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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零章:不朽军团

    “马库斯,”其声如魅,随着不时幽幽轻唤,旁边的烫金人头抬眼惑望。朦胧烟雾之中,有张妩媚之靥徐徐探近悄觑,在耳畔低叫,“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烫金人头困惑地喃言道:“我身在何处?”

    “找到克拉苏了!”数人裹着毛袄在乱石丛间交头接耳,“看上去金光闪闪……”

    我闻言转望,长利在后边憨问:“拉什么叔?”

    “克拉苏,”岩丛间有个乱发蓬松之人拿着鹅腿说道,“刚获元老院任命为叙利亚行省总督,就急于证明自己跟恺撒一样能打,向罗马的长久敌人安息帝国发起了进攻。这场对帕提亚的远征却遭到了彻底的失败,他的儿子小克拉苏和几万大军成了两河流域的枯骨。最惨是我们这些犄角旮旯的杂鱼,沦为俘虏之后被送到帕提亚东部边境地区,与大汉帝国士兵发生过冲突,幸好我们有够机灵,趁乱溜掉……”

    “既然溜掉,”长利摇头不接其畔一个脏发耷拉之人递来的鸭脖,愣眼又问。“还跑来这里干什么?”

    “卡莱战役,”脏发耷拉之人啃着鸭脖说道,“由罗马统帅克拉苏对阵安息帝国名将苏莱那。罗马军过于深入安息境内,且主要以重步兵为主,被埋伏在那里的安息弓骑保持距离击败,安息有后备运输弓箭,罗马军团靠龟甲阵也难以支撑。安息以不足二万的兵力大破罗马四万大军。罗马军团的鹰旗被夺,是罗马有史以来最耻辱的战斗之一。我们不甘心,仍要伺机夺回鹰旗……”

    “什么鹰旗呀?”长利憨望道,“我只看见那边有个洒金浇头之人……”

    “那个好像是我们伟大的统帅,”乱发蓬松之人拿着鹅腿指点道,“马库斯·李锡尼·克拉苏。想不到他还没死,这使我们陷于为难处境,究竟是要找鹰旗的下落,还是先救他逃出生天?”

    “毫无疑问,当然要救走他。”脏发耷拉之人转觑道,“身为罗马首富,克拉苏已然足够富有,再让安息人多灌些金水,他就要撑死了。好在我们半路征用了这辆运送鸭鹅肉给帕提亚兵营的高辘大车,正合适用于展开夜色掩护下的救援行动……”

    “你们才剩这点儿人,能做成什么呀?”赶车的黑须老头啧然道,“还是别拉我和老伴一块儿陪着送死为好,我们高车人混口饭不容易。还到处让人赶来赶去,从西域那边穿越荒漠雾原一路向西,颠沛流离至此……”

    “我们也刚从西域回来,”脏发耷拉之人拿着鸭脖唏嘘不已,“克拉苏的大军当初在叙利亚过冬时,罗马共和国的盟友、亚美尼亚国王阿塔巴祖前来拜访。阿塔巴祖表示愿意亲率一万铁甲骑兵助战,同时建议克拉苏大军北上,取道亚美尼亚南下,直接进攻安息帝国的都城泰西封。这条行军路线所经过的都是山地,可以限制安息骑兵的活动。然而克拉苏父子出于傲慢并没有采纳这个建议。他不愿绕道,执意要横穿美索不达米亚平原,长驱直入。这个决定最终葬送了他的七个罗马军团。激战之后,传闻罗马第一军团失踪,成为不解之谜。其实我们穿过雾原时迷路了,不少士兵被俘送到帕提亚东部边境,用鱼鳞阵与汉帝国兵马对抗。除了一些被汉军活捉的士兵未及走脱,我们当中许多人都溜掉了,跟随残余的第一军团翻山涉水穿越迷雾之后,就剩这点儿人……”

    “罗马第一军团失踪之谜。”蚊样家伙在我旁边叹道,“属于自古以来令人费解之事。此后土耳其兵以及英军也曾在不同战场穿越迷雾时消失过,没谁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暮色下烟雾葱笼,隐约现出数人悄立在荒石丛间的参差形廓。皆似肩披毛袄皮氅,在寒风侵凛中裹躯转望。

    我捂额怔坐,感觉脑袋很疼,转面惑问:“怎么回事呀?”车畔一位身穿羊毛袄的慈祥老妪温言道:“刚才撞到哪里,脑子还没完全清醒么?还好遇着我们路过,在岩窟那儿让你们坐上来搭车同行。赶车的是我老伴,怎能忍心弃下你们不管不顾。而且看你们打扮的样子像‘大食’那边的游牧人……”

    长利憨瞅驾车的黑须老头,转脖悄询:“咱们怎么撞到这里来了?”

    蚊样家伙惑觑车畔的慈祥老妪,随即低声告知:“先前信包突然抬起袖炮开火,把咱们吓一跳。我拉你俩往旁急避,似乎不小心撞到了东西,一下子就过来这里了。但好像不是我的原因,似乎另有缘故……”

    “天意难测,”我低瞅腕间悄随语声闪烁的朱痕,瞥见岩影下一位银鬃稀拉的白面清俊男子神情索然地喟叹道,“从来令人窥不透。他们说我有罪,自却先完了。如今我成为这群罗马残军的首领,一班老弟兄原不该救我出来,目睹大势已去,终究无能为力……”

    “百夫长,”旁边有位嘴罩铁丝笼具的长须老者促喘一阵,出言劝解道,“势已至此,你就不要自怨自艾了。苏莱那就在石坡下面,虽然年轻,却乃帕提亚的杰出军事统帅。大敌当前,你须振作起来,率领弟兄们唱出好戏。便如这趟远征之前,罗马三巨头之一庞培说,谁是天选之人谁不是,出来走两步就知道了……”

    “马库斯,”随着幽幽轻唤如魅之音萦转耳边,半埋在土里的烫金人头抬眼惑望。妩媚之靥从朦胧烟雾中挨近悄询,“你是天选之人吗?”

    烫金人头迷惘地喃喃低问:“你是何人?”

    “堂堂罗马元老,却有眼无珠。”其畔有个圆脸胖子微哼一声,又勺些金汤浇洒到他头上,哂然道。“你以为击杀了斯巴达克斯和他那一万多名走投无路的困兽斗士,就是会用兵吗?其实你只是买卖人,做生意还行,打仗的本领比不上与你并称‘三巨头’的庞培、恺撒。相对于另外两大巨头,你控制的军队最多,拥有的财富也最多,但是在战功方面却远不足以相提并论。你因嫉妒庞培、凯撒立下的战功,贸然发动了对安息帝国的战争,在卡莱战役中全军覆没,自亦束手成擒。出身苏伦家族的年轻统帅苏莱那以少胜多,将罗马军团引诱至有利于帕提亚骑兵的两河流域北部,在卡莱伏击围攻罗马军团,充分发挥帕提亚骑射军队的威力,击败了罗马大军。你旗下七个军团被安息弓骑兵射成了筛子,自己也逃不过金汤灌喉的悲惨下场……”

    长利愣瞅雾麓下边那个圆脸胖子,转脖悄问:“莫非圆脸胖子旁边那个妩媚女子便是所谓苏莱娜?”

    “那未必便是女人,”脏发耷拉之人啃着鸭脖,伸头张望道,“瞅似雌雄难辨的样子。安息皇帝奥罗德获悉克拉苏入侵,立即召见出身苏伦家族的贵胄苏莱那。皇帝决定由自己亲率大军北上打击亚美尼亚,阻止阿塔巴祖驰援克拉苏。只留给苏莱那不足二万骑兵,其中铁甲骑兵仅千人。奥罗德的计划是,让苏莱那尽可能地拖住克拉苏,直至自己解决了亚美尼亚人,再赶回来与他会合,与克拉苏决战。然而出身名门贵族,未满三十岁的苏莱那是安息最杰出的统帅。他曾仔细研究过罗马军队的战术,有针对地训练了麾下骑兵,使他们知道何时进、何时退,何时集结,以及何时分散。他从未打算按照奥罗德的那个设想行事,而是决定以自己手中的这支精骑直接和克拉苏的主力决战,诱敌深入并消灭他们。”

    嘴罩铁丝笼具的长须老者在浊喘间歇喟叹道:“克拉苏对安息军队紧追不舍。他不断催促自己的七个军团急行军,终于在盛夏之际渡过幼发拉底河,进入了一望无垠,无树无水的荒漠之中。罗马士兵由于在高温干燥的环境下长时间急行军,越发疲惫不堪。克拉苏数月来都没有见到过安息的主力,但他很快便发现安息军队自四面八方涌现出来,而且根本没有固定的阵形。克拉苏意识到已经中了对方的诡计。不过他自恃在兵力上据有优势,将大军组成方形的龟甲阵。安息军队惯用战鼓鼓舞士气。苏莱那发出开战的信号后,数千面战鼓同时擂响,如雷鸣般夺人心魄。从未经历过这等阵势的罗马士兵个个面露惧色。罗马人的龟甲阵相当厚实,安息轻骑兵围在四周飞快地放箭,根本就不瞄准,而且努力将箭镞以最大的力量射出。罗马重步兵很快便领教了东方弓箭的威力,他们的木制盾牌在东方人强大的箭雨攻势面前便如同是纸糊的一般。很多箭穿透了盾牌,将罗马重步兵挽盾的手钉在盾牌上。起初罗马人还抱着希望,只盼敌人的箭耗光并退出战斗,或者前来短兵相接,他们就能坚持下去。可是他们察觉到许多满载着箭的骆驼就在附近,最初包围他们的安息人从那里不断得到新的补充,大量的备用箭矢源源不断地运输过来,而且还送来了穿透力更强的倒钩箭头。罗马军队已面临着一个两难局面。他们希望能和敌人近身格斗,但安息骑兵却根本不给他们任何格斗的机会。一旦受到丝毫的攻击,原本或许正在冲锋的安息骑兵便会立即退却,取而代之的是从马上回身射来的利箭。而已失去保护的罗马步兵根本无法抵挡安息人的箭雨。”

    脏发耷拉之人拿着鸭脖为之兴嗟:“克拉苏终于按捺不住,命令儿子小克拉苏率领五千轻步兵和一千高卢骑兵出击,要不惜一切代价打破安息人的围困。此时安息铁甲骑兵突然出现,于上风处以长矛掠地,搅起漫天沙尘,使罗马士兵眼不能视,口不能言,本能地聚拢在一起。于是安息轻骑兵开始向罗马的人堆倾泻箭雨。那些仅仅装备圆盾的罗马步兵在安息箭雨强大的攻势下纷纷中箭,翻倒在地。还能勉强站立的步兵则有许多人双脚都被利箭钉在地上,动弹不得。于是安息铁甲骑兵开始冲锋。他们排成紧密的行列,横扫罗马人的阵地。罗马军中的高卢骑兵异常悍勇,在坐骑几乎都被射死的情况下依然徒步迎上,有的抓住安息人的长矛,生生将其拖下马来用短剑刺死,有的则窜到安息人的马下,猛刺其马腹。然而如此勇猛仍不能挽回败局,这支罗马军团很快便全军覆没了,小克拉苏也战死沙场。那些身中数箭、痛苦不堪的罗马步兵扔掉盾牌,迎着安息人的长矛而上,以求速死。”

    蚊样家伙在我旁边摇头叹息道:“缺水少粮的罗马人强行突围失败,最终克拉苏被擒,他带来的七个罗马军团四万大军仅有不足一万的残兵历尽磨难,辗转逃回叙利亚。世有传言克拉苏惨遭帕提亚人‘黄金灌口’之刑,尽管也有人并不信有其事,但无论如何苏莱那最终还是杀死了克拉苏,这是他一生中最伟大的功绩。卡莱战役是苏莱那一生用兵之术的巅峰。他以不足二万的兵力大破罗马四万大军,成为历史上以少胜多的著名战例。卡莱战役的胜利,短暂阻挡了罗马向东方发展。不久其主子奥罗德斯二世猜忌苏莱那对自己王位的野心,于是将其处死。卡莱战役使安息帝国威名远扬,苏莱那因功高盖主遭到杀害后,安息军队屡番被罗马击败,首都泰西封也数次沦陷。罗马在金达拉山口战役中彻底击败安息帝国,帕提亚军队阵亡超过两万人,王储被杀。此战过后,安息彻底断绝了征服叙利亚的念头。后世史家对胜者和败者都给出了公正的评价,克拉苏虽然不作为军事将领而闻名于史,不过他的确是那时代罗马人中的最杰出者之一。他虽然死得并不光彩,却依然保留着罗马人最高贵的品质。”

    “其实他还算得是个好人,虽然品行亦有非议。”嘴罩铁丝笼具的长须老者在旁喘着气颔首称然,“克拉苏倾心于亚里士多德的学说,远游时身边总有学者陪伴。花钱时看似吝啬的克拉苏,在收买人心方面又是极其慷慨、极其和蔼。他经常借钱给朋友而不收利息,但借期一满,却又立即无情地逼债。他经常在家中盛宴款待平民百姓;而在街上,不论对方地位多么低贱,只要向他打招呼,他都能叫出对方的名字,据说这是他讨好民众的一种惠而不费的办法。恺撒早年在亚细亚被海盗俘虏的时候,曾叹:‘克拉苏听到我被俘的消息时该有多么高兴啊。’但克拉苏却能慧眼识英雄,甚至在恺撒与他夫人有染之后,他还出钱资助恺撒。在恺撒动身去西班牙赴任之前,债主们追上门来扣住了他的行装,也是克拉苏为恺撒的巨额债务做了担保,使其得以脱身。他借给凯撒的钱数以万计,却丝毫不害怕血本无归,因为他相信,凯撒最终值得这样做。想法变化无常的克拉苏,更像一个商人,他善于收买一切有价值的东西,尤其是人心。从元老院到最底层,他都拥有无数欠其人情的支持者。克拉苏的与众不同还体现于他待人处事不分贵贱一视同仁的态度上。有人说在三头同盟中,庞培的军功无与伦比,恺撒的智慧有目共睹,克拉苏想要与前两人比肩,就只能去做一些那两人没有做也不屑于做的事情。克拉苏待人和蔼可亲,无论对方是高贵的元老、著名的将军、卑微的商人、可怜巴巴的乞丐、谁也不多看一眼的奴隶,都能从克拉苏那里得到温暖的笑容、亲切的关怀、无微不至的问候、还有力所能及就无不应允的援助。贵族们看不起他,穷人们崇拜他,把克拉苏当作神明来崇拜。”

    蚊样家伙往坡下转望道:“如果说谁最有可能阻止罗马向帝制的演变,那个人还轮不到天真的布鲁图,克拉苏足够了。然而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亦会导致千年道行一朝散尽。恺撒进攻不列颠的前一年,克拉苏率兵四万入侵波斯安息帝国。此时克拉苏已年过六十,正处于其一生事业的巅峰。克拉苏错判了自己的军事才华,居然为自己挑选了罗马最强悍的敌人,他面对帕提亚帝国那些机敏善射的安息人倾盆而来的箭雨束手无策,即使如他一般灵活的头脑也无法在预计不到的灾难来临时找着生路,便连儿子小克拉苏和几万大军亦成了他的殉葬品。共和国随着克拉苏的死亡而走向灭亡,一个时代结束了,再没有人能够阻止内战和谋杀,一个新的时代在朽骨上诞生。克拉苏的死,拆散了凯撒与庞培的同盟。在他逝世四年之后,凯撒带兵渡过卢比孔河,开始了对抗庞培与共和国的内战。庞培败亡后,元老院即使合伙刺杀了凯撒本人,也阻挡不了共和的衰落,罗马走向帝国时代……”

    “任何人也阻挡不了时代的走势,”乱发蓬松之人拿着鹅腿指指戳戳道,“即使走向更糟糕时候。夜幕已渐降临,再不赶紧动手,只怕要来不及。你看那些安息铁甲骑兵用反曲弓和弯月长刀在坡下清出一大圈空旷场地,中间燃起篝火,有些巫师围在火边念念有辞,手指凝成某种心焰之状,不知要干嘛?”

    “马库斯,”随着幽幽轻唤如魅之音又萦转耳边,篝火映照下的烫金人头抬眼惑觑。妩媚之靥从朦胧烟雾中挨近悄询,“你知道死期终于到来了吗?”

    烫金人头怅惘地喃喃低问:“生有何欢?死有何惧?”

    “皇帝听说克拉苏有钱,”赶车的黑须老头在我面前转望道,“其乃罗马首富。依从身边的近臣撺唆,要留下他的性命,慢慢折磨,使其受尽煎熬,不得不答应让人送信回去,拿巨大资财来赎罪,换取饶恕。自感死到临头,克拉苏却不肯屈服。苏莱那大人首先失去耐心……”

    “百夫长,”乱发蓬松之人拿着鹅腿忙催促道,“赶快下令,咱们突然冲杀下去,出乎不意,攻其不备。前次在郅支城外水泽边我跟受伤的汉帝国士兵同躺在战地的泥坑里,听他念过几句兵法大概是这么个意思。挂彩卧在同个战壕里的波斯向导翻译给我听明白了,他说打仗不需要讲究太多阵法排列,要用计谋和头脑,最好是依靠天时与地利,突然袭击,把握机会……”

    长利憨问:“他怎么会跟汉朝士兵一起睡过?”蚊样家伙悄言告知:“或许他们还真在一起睡过。历代西方史家不乏有见识者认为,被遣送到帕提亚东部边境地区的罗马俘虏可能曾经与汉朝士兵发生过冲突,此说可以解释古罗马第一军团失踪之谜。甚至有人还引用了班固《汉书》所载‘前至郅支城都赖水上,离城三里,止营傅陈。望见单于城上立五采幡帜,数百人披甲乘城,又出百余骑往来驰城下,步兵百余人夹门鱼鳞阵,讲习用兵’的记述。认为文中的鱼鳞阵可能是指罗马军队作战时的龟甲阵,猜测这些被汉朝俘虏的士兵后来迁徙到永昌县骊靬村定居下来。然而时过境迁已经太久,毕竟已历何止千年,终难查证明白……”

    “别理他,”有个拿盾牌的卷毛家伙嗓声浑厚地插话道,“那啃鹅腿的家伙就爱随口乱扯。其实最可信的说法是,罗马第一军团失踪的真实原因无非从那片迷雾里穿越到另外的地方去了,这才是极为靠谱的推论。我曾听一个老兵说,军团当中除了咱们这伙失散的小卒子以外,绝大多数或许穿过迷雾去了另一个世界,那边没有战争、离乱、苦难和伤亡痛苦……”

    “不管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嘴罩铁丝笼具的长须老者喘息着说道,“第一军团自有其宿命,注定成为不朽军团。我们要抓住机会营救克拉苏回罗马,让世人知道第一军团了不起的传奇……”

    “眼下正好有个乘夜色降临混进去救人的机会。”脏发耷拉之人啃着鸭脖在旁点头称然,“便让赶车的黑须老夫妇领咱们下去,大伙儿跟在后边,装作搬运食物和水罐,凭借漫山遍野的暗雾掩护,悄然靠近营地那里,一齐发起袭击,我看这样把握很大……”

    “传言失踪的罗马第一军团有些散兵游勇就在石坡上边,”赶车的黑须老头懊恼道,“这帮莫名其妙的家伙以为苏莱那不知道,还真当围着火边虔诚膜拜的那群安息人是吃素的?你们别犯傻了,除了自去送死,还白白搭上我们这些不相干之人也要跟着丧命。我家儿媳妇快要生孩子了……”

    我转脖看见车里有个蒙脸妇人蜷缩角落捂腹痛苦,慈祥老妪在畔抚慰道:“媳妇别担心,咱们进去营地里面送完货,回头找个地方把小孩生出来,我那不幸死在逃难途中的儿子总算有后……”长利憨瞅道:“她似乎就要忍不住生出来了,其呻吟声越来越压抑不住……”乱发蓬松之人伸剑指过来,不安道:“捂住她嘴,别让她越叫越大声,漫山遍野的敌人都要听见了!”

    “马库斯,”随着幽幽轻唤如魅之音萦转耳边,火光耀映下的烫金人头抬眼惑觑。妩媚之靥又从朦胧烟雾中挨近悄询,“你听到了什么?”

    烫金人头奄奄一息地低语若呓:“我似乎听到死神在扇翼悄临。”

    “我也听见了,”圆脸胖子忙勺金水又浇其脑袋,随即奔上斜坡,投勺抛打,啪的掷击,抬臂指着乱石丛间应声而倒的一个乱发蓬松之影,叫嚷道,“日月与圣火之神告诉过我,果然有一伙不知死活的罗马人跑来埋伏在这里……”

    乱发蓬松之人捂头投剑,嗖的掷去,扎翻一迳吆嚷而来的圆脸胖子。

    妩媚之靥霎然晃转,瞬即移入烟雾缭绕处,从旗影间隙投眸幽觑道:“死神夜引弓,你们准备好了吗?”

    “安息轻骑兵攻上来了,”遥见一排曲弓拉弦将满,嘴罩铁丝笼具的长须老者转面提醒道,“他们弓刀厉害,大家千万当心……”

    其言未毕,一矢飕然穿过铁丝笼具,透嘴而入,贯出耳后。

    “安息人是马背上的民族,”蚊样家伙拉我和长利忙避,口中惴然道,“与罗马人迥异,东方民族使用的是组合反曲弓,形状和欧洲弓截然不同。整个弓的形状宛如骆驼背部的双峰。这类弓异常强劲,射程更远,在很大的距离内能穿鳞甲。相较之下,罗马军队使用的弓箭无论在射程还是穿透力上都望尘莫及。是以包括安息人在内的大多数东方民族都非常擅长骑射,即便在快速退却时依然可以在马上回身射箭,其准确程度丝毫不受影响。安息的兵种和战术都建立在弓马娴熟的基础之上。安息军队为纯骑兵,且以轻骑兵为主。轻骑兵的主要武器是弓箭,其次是一柄长刀。他们只著轻便的革胄,以保证高度的机动灵活。轻骑兵通常采用游击战术,不会与敌人短兵相接,而是保持一定距离,以密集的箭雨削弱敌人的战斗力。除轻骑兵外,安息人和其他很多东方民族一样,还拥有一种铁甲骑兵。安息铁甲骑兵全身披甲,其中头盔和胸甲为整块精钢打造,其余部位为鳞甲或锁甲,骑兵的脸部遮盖有一个造型凶恶的金属面具,坐骑的铠甲多为青铜质地的鳞甲,覆盖全身,长及马膝。安息铁甲骑兵的主要武器是一支长矛,辅以长剑,铁锤或狼牙棒等。这些铁甲骑兵并不打头阵,而是待敌人被己方轻骑兵的箭雨大大削弱之后,趁其队形散乱时,排成密集阵形自正面冲击敌阵。虽然安息铁甲骑兵的冲击速度并不是很快,但却威力惊人,可谓当者披靡。他们快包围过来了……”

    “马库斯,”随着幽幽轻唤如魅之音萦转耳边,营火耀映下的烫金人头抬眼惑觑。妩媚之靥又从朦胧烟雾中挨近探询,“你还想让更多人给自己陪葬吗?”

    “咱可不能给他们陪葬,”黑须老头见势不妙,匆忙赶车欲离,乱发蓬松之人捂额忙来拦阻,伸剑作势要戳车上孕妇,发狠话要胁道,“撇下我们先溜,那可不成!除非想死得更快……”

    慈祥老妪攥起悄藏袖下的喷管,朝他脸上吹箭猝袭。乱发蓬松之人叫了声苦,掩面而跌。嘴罩铁丝笼具的长须老者拔出短刀,不顾脸腮穿箭苦楚,挣扎起身,从旁投刃急掷。慈祥老妪中刀摇晃未倒,另一只衣管里甩出袖箭,射倒长须老者。

    车畔有个蒙脸的罗马光膀汉子抬起长矛欲戳慈祥老妪,却被黑须老头晃手亮刃,先划一刀抹脖而过。罗马光膀汉子捧喉踣倒,黑须老头又扎一刀在其脑后,随即从另一边袖下滑出解腕尖匕,投去倏射长须老者后边抬弓欲发之人倒地。

    眼见顷刻猝然动起手来。银鬃稀拉的白面清俊男子扬臂说道:“大家都别冲动……”黑须老者转朝其脸,抬腕发出袖箭,飕射其颊。

    脏发耷拉之人从肩后抽出飞刀连续抛投,蚊样家伙见势不妙,抢先拉我和长利跳避。圆脸胖子掏出一罐黑油溢洒之物,爬近点火投向车上,随即被慈祥老妪抬起吹管射倒。那罐黑油滚落车下,在圆脸胖子胯间燃烧。脏发耷拉之人飕投飞刀,将慈祥老妪射翻在地。黑须老头怒目投觑,扬袖甩出铁叶镖,荡击脏发耷拉之人掼摔于旁。

    银鬃稀拉的白面清俊男子捂着胸口踣跪车畔,黑须老头转身又朝他甩出一支袖箭。自亦猝遭脏发耷拉之人从后边投掷一刀扎倒,慈祥老妪哀叫:“老伴……”忿转吹管,喷箭射翻脏发耷拉之人。嘴罩铁丝笼具的长须老者从血泊中拔出短刀,从旁投射其额。

    黑须老头悲痛而起,抽出腰后之斧,拖着血痕,踉跄前行,走去连劈长须老者几下,直至其已不动。黑须老头踣地咯血转望,看见银鬃稀拉的白面清俊男子复又撑身欲起,黑须老头提斧朝他脸上掷击。银鬃稀拉的白面清俊男子仰倒在地,目露悲怆之色,凝望灰郁天穹。

    灰白乱发蓬松之人拾起鹅腿,恸呼:“百夫长……”愤然转投鹅腿掷打黑须老头。有个嗓音浑厚的卷毛家伙高声悲歌,旋即身影掩没在漫空撒落的密集箭雨中。

    急飒飒的纷骤箭风四下倏临之际,蚊样家伙变色道:“安息人放箭了!”怎敢梢有迟疑,连忙拉我和长利扑身撞向乱岩之间。

    刹那一瞬,我只来得及瞥见雾麓中现出数排盾墙,齐往箭雨遍撒之处推拥而来,盾墙后边扬展罗马军团旌旗,猎猎劲响,斜坡下边不知谁惊叫一声:“罗马第一军团的旗号怎么又出现了?”

    其间晃出一个步态僵硬之影,沉着脸向我欺近,袖下悄吐尖锐之芒。不待扎近后颈,随着腕间搐疼,朱痕显若剑形。我扬臂先甩出一道幻现之谶,化转刃芒辉闪而过,荡然扫摧临脊逼近的那袭异影。未容看清有没劈中,箭雨疾临。便在漫洒覆头之际,蚊样家伙拽我和长利撞向岩石。

    我磕摔在地,恒兴忙来搀扶,但见草苇间耸然露出古岩粗磐般形廓僵硬的蛇头,张口欲噬,信包猝惊之下,蓦又叼烟急伸双手,晃抬袖炮猛烈轰击。

    声如惊霆,骤然在耳边震响,我犹自懵坐,蚊样家伙忙又扑撞过来,推我磕到旁边的石头上,撞得眼前光影模糊,一时神志不清。

    只听一人在旁喷烟吐雾的说道:“你们跑来这里干嘛?似乎没谁邀请土耳其人参加‘提督军刀’行动……”

    恒兴皱着脸,表情严肃地瞅着我伸足而出,银鬃稀拉的白面清俊男子握踝说道:“忍耐一下,会稍微有点疼。”没等我反应过来,其手便有动作猝然。我吃痛不已,难免叫苦:“唉呀呀呀,这哪里是稍微有点疼?”

    灰白乱发蓬松之人叼着粗烟卷儿在旁啧然道:“军长!你干嘛把小姑娘弄得当众乱叫,跟抠脚大婶似的毫无矜持了……”我连忙忍痛恢复矜持,不意银鬃稀拉的白面清俊男子又捏脚一掰,使我又无法保持矜然姿态,再次叫唤:“唉呀唉呀唉呀……”

    “好了,”银鬃稀拉的白面清俊男子在恒兴瞪视中松手说道,“起来走两步试试。”

    长利在我后边憨望道:“不料俄罗斯的岳飞在这方面也有出众的一手。”恒兴连忙挡住众人视线,俯身凑过来帮我穿鞋著袜,神色不豫的低哼道:“他只是长得像你爱看的那些‘公仔书’里描绘之岳武穆形象而已,似此手段我也会,刚才干嘛不给我弄?”长利憨笑道:“给你弄是要趁机揩油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抚摸半天也弄不好扭伤的足踝,反而耽误人家赶路……”

    “还赶什么路?”灰白乱发蓬松之人叼烟郁闷道,“我看寸步难行。这辈子我的路就没顺畅过,当初我接老爸的班去锈船餐厅后厨炒鹅肝,那天刚好碰到俄罗斯的新旧团友为‘医院骑士团’资深成员老乔治远道而来的儿子小布殊设宴洗尘,游船大厅萦响德意志作曲家瓦格纳的音乐,充满瓦尔哈拉的氛围,朱尼尔这厮居然嫌我做的鹅肝酱不好,找个借口让那谁把我炒掉了。你猜他们的籍口是什么?说我让阿梨在厨房里四处遛达,不讲究起码的卫生。其实早在我爹掌勺的年代,阿梨的妈妈及其姥姥们就已然在里面一起混饭了,其一班亲戚亦在权贵圈子熬得烂熟,她们大摇大摆地进出多少年,目睹了无数鹅肝被炒,这都能怪我?”

    “他们说我有罪,”银鬃稀拉的白面清俊男子在我足畔神情索然地喟叹道,“不顾我心绞痛的宿疾,把我关进去。那些判我有罪的人却先玩完了,天意果真难测。老弟兄们原不该救我出来,面对人间末日凄凉,我不认为自己有能力带领剩余的人们出埃及……”

    “这里是北极,”旁边有位长须老叟嘴罩呼吸器促喘一阵,勉力缓言道,“不需要出埃及。谁是天选之人谁不是,出来走两步就知道了。你已经带领我们走了这样远,前边就是极地。何必又自怨自艾?”

    长利憨问:“为什么‘医院骑士团’在俄罗斯设宴给人洗尘呢?”

    “因为俄罗斯与‘医院骑士团’有很深的渊源,”岩石上面有个苍发耷拉之人裹着褐皮破袄说道,“拿破仑为迫使医院骑士团投降,武力占领了马耳他岛,骑士团的教堂和修道院被法军洗劫一空。骑士团的大部分成员前往俄罗斯,沙皇保罗一世给予他们以庇护,而骑士团则推举保罗一世为骑士团大团长。后来亚历山大二世、高尔察克、葉利欽他们也都成为骑士团的人,不仅在俄国根基深厚,其羽翼遍布世界各地,有实力的秘密成员何止传闻的一万两千名。其中包括西班牙国王胡安·卡洛斯、意大利总理弗朗切斯科·科西加、以及威廉·西蒙等人。而在罗纳德·里根悄然加入之后,也让其当年的副手老乔治继而成为医院骑士团一员……”

    “前边盐滩上那个守望之人显然不是‘医院骑士团’的,”灰白乱发蓬松之人叼烟恼哼道,“他们‘条顿’很难说话,从来不好打交道。自从匈牙利国王安德烈二世干了件蠢事,在历史上引狼入室,把‘条顿’这伙德意志狠人于公元一一九八年在巴勒斯坦创立的骁悍骑士带到东欧。一千年来,条顿骑士团总是让人头疼不已。如今他们又跑来北极盘踞,不给我们过去……”

    长利憨望道:“这里是传说中北极仙翁出没的地方吗?怎么没有冰了……”

    “早就没多少冰了,”银鬃稀拉的白面清俊男子在我足边不禁神情索然而叹,“如今极地寒风虽也算凛冽,但还未冷到冰冻的程度。这个世界我看快没什么戏了,难怪先前风闻意大利总理急着率领‘苍耳’舰队要去把月亮打下来,想索性拼个鱼死网破……”

    我眺看寒风中独自凛立的那位蒙着脸的精胄武士,其佩戴黑色十字章,雪白斗篷上绘有红色宝剑和十字。

    “这帮家伙很好辨认,”苍发耷拉之人裹着褐皮破袄说道,“条顿骑士团是三大骑士团中建立时间最晚的一个,但却是影响最大的一个。教廷批准他们穿和圣殿骑士团一样的白色长袍,不过上面绣着的是黑十字,作为两者的区别。从此后白底黑十字就成为条顿骑士团的标志。条顿骑士团旗帜上的十字跟一般的十字不一样,它偏向左边而不是左右对称。如果稍加注意一下北欧国家的旗帜就不难发现,瑞典、丹麦、芬兰、挪威、冰岛等国的国旗上都有这种偏向左边的十字,这种十字被称为斯堪的纳维亚十字。历经千年,条顿骑士团的黑十字标志仍被继承并延续下来,在第二帝国、魏玛共和国以及第三帝国的军旗上,黑十字都是重要的标记,其象征着从条顿骑士团创始就一脉相承的军事传统。铁与血铸成的十字架下用铁与血来浇灌。所谓铁血德意志,在这些人的身上才有最名符其实的体现……”

    随着多枚悬球移近,众人额头上皆显出“品”形红光微粒,不由自主地纷纷哗然后退。我腕间搐疼,瞥见朱痕减少一颗,另剩两枚悄在袖下荧荧交闪。车旁有个圆脸胖子颤拿仪器来回探测,在人丛里不安道:“有东西混进来了……”

    长利惑然转望道:“我们怎么又在这里呀?”恒兴帮我穿上鞋子,脸没抬的说道:“都怪信包,突然开火把我吓一大跳……”我抚额纳闷道:“不知怎么又撞过来了,还多拉了一个……”车畔有位身穿羊毛袄的慈祥老媪温言道:“刚才撞到哪里,脑子还没完全清醒么?还好遇着我们路过,在岩窟那儿让你们坐上来搭车同行。赶车的那位黑须先生是我老伴,他说总觉得你们似曾相识,岂忍心弃下不管不顾,就让你们上车坐在我们媳妇旁边。而且看你们打扮的样子像埃及那边的游牧人……”

    “这些话我们好像听过了,”长利憨瞅道,“我觉得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不如大伙儿赶快溜走为妙,至于媳妇呢我看就算了吧……”

    “哪里还有地方可去?”驾车的黑须老者语气苦涩地叹息道,“那些所谓的‘国家’只会争权夺利,已然把世界玩坏了。祸及众多无辜也不免跟着遭受池鱼之殃,尤其是我那养羊的儿子,从来与世无争,竟亦惨死在逃难的路上,临终要我们好好照顾他媳妇,和即将出世的娃……”

    蚊样家伙在我旁边小声说道:“咱们还是坐离他儿媳远些为好,我有不祥的预感……”我转瞧一眼,车上还有个孕妇似在忍耐腹间阵痛,其畔有个脸脏的小姑娘含泪搀扶道:“姐,你再忍一会儿,就快到地方了。”

    “老天爷真毒,”蚊样家伙舌为之咋,连忙拉扯我和长利,挪避不迭的说道,“恐怕又要出幺蛾子。不如我们赶快下车先……”

    “这就是地儿,”灰白乱发蓬松之人叼着粗烟卷儿扛起炮筒悄瞄盐滩那边,脸没转的低哼道,“你们别在后边出幺蛾子。一言不合,我就要抢先打他一炮……那个圆脸胖子为什么拿着东西在旁碍手碍脚?”

    圆脸胖子惊觑道:“这儿指数爆表!”几支鎗管抬起来指住他光亮的脑瓜,灰白乱发蓬松之人叼烟转问:“说谁呢?”圆脸胖子惴望我这边,在几根鎗口齐抵之下惊疑不定的来回扫顾着说道:“此车上有异常,一时看不出其中哪个不对路……”恒兴表情严肃地瞪视道:“你别拿那东西朝我乱指,当心我一刀劈掉脑瓜……”倏有几根鎗管从后边移过来,指住他脑袋,恒兴无语而觑。

    “究竟是谁?”灰白乱发蓬松之人扛炮筒转朝长利脑门,叼烟逼视道,“我看这个家伙最可疑,一路混在里面,却哪有半点儿像小亚细亚人?不如让我先打一炮……”

    长利惊慌道:“其实不是我……”抬手朝那孕妇欲指,触及驾车的黑须老者沉脸转视的目光,长利又缩回了手。

    圆脸胖子拿着仪器朝蚊样家伙那边忽呼:“找到了!”蚊样家伙啧出一声,推其探测器往旁偏移几分,指向其畔的孕妇。灰白乱发蓬松之人急伸炮筒往前,顶住孕妇隆鼓之腹,但听圆脸胖子骇呼而跌,仪器从手上飞落,孕妇身前晃过数条怪异粘稠触手曳摆。有个蒙面的俄罗斯精悍汉子急抬短械射击孕妇,忽随一声砰响轰摔车后。我惊忙转觑,只见慈祥老媪攥握火器,迅速转射,击翻灰白乱发蓬松之人,惊怒交加的叫道:“谁敢伤害我家媳妇和她肚子里的孩儿?”

    嘴罩呼吸器具的长须老叟拔出短械,从旁疾射,霎随砰响,慈祥老媪身躯摇晃,另一只袖里滑出更小的火器,攥握在手,轰倒长须老叟。蚊样家伙按我低头之际,车畔有个蒙脸的俄罗斯乌衣汉子抬起长械欲射慈祥老媪,却被黑须老者晃手亮刃,抢先划一刀抹脖而过。俄罗斯乌衣汉子捧喉踣倒,黑须老者又扎一刀在其后颈,随即从另一边袖下滑膛出鎗,倏射长须老叟后边抬鎗欲发之人倒地。

    黑须老者肩后倏挨一击砰响,转面瞧见有个嗓音浑厚的卷毛家伙放声高歌:“让我们跟随诸神前往瓦尔哈拉……”慈祥老媪抬起火器,轰射其嘴。卷毛家伙捂腮跌开,手中短械朝天嘭响不停,直至打完弹匣。脸罩呼吸器具的长须老叟忽发一鎗,从旁猝然侧击。慈祥老媪倒地时又回击一发,霎随血沫飞溅,射爆呼吸器具。

    多名俄罗斯蒙面人从高处射击,黑须老者的一班同伴亦不含糊,纷抬器械砰砰扫打。互发火箭弹交叉穿梭往返,接连爆响震荡。

    顷刻之间,四周皆有驳火骤激。银鬃稀拉的白面清俊男子扬臂说道:“大家都别动手……”黑须老者转朝其脸,抬起袖藏火器,轰了一发。

    苍发耷拉之人从肩后抽出粗械扫射,蚊样家伙见势不妙,抢先拉我跳车急避。圆脸胖子掏出一枚榴果形态之物,投向车上,随即被慈祥老媪抬手以火器砰射而倒。榴果形态之物滚落车下,在圆脸胖子胯间爆响之际,灰白乱发蓬松之人不顾肩伤,探臂抢先把他拽开。圆脸胖子一迳哀叫,腰腹以下血肉模糊。

    有个阿拉伯肥胖大婶从宽袍中亮出两挺粗管长械,双手各拿一根,以高亢嘹亮的嗓音放歌,边走边射,冲入俄罗斯人分布的岩丛之间,噼噼啪啪地打空弹膛,随后拉响藏在袍襟下的几捆管形雷,扑身往前,霎刻爆开。灰白乱发蓬松之人惊得嘴上烟头乱颤,连滚带爬而避。车后又冒出一个体态更臃肿的黑袍大妈,肩扛炮筒正要发射飞弹,忽却先挨一枚飙撞骤至的火榴弹穿躯掼翻,旋即在人群里炸响。

    恒兴拽我避离嘭然激炸的烟焰,只见苍发耷拉之人转过粗械,将车畔撑身而起的慈祥老媪扫翻在地。黑须老者怒目投觑,扬起袖藏火器,轰击其躯。

    银鬃稀拉的白面清俊男子捂着胸口踣跪车畔,显似面色憋苦。长利趴在车下憨问:“刚才他用火器打你脸上,擦颊而过,射掉半边耳朵,你为何却捂胸痛苦不堪?”银鬃稀拉的白面清俊男子按胸闷哼道:“我心绞痛的宿疾不巧又犯了在这节骨眼儿上……”黑须老者转身朝他轰了一发,自亦猝遭苍发耷拉之人从后边扫射一梭倒下,慈祥老媪哀叫:“老伴……”忿转火器,射翻苍发耷拉之人。嘴罩呼吸器具的长须老叟从血泊中抬起短械,从旁轰射其额。

    黑须老者悲痛而起,拖着血痕,踉跄前行,蹒跚走去连射长须老叟几发,直至其已不动。黑须老者踣地咯血转望,看见银鬃稀拉的白面清俊男子复又撑身欲起,黑须老者抬起火器,朝他脸上砰射一发。银鬃稀拉的白面清俊男子仰倒在地,目露悲怆之色,凝望灰郁天穹。

    长利从车下伸眼憨瞅道:“死了没?”

    “还没,”银鬃稀拉的白面清俊男子仰望苍天,躺在地上怆然道,“心痛而已……”

    黑须老者伸来火器,又朝他脸上砰的射击。灰白乱发蓬松之人叼烟恸呼:“军长……”蓦然转抬炮筒轰打,将黑须老者从我惊觑的眼前炸飞。那个嗓音浑厚的卷毛家伙不顾嘴破,高声悲歌,旋即身影湮没在滚涌骤烈的烟焰里。

    一阵热浪扑撞过来,卷荡尘烟推近我和恒兴跟前。蚊样家伙探手抓衫,刚要拽离,激焰炽闪中倏有数条粗长的触手暴伸急攫,从孕妇旁边那脏脸小姑娘裂绽如瓣的嘴里喷涌而至。我腕间朱痕变若剑形。未暇稍想,甩臂一扬之下,霎似厉芒斗显,划落几条触手,迅即从面前洗荡开去,削那小姑娘躯内迸冒的狞异粘稠之物撒迸一地。

    黑须老者腾空疾射数鎗,将那一大团朝我咆哮涌近之物打得汁液乱溅,一时窜跳难前。灰白乱发蓬松之人抬炮转射,朝空中翻扑纵掠之影飕发火箭飞袭。嘭炸激响之际,黑须老者甩投数刃连梭,搠翻灰白乱发蓬松之人。便连躺在地上的白面清俊男子也挨了一刀,目凝悲凉之色,无言而觑。

    苍发耷拉之人栽倒在旁,手中火器犹在扫射,直至打空了弹膛。岩丛高处有多个俄罗斯蒙面鎗手袭射头顶上方围伺渐近的悬球,皆似射空,无一击中。悬浮的圆球晃转之间,霎似由虚入实,四面转出六管炮口,激喷炽芒旋扫,顷即打得那些偷袭的蒙面鎗手躯无完体,其余纷遭驱赶下来,慌觅地方躲藏。漫空炽芒交梭穿闪,围击那团触须粘稠的怪物。

    蚊样家伙从后边拉住我和长利,抢在数枚悬空移射炽光的圆球包围骤近之际,一把拽衫揪离,转身撞向岩丛。狞异粘稠之物滚涌追噬,恒兴在后边撩刀乱劈,眼见难遏其势凶暴,多个悬球浮移而近,连发炽芒齐射那团怪异东西,顷间打得稀烂。

    稠浆接连飞溅,粘射悬空之球。旋即又有许多触须形态之物四下曳晃而近,纠缠拉拽浮球下坠。悬球纷即激旋跳荡,纵横扫掠,发出炽芒炙射交划,织构焰网密集,摧得粘稠触须寸毁无存。但见一个浑身血污的卷毛家伙推车撞过来,其似载有筒状粗大之物,嗓声浑厚地放声悲歌:“让我们跟随众神一起前往瓦尔哈拉……”

    藏到岩石后边的灰白乱发蓬松之人转脖瞧见,惊得嘴上烟坠,失声惊呼道:“瓦尔哈拉已毁在诸神黄昏之中了,咱们无处可去,你别急着放出‘蘑菇蛋’这种大杀器……”浑身血污的卷毛家伙急促摆弄着车上之物,引亢高歌之余,发狠道:“那就让我们同奔虚无之地!”

    银鬃稀拉的白面清俊男子躺在地上目含悲怆之情,在枪林弹雨中无语凝视。

    长利憨然称奇:“他怎么还没死?”我究出不忍,正要抢去拉其急避,抬眸陡觉巨影从苍霾间悄然覆落,瞬似遮天蔽穹,耳听得风中若有哨声清越四起,其音回荡天地间,漫山遍野皆萦徊不绝。四周有人惊叫:“哪来的巨大金字塔就要临头压覆下来了……”一时土尘纷扬卷荡,眼前迷濛,未待看清究是何等样形廓恢宏的庞然大物降临,倏随剧震爆响,大片热浪扑面冲涌而至,蚊样家伙忙推我们撞向身后之岩。

    有乐拉我起来,拽着慌奔,头没回的说道:“别又走神,咱们赶紧闪……”我眼前金星乱冒,兀难定神,小珠子在耳边蹦跳着问道:“刚才你们几个又去哪里了?”

    “还不就是北极那边,”长利爬起来跑随在畔,拍打衫沾的尘土,憨然道。“似乎看到有个巨大三角形的影廓从天而降,发出漫天萦响的哨音,倾头猛扣过来,抢在那阵惊爆之前把人们覆盖在里面。”

    “那是哨塔,”小珠子纳闷道,“它是‘炼金术士’身上的无数组成部分之一,却显得微不足道,就像巨人擞落的一粒头皮屑,但其坚不可摧,总是最先冲入敌阵。因为这个世界已毁灭,信雄和有乐的后代以及伊莎贝拉她们坐在上面四处去寻找新家园……”

    长利憨问:“当时你在哪儿?”

    小珠子未及回答,信包又朝苇草间激烈开火,抬伸一双袖炮倒退而至,往四周惕视道:“有没看见那条大蛇钻去哪里了?”

    霎随草泽里掠芒划荡,飒转斗返,宗麟飕收龙虎天师剑回杖内,扫顾四周,蓦似又有所见,抬起六管腕炮,指向前方移晃而过的胖大躯影。幸侃甩锤砸入草丛里,击土四撒,旋即拽链急奔,宗麟瞄其身影,咔一声又没打响,懊恼道:“我去……”

    我投眸寻觑,只见乱髻大汉抱着酒瓮倒在前边树下。其剑斜插在歪横身旁的一棵朽木上,信澄和信孝争相上前欲抢,有乐连忙以扇抽打,敲头说道:“不要拿他的斩蛇剑,后边还有故事……”

    “哪有故事?”长利不甘地往树下憨望道,“我看他已经醉倒了。”

    “本来似要喝酒壮胆,然后鼓起勇气去斩蛇。却又喝多了是吧?”有乐抬脚踢乱髻大汉一下,见未动弹,便啧一声说道,“整个过程应该也就这样了,他老婆正往此处送饭过来,其乃历史有名的狠脚色,咱们别给她碰见,难免又生枝节……”

    我转面望见随着几束火把移动渐近,草泽间数人簇拥一个貌相清冷的妇女寻至。狗四处跑,狂吠着追逐小猪从草丛里慌窜而出。

    “咦?”长利忙转身追欲抱猪,乱髻大汉忽又睁眼,摇晃而起,拔剑劈在长利背后,醉醺醺地大叫,“我要跟蛇拼了……”

    长利跌撞往前,剑斩在包袱里的黑匣上,锵然脱握,从他肩后磕飞,乱髻大汉亦震躯摔开,小猪一溜烟跑进夜雾里。

    其甚机灵,我追抱不着,转头看见有乐搀扶着长利奔随在后,群犬追吠不休,便连宗麟也皱着眉头跑过来,一迳懊恼道:“这里蛇虫多,你们别四处乱跑。帮我留意一下,有没看到幸侃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