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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八章 交代

    言恬费了很大的劲才找到古逐月,他问过了很多人,却没人知道古逐月到底去了哪里。

    他只好一处一处挨着找,最后是在与秦关城前遥遥相望的山头,找到了古逐月。

    “古将军。”言恬敷衍地拜了拜他,反正古逐月在树上躺着,背后没有长眼睛,看不见他的敷衍。

    从这里看过去,就能够看到整个秦关,都很红。

    城墙上,军营里,到处都挂着红绸布和红灯笼,夜色落下来,四处张贴着的金粉喜字,折射着若隐若现的微光。

    “池将军让你来的?”古逐月枕着自己的手臂,躺在树枝上闭目养神。

    晚玉兰都已经开过,新冒出来的枝桠将花瓣一一顶落,逐渐占领了树枝。

    春色将尽,最生动的季节即将结束。

    “并非池将军让属下前来此处。”言恬回答道,“是有些关于明日婚事的要事,需要与古将军交代交代。”

    “交代?”古逐月觉得这两个字十分有趣,“你说吧。”

    “舒将军在意这场婚事,所以格外隆重,”言恬说,“但时间实在是很赶,许多礼制古将军一时间也难得学会,所以留下的这些,都是必要且不可马虎的。”

    古逐月默默地听着,舒震看重这场婚礼,其中原由余明遥早前已经告诉过他了。

    自北出以来,付出最多的就是岭南青缨卫,这是一场婚礼,是给他们的定心丸,也是对他们的犒赏宴。

    有人为天下大义而一生无悔,但更多的人,是为自己。

    这场婚礼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未来的皇帝,定然不会忘记为他立下开国基业的功臣。

    池照慕是出身南岭的青缨卫将军,也是他未来的皇后,而为了他四方征战青缨卫,也一定会是他倚靠的重器。

    皇帝要给他们承诺,他们才有底气,为皇帝拼命。

    与此同时,古逐月也要表现出对婚礼的热情,来告诉舒震,他是在意池照慕的。

    舒震自灭国以来,一门心思都在复仇上,至今没有子嗣,他的外甥女,就是他的半个女儿。

    哪怕是表面功夫,他都必须要看到。

    言恬不厌其烦且事无巨细地交代着明天婚礼的一切事宜,古逐月一边听着,一边望向远处的军营。

    他一开始,是想做什么的?

    是要让靖和无法抽身为难泊川,要为尉迟醒争片刻机会,也想为尉迟醒出一口郁积已久的恶气。

    他还要变得强大,变成有能力保护自己身后一切的人。

    现在他是走在这条路上吗?

    古逐月不确定,他只觉得好像一切都背离了他的本心,却迎上了心中的另一处诉求。

    人在年少时,少有不想证明自己的吧?

    可又不太对,古逐月觉得自己并不是想要向谁证明什么,他没有需要自己证明给他看的人了。

    他活在世上,一直是孤独疏离的。

    “将军?”言恬问,“您可记得了?”

    “太多了,记不住,”古逐月如实说,“只能记住个大概。”

    “无妨,”言恬松了口气,其实这已经超出他的预料了,“明日属下在场,烦请将军多注意注意属下的提醒。”

    “知道了。”古逐月说。

    古逐月继续望向军营的方向,夜里起了微风,影影绰绰的景致像极了远在天边的蜃楼。

    其中的所有都十足的生动灵活,却远不是他这双手能够触碰到的。

    可这一切,如今全都属于他。

    “你还有什么事吗?”古逐月问。

    古逐月在看风景,言恬说完话后一直没离开,原本他没打算问什么的,但有一瞬间,古逐月感觉他好像是有什么话想说,但是没能说出口。

    “宣威将军有朝一日,登上帝位时,”言恬说,“会否变成李慎这样呢?”

    “李慎是什么样?”古逐月问道,他没有别的意思,而是真的不了解李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只知道,李慎为了权势和钱财蹉跎了几个爱他的女子,只知道李慎因为自己的嫉妒,差点毁了尉迟醒的一生。

    除此之外的其余,他真的不知道。

    在遇到尉迟醒之前,他只是南行宫里的一个马奴。

    “陆家古家世代忠心,”言恬说,“却落得满门抄斩。”

    言恬其实曾经短暂怀疑过古逐月是不是古家的人,可他越是怀疑,就越是否定自己。

    世家出身的气度,不是一个相同的姓氏能决定的。

    就好比没人把家犬,认做草原上的野狼。

    “你其实可以直接问我,会不会屠了舒家满门。”古逐月说,“说话老是拐弯抹角的,你不觉得累吗?”

    “这是职责,也是尊卑,”言恬回答,“敬重将军,是为人臣子应该做的。”

    “可能会。”古逐月说。

    言恬愣了好一会儿,他站的地方没有风,却还是让他觉得有股凉意从他的背后攀了上来。

    不知为何,他这似是而非的答案,让言恬感觉十分不安。

    有些生来适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在这样的场合往往容易张口胡来,说些什么永世之好的屁话。

    这样的话不好听,但至少说明这样的人,做事是考虑利益的。

    人心存利,才能够被他们这样工于心计的人揣度。

    但古逐月的回答,无非就是三个字:看心情。

    他留着舒家,是因为他可以容忍,但万一哪天他心情不好了或者踩着他的痛点了,他令一个家族覆灭就毫无挽回的机会。

    因为他不衡量利弊,只计较心里是否舒坦。

    “将军,”言恬说,“池将军对你,是真心的。”

    “当初将军危在旦夕,池将军在隆冬跪在星尘神殿门口,只为了求镜尊位相救。而且相信将军也看出来了,池将军助您夺天下,是不计较得失的……”

    “情字令人低入尘埃,”古逐月打断了他,“看来我看的书,也并不全是狗屁话。”

    言恬忽然无言以对,情字就是这么无理,再精明的人也只落得一个卑躬屈膝求人的下场。

    他本可以纵横捭阖于天下之局中,就算功业未成,至少也能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可现在他只想保池照慕周全。

    她爱的人太过于危险而不可控,而她爱得又太过于无畏。

    “我本以为是我太过于不适合天下之争,”古逐月坐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向言恬,“现在看来,也并不是所有人都精打细算只为夺权。”

    “我说可能会,还有另一半可能是不会,只要舒家不踩我的底线。”

    古逐月这么说着,但其实他目前也不太知道自己的底线在哪里。

    他只知道,自己越来越易怒,越来越烦躁。也许等到未来某天,他也会变成李慎那样动不动就暴跳如雷的人。

    但总不至于十来年就彻底老去。

    “池将军心里,再也装不下其他了。”言恬说。

    他是旁观者,他比谁都明白,池照慕日后绝不会成为古逐月帝王路上的绊脚石。她的仇报了,她也许就心甘情愿待在后宫一辈子。

    做个等着他下朝的好皇后,此后岭南所有的事,她大概都不会再管。

    言恬害怕,古逐月有朝一日因为舒家迁怒于她。这种害怕是与日俱增的,仿佛这些担忧中的事就会发生在明天,发生在下一刻。

    古逐月从树枝上跳了下来,几步走到了言恬面前,看着言恬地下去的头。

    “你是想要我保证,”古逐月大概明白了言恬的言下之意,“记得她的情意,不管日后如何,都要保她周全?”

    言恬低垂着头,他想回答是,但却迟迟没能说出口。

    “将军!”言恬忽然跪了下来,“权势易得,真心难求,日后若真有迁怒池将军之时,请将军,放她离开皇城离开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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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里星楼回来了。

    她醒来的时候,雪山之巅的仓古神树已经枯死。树下有个铁沉香木盒,盒子里装着一本书。书本的封面是铺面而来的市井气息,两个线条勾画出的少年站在书封的左右端。

    一个穿着铠甲抚着剑,一个穿着长袍低着头。

    百里星楼突然觉得这本书里的故事或许值得看一看,她坐在了树下的石凳上,把书摊在桌上,一页一页地翻着。

    雪花从中庭飘落,唯有枯树下的一小片地方没有被积雪堆满。故事里的爱恨情仇在百里星楼的眼底上演,她看着每个角色在自己的人生关口做出对自己未来半生影响颇远的抉择。

    她每每看见爱人分离亲人相间朋友背道,就会不自觉地皱眉。如果可以,她很想走到书里去,告诉那些看不到未来自己将要失去什么的人:

    不要伤害自己深爱的人。

    但往后看,她突然发现,这些角色们当初的选择,是不可更改的。

    就算能提前了解自己的一生,该失去的还是会失去,该得到的依旧会去到他们的手中。他们看似愚蠢卑微的选择,竟然保住了更多他们愿意用一切去交换的某些东西。

    他们爱着,他们恨着。

    他们活着。

    故事到了最后竟然是戛然而止,停留在了夕阳下分别之际的一个拥抱里。

    史册里没有记载的这段往事,其实可以说是这个温润少年一生之中,做得最出格的一件事情。

    也是唯一一次,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人间情爱到底为何令人痴迷。

    隔了几行,另一个秀气但笔力遒劲的字迹出现在了纸页。

    百里星楼看得出来,那应该是另一个为这本未完之书而惋惜的人,他擅自续了个结尾:

    永胤元年,四海升平,天下再无离乱事。

    “四海升平,”百里星楼的手指抚摸过这短短的寥寥数语,墨色的横竖点捺仿佛在寒冷的雪山上散发出灼人的温度,烫得百里星楼缩回了手,看着它们发愣。

    “再无,离乱事?”

    离乱之人方知离乱之苦,离乱之苦才生太平心愿。

    写下了这样的结局,恐怕执笔者也是在乱世中沉浮半生,最后只能将夙愿寄托在虚构故事里的人。

    后面还有十来页,百里星楼挨着翻过去也没再看见半个字,她又把书翻回了续写的结尾页。突然之间,她发现这里之后还有一页,只不过被撕掉了。残存的毛边藏在书缝里,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

    写着什么呢?

    百里星楼想了一会儿后就合上了书,写了什么,关自己什么事呢。自己只是在沉睡了许久苏醒后,看了本没完结的话本而已。

    “怙伦珂,”,百里星楼抬头时,正好看见了树下站着的怙伦珂,“别来无恙。”

    怙伦珂把缠绕在自己脖子上的白围巾取下来,捧在手心里,走到百里星楼的身边跪下。他把手里的白围巾递上去,百里星楼沉默了许久后,终于想起来自己该做什么。

    她接过白围巾,双手捧着,把它搭在了怙伦珂的肩膀上:“欢迎回来。”

    怙伦珂开始流泪,热泪从他年轻俊朗的脸上滑落下去,打在了纯白色的围巾上。百里星楼看见他的眼角出现了一丝皱纹,她伸手过去,用拇指抚摸着那条属于岁月的痕迹:“真好,我也想老去死去。”

    “钦达天,请让我陪伴您!”怙伦珂抬脸看着百里星楼,眼神里装着赤诚和希冀。

    温和的微光在百里星楼的拇指下亮起,匆匆而去的时光在她手底倒流。岁月给予怙伦珂的馈赠被他还了回去,皱纹一去无踪。

    百里星楼收回手,抬头看着苍古神树的顶端:“它怎么又枯了?它什么时候再醒过来?”

    没有人回答她,因为她也不需要回答。

    “怙伦珂啊,我清醒着的日子里时常在想,死了好还是活着好,”百里星楼喃喃自语,“我闭上眼也是黑暗,睁开眼也是黑暗。天地苍茫,我始终一个人在无尽的黑暗里走着,一百年不是个头,一千年也不是个头。这一世我又忘了什么呢?”

    怙伦珂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百里星楼低头自嘲地笑了笑:“问这个做什么呢。我所经历的生生世世,那么珍贵的过往,我全忘了个干净,追问上一世忘了什么,不就好比是在沙海中寻找一砾吗。”

    “怙伦珂会永远在您身后,”怙伦珂说。

    “你也会死亡。”百里星楼说,“我会亲自出席你的葬礼,在你的坟头留下一支白菊。哪怕你来世穿越人海再次回到我的身边,这一世的怙伦珂,都不是怙伦珂。”

    百里星楼接下一片雪花,放在了怙伦珂的肩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