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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我没事

    石块中的人已经死亡很久了,山石塌陷的尘灰混着已经干涸的血迹,紧紧地附着在他的脸上。

    他被压在石头里,尉迟醒和古逐月两个人只能勉强刨出他肩膀以上的部分。从他的姿势来看,他在被埋之前,是想要拉住些什么。

    而他的朝向,就是沐怀时的首饰最后出现的方向。

    尉迟醒看了这张脸很久,终于慢慢回忆起了他生前的样子。在启神仪式前,这个真金部的勇士,和另一个一起,穿着皮草束着革带,头顶涂着部族古老的纹饰,昂首挺胸站在他们少年郡主身后。

    尉迟醒突然觉得喉咙里肺里心里很痒,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着自己的内脏。他什么都做不了,只想把它们都咳出来。

    “尉迟醒!”阿乜歆大喊着他的名字蹲了下来,拍着他的背。

    尉迟醒努力地想听清阿乜歆和古逐月到底在说什么,但除了两个人都在喊自己的名字,他什么都听不到。

    他的喉咙里突然涌出来了一股铁锈的腥气,尉迟醒觉得一阵恶心,揪住了地上的一寸草皮把它咳了出来。

    殷红的血液打在将枯的杂草上,尉迟醒突然停止了咳嗽,听力也渐渐恢复,阿乜歆吵吵嚷嚷的声音清晰了起来。

    “我没事。”尉迟醒深呼吸了一下,缓解了因为咳嗽而缺氧通红的脸色。

    他在古逐月的搀扶下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其间不自主轻咳了几声,古逐月连忙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

    “尉迟醒你……”古逐月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除了担忧,竟然毫无办法。

    他很想说,尉迟醒你再这样下去,真的能活到三十岁吗。

    “他怎么回事?”阿乜歆瞪着古逐月,用眼神威胁他说实话。

    古逐月看了眼对着自己不动声色表示不要说的尉迟醒,又看了一眼凶巴巴的阿乜歆。往复来去,阿乜歆失去了耐心,突然一把抓住了尉迟醒的手掌。

    “你不告诉我,我自己看!”阿乜歆说。

    阿乜歆踏进了一处荒僻静谧的宫殿,金色的瓦块上生出了苍青色的苔藓。檐角下向着阳光的窗户大开着,窗下的案几上趴着个少年。

    少年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十分显眼,他趴在自己的功课上睡着了。风吹起,纸页的边角就卷了起来,扫着少年的手背。

    阿乜歆走到了窗边,看着尉迟醒。他不是贪玩也不是懒惰,他很累,就连睡着了都皱着眉。

    窗边的树枝在风中摇动,投射在尉迟醒脸上的点点阴影也跟着一起晃动,阿乜歆伸出一根手指,想要去抚平他的眉心。

    但她刚伸出手,四周的景象就全部变了。慌乱中抽手的尉迟醒出现在她眼前,阿乜歆还没从自己看到的景象里走出来,她愣了很久。

    “算了,”阿乜歆收回自己的手,“你不想告诉我,我也不想问了。”

    在古逐月的眼里,阿乜歆只是想要抓住尉迟醒的手,在抓住的一瞬间,尉迟醒就抽了回来。他不知道为什么阿乜歆态度变得这么快。

    尉迟醒也不知道。

    地上沾了尉迟醒血迹的枯草动了动,迅速恢复了青葱后又迅速枯死。不止那一株,它四周的杂草也都如此。

    尉迟醒因为一些他自己也说不太清楚的情绪而深深地低着头,在满脑子混沌的情况下,依然察觉到了这个细微的变化。

    “那里有东西。”尉迟醒指着自己咳出血来的地方。

    古逐月抽出玄元,用这把神兵去锹土。

    他把地面上的杂草和覆着的薄土清理开,一个石盒状的东西出现在了三个人的眼前。

    古逐月尝试把它挪出来,但他发觉这不是石盒,而是嵌在泥土深处的某种东西,反正肯定拔不出来。

    尉迟醒也蹲了下来,这个石块朝上的一面雕刻着獠牙尖锐的兽头,在不知道多久的掩埋后,獠牙断了一边。这不但没让它显得温和,反而更加诡异凶残。

    “能动。”尉迟醒轻轻使了一下劲,发现这个兽首是个可以陷进去的活机关。

    “要不要按下去?”古逐月目测了一下距离,总感觉沐怀时很有可能就是踩中了这里,意外打开了什么通道,然后走了进去。

    “阿乜歆。”尉迟醒转过来,抬头看着她。

    她像是刚回过神一样,愣愣地扭着脖子看尉迟醒:“啊?怎么了?”

    尉迟醒一下就忘了自己准备说什么:“算了。”

    他转回来,一下把兽首按了下去。尉迟醒觉得,这个机关的掩藏太过于简陋,如果沐怀时真的进入了什么地方,那她很可能也不是第一个进去的。

    有人在她之前,那她此刻的境遇可能好不到哪里去。

    按了下去后,三个人等着某个通道打开,但四周却迟迟没什么反应。

    “是这里吗?”阿乜歆有点怀疑。

    “是吧?”古逐月自己都对自己的话将信将疑。

    还没等尉迟醒说话,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三个人瞬间失去了平衡。

    人体在极速下坠的时候,大脑容易一片空白,但早就习惯了在高空中翱翔的阿乜歆,一下就明白了过来。

    有个通道在他们脚下打开了。

    “尉迟醒有伤!”阿乜歆抓住了尉迟醒肩膀处的衣料,张翅的想法被通道的过于狭窄给压了回去。

    古逐月瞥见了通道石壁上的一点苔藓,他突然松了口气:“会水吗你们?”

    苏灵朗觉得自己像是坠入了湖中,地下的水草伸上来,缠住了他的躯体,把他往下拖拽。

    深水中的压力挤压着他,让他每一寸骨肉都痛到极致,但他不能动。他每动一下,身上承载着的痛就加重一分。

    他张大了嘴巴,缺氧的感觉让他不由自主地想扩张吸气的通道,以求得到更多的氧气,但是没用。痛感和缺氧感压迫着他的大脑。

    恍惚之间,他又回到了秦关的战场上,周围全是尸体,雨水从天上的缺口处倾泻下来,把血肉从骨骼上剥离。天色放晴,光线穿透云层照耀在了秦关城前,累累白骨用两个空洞的窟窿望着有大雁往返的天空。

    “你醒了?”有个女人的声音在苏灵朗耳边响起,他却迟迟睁不开眼。

    “我知道你已经醒了,”她又说,“你昨天就已经恢复意识了,放心吧,醒了我也不收你药钱的。”

    苏灵朗长长地呼出来一口气,终于抬起了比千斤锤还要重几分的眼皮。

    一个穿着藏青色粗布衫的女孩子坐在他的床边,把银针收回药盒中去,她转过来把了一下苏灵朗的手腕。

    感觉到脉搏虽然微弱但是平稳的跳动后,她收回了手:“我还真怕你醒不过来,明明脑子已经醒了,身体却还一直贪睡着。”

    苏灵朗刚想动,女孩就按住了他:“别动,我把你捡回来才几天,你身上的骨头能断的都断了,躺好了,休息着。”

    他张了张嘴,发出了声音干涩而嘶哑:“秦关……”

    女孩盯着他的眼睛,偏头看过来看过去:“秦关人全死了,就剩你一个,你说你是不是命大?”

    虽然料到了,她说出口的答案一定是这样,但苏灵朗还是觉得心里的某个地方崩塌了。

    飞羽军,没有守住秦关。

    胜败是兵家常有的事,没有哪一支从来不输,但苏灵朗骗不了自己,秦关一战,飞羽军不是不能赢,是上面的人不想他们赢。

    没有粮草,没有武器,没有后援,没有指挥,什么都没有,秦关千余将士,全是弃子。

    苏灵朗以前看不起金吾卫,总觉得那群人全是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真正的有才之士全都被埋没在最底层,按着资历迁升,说不准退伍以前连个卫长都当不上。

    现在他突然觉得,去哪里,好像都是一样的。一身的本事就算通天,也只是政客手中随时可以放弃的棋子。

    “姑娘,”苏灵朗想起来什么,接着问她,“你可知道叛军的消息?”

    女孩见他不乱动了,接着转回去收拾银针:“什么叛军啊,他们打进了皇城,今天你说是叛军,明天说不定就要叫他们帝师。”

    苏灵朗彻底失去了力气,他躺倒在床铺上,望着头顶木质结构的房顶。

    皇城……打进了皇城。

    十万飞羽军,三十万金吾卫,去了哪里?一品上将军风临渊、宁还卿和金印紫绶的骠骑将军陆征去了哪里?

    “你别想啦,”女孩背对着他,语气里满是宽慰,“战败是局势,不是你区区普通将士能造成,那不是你的过失。我捡你回来,你的命就不能随便丢了,好好活着。”

    “活着……”苏灵朗把这两个字想了很久,“活着。”

    女孩收拾完了药箱,转过来凑到他面前:“我叫林羡,你都快死了,我还能把你救回来,我是不是很厉害?”

    苏灵朗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话题跳这么快,愣了很久之后,他木木地想点头。

    但一动,他发现自己的脖子被固定住了,再一动其他地方,发现也都被木板固定了起来。

    林羡看出来他的疑惑,善解人意地解释道:“我说了,你全身骨头能断的都断了,我要接骨,就得把你这样捆严实了,不然你骨头要长歪的。”

    苏灵朗不懂医术,林羡这么说了,他只能这么信。

    “多、多谢。”苏灵朗舌头有点打结。

    林羡懵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是在感谢自己的救命之恩,她笑了笑:“你可否想好了伤好之后去哪里?”

    这回轮到苏灵朗懵了,他想了很久,他不想回飞羽军了。就当一个战死沙场的无名士卒,也比在波云诡谲的争斗中勉强存活的好。

    皇朝的斗争,从来不把平凡人的荣耀当做能够入眼的东西。

    他们高兴的时候就替你们织个梦,让你以为你有机会可以凭自己的本事实现抱负。不高兴的时候,你就是个随时可以放弃的弃子。

    苏灵朗其实觉得舒震的长箭穿透张驰头颅的疼痛,要痛过自己挨他一刀的疼痛。

    身上的伤大不了流血化脓,心里的信仰倒塌,该用什么支撑呢?

    “你是不是没想好!”林羡两眼放光,“太好了!那你留着陪我,等你想好了再走好不好!我一个人呆得太恼人了!”

    苏灵朗愣了一下,刚要点头,想起来自己不能动,于是张口用嘶哑的声音说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