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历史军事 » 北庆朝歌 » 第九十一章 临川生变

第九十一章 临川生变

    折腾大半夜,盛子萧渐显乏困,眼皮几次徐徐落下,又被警然支起。

    戚平剑眉横扫,人如挣脱外力强势归正的不倒翁,猛地立了起来,粗着嗓子明示:“我说你们两个能不能有点眼力见?”

    鄢若飞和肖青云捏了捏各自衣角,脸上露出万般不舍的表情。

    戚平顿是火冒三丈,一脚踏上椅子:“怎么,还想让我亲自请你们出去不成?”

    “呃,不早了哈……”鄢若飞使劲的搓了搓手,看得出,咱们一言九鼎的都指挥使大人正在极力掩饰内心因某人两道逐客令而陡生的心慌:“既然不早了……那,那就……”

    鄢若飞露怯的看了看肖青云,肖青云打了个激灵,悄悄朝盛子萧使了个眼色。

    盛子萧却只是抬手揉揉两只渴睡的眼睛,一个哈欠毫无征兆的从他嘴角边不胫而走。

    戚平反手一掌,掌风犹在耳边嗡嗡作响,门已大开。

    肖青云屁股一歪,豪不淡定道:“戚兄手下留情,我们自己走。”

    鄢若飞在旁表演小鸡啄米:“对对对,我们有脚,自己走。”承诺完惹不起的戚小将军,也不忘同昏昏欲睡的穆王殿下辞别:“子萧,你好生歇息,我和青云今夜就不叨扰了。”

    肖青云颤抖的笑了一下:“鄢大哥,不是我说你,但现在真不是虚情假意的时候,你抬头看看戚兄,拳头已经被他攥得嗷嗷叫了,再不走,你我只怕要横着出穆王府。”

    鄢若飞打了嗝,扔下一个“告辞”,便与肖青云逃命般地冲了出去。

    戚平双目半闭,朝黑幕打了个响指,一道人影闪现。

    “跟上去,以防他们耍回马枪。”

    “是,少爷。”

    人影领了命,飞身退下。

    缩进椅子里的盛子萧这才挺起后背伸了个懒腰,一派轻松快意道:“得亏有你,不然我真拿这二人没辙。”

    戚平背靠门扉,依旧维持着双目半闭的神态,似乎有话要说。盛子萧歪头看了他半晌,不见他开口,便起身离桌,待走到门边,戚平猛地睁开双目:“事情没那么简单,对吧?”

    “戚小将军刚还说别人没眼力见,怎么一转头就把数落别人的话安到自己身上来了?”盛子萧哈欠连天的抱怨:“我都困成这幅模样了,做弟弟的就不知道体恤一下,留待明日再问?”

    “不行!”

    戚平的脸上写满了固执与霸气,连眼角余光都带着寸土不让的震慑。

    盛子萧不知因此想到了什么,哈欠打到一半突然不打了,只听扑哧一声,这位原本困意浓浓的皇子神经兮兮的抱着肚子哈哈大笑。

    戚平茫然的摸着脸问:“你笑什么?”

    盛子萧没有回答,嘴里笑声依旧,在笑声中,兄弟二人拾级而下,好不容易走到了长廊,戚平终于恼了:“哥!”

    盛子萧这方止笑挺腰,面露正色:“我在书房等你。”

    戚平奇了:“作甚要等?咱们一起走便是。”

    盛子萧两手叠加的贴住腹部,头高高仰起,双目看似是望向黑幕中的某处,但细细一看,便可发现那双深邃的眼睛缺少聚看一物的焦点。由此可见,咱们的穆王殿下并非是在用眼睛看什么,更像是心中有数的在等待某一刻到来:“怕是没办法一起走啰。”

    清汤寡水的调调,听着像是对自己的预判不太肯定,但这个人这副神情,却又叫人无法生疑。

    戚平的嘴完全是惯性使然,方问出了这句“为什么”?

    盛子萧吸吸鼻子,带着一点鼻音道:“有位客人,须得劳你出门去迎一迎。”

    “这么晚,来的又会是谁呢?”

    这一次,戚平问得极为平淡,平淡到几乎让人感觉不出他是在发问。

    盛子萧侧下头,笑盈盈的眼睛里反射出一张了然如胸的脸:“你既已猜出客人身份,那我也直说吧。如今府里自由走动的都是自己人,他去而复返实不怕人知,现我多此一举让你出府迎他,只因这府里的自己人绝大部分都是你手里的兵。你的兵忠心,却不善阴谋诡计,想让他们对所见所闻守口如瓶简单容易,然想让他们避开狡诈阴险之徒的糖衣陷阱,还是很有难度的。所以,谨慎行事,替这位客人隐瞒行踪就变得很有必要了。诚然,最重要的是,”盛子萧用肩轻轻撞了撞表情稍显抗拒的年轻人:“能够从戚风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的溜进来一个大活人,除了你,我想不到其他人。”

    戚平寒颤了一下:“自本将军寄穆王府篱下以来,穆王殿下对本将军指东指西可说毫不手软,穆王殿下冒然这般客套,岂不诚心要害本将军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盛子萧不敢苟同:“我也就算计了你一回,且这一回还是同你仔细商量过后,得你允许,方敢斗胆一试。怎到你嘴里,就成我处处拿捏、算计你?”

    “我,我懒得跟你在此闲扯。我,我迎客去。”

    戚平嗔道,两侧脸颊的潮红即便是暗夜浓烈,却也难敌其汹涌。

    盛子萧眼力再不佳,也不可能不窥见一二,不禁暗叹。虽心叹造化弄人,缘分生不逢时,却又深知:这个在男女情爱上刚有所开窍就不得不狠心斩断情根的年轻人,其心底并不见得有多爱那位给他启蒙的女子,一切不过是中了“刚好”的毒。

    刚好在情不能自已的时候遇到,刚好在朦胧动情的美好之际夭折,刚好上演了一出“情深缘浅”式的诀别,而这“情深缘浅”又刚好是古往今来许多文人骚客笔端的常青树……诸多刚好恰是孕育人之不甘的土壤。

    而人一旦有了不甘,这份情,那个人注定就将成为不甘者内心再难磨灭的记忆。

    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心底若被这样的记忆霸占了一块,便是再无全心全意爱上另一个人的可能。

    唉,我那傻妹妹怎偏偏喜欢上了这种男人?

    惋惜之情尚在嘴角,这位忧心妹妹情路坎坷的好哥哥又冲“这种男人”的背影露出一丝窃喜:我的傻弟弟终于长大了。

    片刻之间,两副嘴脸自由切换,倒叫人摸不清穆王殿下此刻心中究竟是喜是忧。

    长廊透风,不宜体弱多病者久呆。

    盛子萧谨遵医嘱,未再逗留,喜忧参半的往书房走去。

    书房内早有烛光燃起,盛子萧也不诧异,只管推了门,边走边问:“先生竟不困?”

    屋内坐等多时的人这方动了动胳臂,一脸哪能睡得着的急躁:“派去接应的探子来报,殷鸿和戚砚在临川遇袭,二人暂无性命之忧,但也是自顾不暇,所以才一直没有与我们联络。”

    这个消息任谁听了,恐怕都要睡不着,盛子萧困意顿消,面色凝重起来:“看来这回,是我们轻敌了。”

    斯先生同感后怕:“谁能想到,一个数十年前就已销声匿迹的部落竟还保留着如此雄厚的实力,的确是小觑了他们。”

    盛子萧徐徐坐下,眉目间的凝重如有千斤,压得他整个人像是缩小了一圈般:“羌族在我北庆实属一小部落,本不足为惧,真正叫人忧心的是,该族密教十分偏执、邪恶,族中无论男女老幼皆信奉此教,长老们长年累月的对他们进行洗脑、操控,犯了不少事。有一次,他们甚至安排信徒以身为刃,对春游狩猎的父皇设伏行刺,妄图颠覆盛氏王朝,这也就是父皇当年决意铲平羌族的原因。”

    “日蚀虽有着强大的情报网,却不是面面俱到,比如羌族密教,便知之甚少。”斯先生倒吸一口凉气。

    盛子萧默然一笑,继续讲故事:“鄢将军亲历战事,知其毒害之深,所以才谏言‘羌族存异,贼心难驯,若要绝患,唯斩草除根。’可比起家国利益,朝臣们更在乎如何端水、如何站队。这个提议一到洛城,便引得朝堂争论不止,迟迟未有定夺。而另一方面,羌族族长眼见大势已过,心知再战必是灭族,便重金收买鄢将军副将,借他之手,向父皇呈上托孤奏折及血写绝命书……”

    “托孤……”

    “先生可能不知,羌族承位,无关性别,只重血脉。族长多子多女的,以长为继。长子或长女意外亡故,已婚有后者,以亡者之后为尊,若未婚或婚后无出,则由亡者之弟或妹续位。羌嫔是族长唯一的血脉,族长兄弟姊妹又全死于混战,得此女者,便得羌族。”

    “明白了,托孤是假,将女儿进献给皇帝,求皇帝网开一面保存族人才是真。”斯先生才思敏捷道:“献女,是为屈辱;绝命,是为明志。老族长既用自己的命给了女儿和族人生的希望,也用自己的命往他们心口上烙下了仇恨的印记。只要皇帝不死,北庆不易主,此仇便绵绵无绝期,难怪羌嫔费尽心机也要对鄢将军下毒手,身份使然呀。”

    盛子萧搁在桌边的指端微微一颤,满目凝重瞬变满目哀伤。

    斯先生眉骨高耸,探身前倾:“怎么,我说得不对?”

    盛子萧缓缓垂下眼帘,纵然哀思过甚,却仍强忍心痛,理智而答:“羌族在我们眼中是为异族,我们在羌族眼中又何尝不是洪水猛兽般的存在?你觉得羌嫔毒害鄢将军情有可原,只因你代入了羌族的立场,可见世间不睦事,若单以对错论之,多显片面,唯有立场问题才是干戈根源。既然,”盛子萧咻的一下睁开双眼,目中已无旧情,眼光锋利无比:“羌嫔不肯与我们同一立场,那我们也大可不必强她所难。只是我有一点尚还想不明白,临川与娄州相隔甚远,若围剿不力,后续支援很难跟上,且临川又非娄州往返洛城的必经之地,这个地方究竟有何特殊,值得他们在此动手?”

    斯先生愁眉眯眼的想了想,不甚确定道:“难道临川已投靠羌嫔和邕王?”

    盛子萧一脸沉思的从座位上站起来,单手负后,于屋内来回走了两路,方站定道:“临川城地域是广,然交通不便,经济不畅,气候不宜,城内少有权贵定居。赴任的历代官员中也不曾听闻有与朝中要臣交好者,如此清净之流,不管是招揽还是投靠,可信度皆不高。”

    “那……”斯先生一脸不解的望着盛子萧,盛子萧埋头想了想,方抬头又道:“戚砚的功夫绝非几个泛泛之辈就可压制,我更愿意相信,他之所以被围得无法脱身,是为照顾殷鸿。若只他一人,即便脱不了身,也不至于连道口信都没办法传回来。除非……”

    “除非什么?”

    盛子萧双眸一定:“除非羌族残存势力的大本营就在临川。”

    “对呀,”斯先生激动得眉毛飞舞:“如此一来,便都说得通了。”

    盛子萧沉下一口气,问:“探子何在?”

    “在我屋内。”

    “好,”盛子萧再沉一口气,道:“立刻让他返回临川转告殷鸿和戚砚,不必急着脱身,不可硬拼,想办法在城中隐蔽三日。”

    斯先生默了默神,惊道:“你莫不是想亲去临川试探虚实?”

    盛子萧莞尔一笑:“我去了,只能是羊入虎口,倒不如不去。”

    “也是,也是。”斯先生松下一口气来,连声道。

    “戚小将军不是威名赫赫吗?让他去如何?”盛子萧打着商量的口气,一脸坏笑。

    “一个人?”斯先生诧异万分。

    盛子萧的嘴角不由自主的浮露一丝得意:“先生放心,在以武压人这个方面,我家戚小将军还未从有过败绩。”

    “殿下三思呀。”斯先生急了:“万一临川真是他们的大本营,小将军只身独往,岂不成了羊入虎口?”

    “谁是羊,谁是虎口,须等到三日后方能见分晓。”盛子萧不以为意的撇撇嘴:“先生有这个时间在此杞人忧天,倒不如赶紧回屋去安排那探子。”

    “殿下,日蚀中并非只有用毒暗探,也有武功高强的……”

    “羌嫔是聪明人,聪明人总不屑于接受别人主动送上门的答案。”盛子萧制止了斯先生的好意,冷笑一声:“对付这种人,只有将她的高傲与自尊狠狠踩在脚下,让她尝尝什么叫做自取其辱,她才有可能静下心来学习如何做一个合格的盟友。比起动用一个江湖组织的力量去摧毁他们的大本营,先生不认为,一个单枪匹马的人更具这种杀伤力?”

    斯先生迎着夜风走得飞快,可不管耳边的嗡嗡声有多刺骨,脑中萦绕的仍是盛子萧最后那一席话。

    这个决定,太铤而走险,他实在有些心绪难平。所以刚刚出门碰到戚平时,他忍不住将戚平拉到一边,删芜就简的将来龙去脉大概说了说,没想到这小将军竟一脸期待,反劝他宽心。

    这两兄弟,莫不是中了邪?

    斯先生头痛欲裂的在夜风下嘟嘟囔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