉,回头一看,钟太后正眼神似刃的望着自己,嘴角一哆嗦,赶紧止悲忍泪退下。

    “祖母,我这么多年的努力算什么?”沉湎悲痛难自拔的康王凄凄又道。

    钟太后按住太阳穴,唇齿含糊:“孩子......”

    “在父皇心中,我到底比不得奕王和诚王,我到底被父皇亲疏远近的区别对待着。”

    康王终于将积压心底多年的痛说了出来。

    一直以来,他都坚信,只要他够努力,从一众皇子当中脱颖而出,他的父皇就一定能对他刮目相看。可事实是,他再怎么努力,都比不过有娘养的孩子。

    信念的崩塌,从来不是因为某一件事,更多是源于脑海中那些隐忍的碎片不肯消散。

    此刻,那些碎片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康王脑海中聚集,再融合扩大,最后成功灭掉了他心底那缕微光。

    钟太后望着无法自愈的康王,鼻翼两侧的法令纹愈见沉重。

    可有些话,还不到说的时候。

    她目光投向殿内第三人,思绪又乱又杂。

    北庆王朝历代虽都尊崇母凭子贵,却也并非开明到全然不计较生母出身。

    一个婢女,还是一个连贱民都不如的婢女,这样的生母不说与出身名门的瑾荣贵妃毫无抗衡之地,还极有可能成为政敌们攻击康王的利刃。

    致命的利刃。

    想到这,钟太后的头隐隐作痛。

    她明白,特殊的成长环境,让康王极度自卑又极度自傲。

    如今康王能对盛帝的偏袒,坦然恨之、怒之、恼之、怨之,是因为他不知内情,自傲的以为自己有博得同等父爱的权利。而一旦让他知晓一切,一定会引爆他心底极度的自卑。

    人若自卑到极致,便只剩绝望。

    他若绝望,那她又何来希望?

    钟太后一下子清醒了,她目光如炬的盯着颓靡之态的康王,怒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眼下,你不过是被你父皇责备了几句,你就如此介怀,这样的心性,还谈什么夺嫡?我看,倒不如趁早放弃,免得真到伤筋动骨的时候,你不堪一击。”

    这种重话,康王从未受过,人因慌乱一下子就变得支吾起来:“祖母,我……”

    “我从前顾着你没有亲娘,是个可怜的孩子,对你总是于心不忍多,苛责严厉少,如今看来,倒是我错了。”钟太后越说越气:“我错在养你一场,我错在……”

    “祖母莫要这么说,是孙儿不好,都是孙儿的错。”康王急了,跪拜于钟太后脚下,动了真情的哀泣道。

    钟太后气息有些不稳,她一边捶着胸口一边冷笑:“你何错之有?”

    康王深吸一口气:“孙儿此生,有祖母疼爱足矣。”语气决绝,与前判若两人。

    钟太后仍是一声冷笑:“这怕不是你的心里话吧?”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而深远。父皇待我,何曾有过?唯有祖母,养我之恩,助我之心,不但深远,更厚重。孙儿如今若为一个不曾真心待我的父亲,惹祖母伤心,实在是枉为人。”

    这番肺腑之言终把钟太后说得没了脾气,她将康王慢慢扶起,又变回了那个和颜悦色的祖母:“我还是那句话,我不乐见你父子二人不睦,但帝王多情,也绝非好事。你适度即可。”

    “孙儿定不忘祖母今日教诲。”康王收拾好情绪,斩钉截铁道。

    “我相信。”钟太后长吁一口气,目光一转,转去殿门前那个老妪,轻道:“既然陛下几次三番提及素芹嬷嬷年迈体衰,那我也不好总驳陛下的孝心。这样吧,你替我去物色一个合适的人选,替素芹嬷嬷分担部分差事。”

    康王目光一沉,颇为疑惑:“这样的人,知根知底最好,祖母何不从身边提携一个?”

    “傻孩子,我难道还真放心把康寿宫交给素芹嬷嬷以外的人打理?”钟太后朗朗一笑。

    “祖母的意思?”

    “就是找个跑腿的。”钟太后敛起笑,话说得轻描淡写:“专管去御前传话的差事。”

    “孙儿明白了。”康王心里有了谱:“祖母放心,我过几日就将人送来。”

    钟太后笑而不语,倒是殿门口那老妪提起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就在康寿宫一团和气的档口,崇德殿的火却已拱到了极致。

    如果盛帝也能像众人一样,淡而化之盛英盈选择盛子萧的用意,或许,这把火不会烧得怒火冲天。

    御膳房也算会办差,借着皇后娘娘这把东风将延误多时的午膳送了进来。

    话不投机半句多,人不合适饭难咽。

    这顿沉闷又压抑的午膳终于在盛帝喝下黎皇后备的清汤后宣告结束。

    “皇后以为穆王品性如何?”

    清汤犹在喉,伺候用膳的宫人也才出殿,盛帝就坐不住的发问道。

    真是一口气都不让人喘。

    盛英盈心思烦闷的直起身,暗道。

    “陛下,”盛帝话音刚落,黎皇后用冰冷的语气不甘示弱道:“请恕臣妾无法给您一个满意的答案,因为臣妾从不评论心中厌弃之人。”

    果然,夫妻情深在帝后身上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盛盈英无奈的将目光瞟向殿外。

    “你还敢这么跟朕说话?”

    盛帝被黎皇后的态度刺激得恼羞成怒。

    可见,咱们皇帝陛下的心理素质远不如皇后娘娘强大。

    “臣妾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才让陛下听不得臣妾的声音吗?”

    黎皇后冷眼以对。

    “你,你们姑侄二人背着朕做了这么不成体统的事,你不同朕解释,还反过来质问朕?你……我看你是几日不见越发大胆,越发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第一次亲见亲听盛帝气急败坏到失去仪态,骂人骂出“你我”。

    盛英盈一阵心惊。

    难不成宫里那些传言都是真的?

    她收回目光,怔怔望向自己的姑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