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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桃树繁花

    春风吹醒了草原,学堂前的桃树也开了一树繁花,李旭川坐在炕桌边,读书写字,偶尔会透过窗子看向烟嘴峰。李菊菊站在烟嘴峰上,风吹着她的衣襟和长发,她瘦瘦的身子像风中没有开花的桃树。她不再跑到学堂的窗口“奥吆——奥吆——”喊叫了,也不再趴在窗口看曹先生摇头晃脑读《千字文》了,她只是默默站在烟嘴峰上看着学堂发呆,烟嘴峰对着学堂,也对着草原。李旭川知道她多想上学,可他的父亲不许她靠近,一旦看到她靠近,轻则辱骂,重则挥鞭抽打,李菊菊的身上布满了伤痕。她尖嗓子婉转的山歌也不唱了,人也不活泛了,总是沉默着,偶尔说一句话也是一惊一乍地,心里好像住着一只受惊的兔子。她说她有一个心愿,她要离开蔺家台子,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就会有一股神奇的光,李旭川每次听了心里都会一阵发紧。

    李旭川在学堂每次抬头都能看到李菊菊的弟弟李强强,胖乎乎的身子和圆圆的脑袋,有时候他真想过去把他的头搬过来,让他看看站在烟嘴峰的他姐姐。但转念一想,他能不知道吗?或许早就觉得理所当然了,他必须上学堂,他的媳妇必须由他姐来换,这一切都理所当然,他突然非常盼望李菊菊能早点离开,离开蔺家台子。

    有天晚上,李菊菊家又传来了一声一声鞭抽打在人身上的响声。

    李旭川母亲摇着头说:“这二货造孽呢,把个菊菊当出气的桶,自己没本事,只有打女人娃娃的本事。”

    李旭川问:“她爸为什么老打她。”

    “这就是老年人说的:“驴不行了怨臭棍,人不行了怨妇人”,菊菊爸眼高手低,看不上务庄稼,一年四季到处跑,结果两手空空,越活越不如人,回家就打菊菊妈。打菊菊说起来也是个村里的笑话,菊菊出生前一年,菊菊爸总是在外面砍木梢,又驮着木梢到处换口粮,很少回家,结果第二年菊菊妈生下了菊菊,村子里有人就胡编,说是菊菊不是他爸的种,菊菊爸就信了,菊菊小的时候就天天打菊菊妈,菊菊大了就打菊菊。”

    “菊菊知道这事不?”

    “小孩子知道个啥,再说了,胡编的事都过去多少年了,根本没人再提起过,就她爸是个二货,疑心重,听说菊菊想出去,又不让去,要给强强换媳妇。”

    “为什么不用她姐姐换?”

    “那二货就认定菊菊不是亲生的,换亲不心疼,不亏本。可怜了一个心疼的娃了。”说完看了一眼李旭川,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妈,我和菊菊从小一起长大,经常在一起放牲口,感情是好,可不是你想的那样啊!再说让我妹嫁给强强那货,我才不愿意呢,你可别打旭霞的主意,我不换亲。”

    “你,你和你三哥一个货色。”

    “你亲生的不都一个样吗!”

    “你,你写作业去。”

    李旭川母亲看着瘦瘦弱弱的李旭川心里想,如果和菊菊家两换亲其实也不错。

    李旭川知道母亲心慈但也固执,认准的事情很难改变,而蔺家台子的环境也容不得她改变旧念,百年来祖祖辈辈走出的路,她母亲只能踏着先人的脚印走,任何看起来怪异荒唐的事都有他们存在的原因,不是一个人所能左右的,只有时间和世势方能改变。李菊菊要走的路,曾有无数人去走过,可真正成功的人寥寥无几,那我的路又将在何方?或许上学堂就是唯一的出路。李旭川又想起了他那天晚上的梦,梦里李菊菊系着红纱巾朝他笑,他苦笑了一下在心里默默地说:“李菊菊,我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勇敢向前,不要回头。”许多年以后,李旭川还是会想起这个梦,只是梦中人已成梦中人。

    年少时以为,只要足够勇敢,足够努力,一定会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的,一直向前走,总会能到达的。却全然不知,人生的路有千百条,没有一条是你当初出发时想要的模样。千条万条都莫如当初,有人陪你,有人让你牵挂。

    “春施千担肥,秋收万担粮。”蔺家台子土地太过瘠薄,要靠大量的肥料滋养,好在蔺家台子牲畜多,一年下来家家户户都会有好几坑的粪肥。春分前后蔺家台子人在马骡的鞍子上架一个木架,木架上放两个底部可以卸掉的大背篼,他们从粪坑里挖出存蓄了一年的粪肥,用耙子打成细土状,然后用铁锨装到牲口鞍架上的背篼里,等牲口到田地了,抽掉背篼的底部,细细的粪肥就样流沙一样从背篼里流到田地里,再一锨一锨抛洒到地块的角角落落。这个时候百来头家畜和赶牲口的人像流水一样,从村子里流向田野的四面八方。这个活计看似简单,实则十分劳累,家里大大小小的人都要参与,大人们从坑里挖肥打成碎肥,孩子们则要往田地里赶牲口。家里人口多的如此劳作也要十天左右,家里人口少又没有强壮劳力的人家,往往就要日夜劳作半月有余,因为一旦错过这个时期庄稼就可能要绝收。因此,学堂里的孩子也都回家给家里帮忙去了,曹老先生无事可做,就到蔺八爷家和蔺八爷唠嗑。

    “曹先生,您看这些孩子学得怎么样?”

    “都很刻苦,尤其是旭川兄妹。”

    “只要孩子刻苦学,总有一天会学有所成的。”

    “这个是必然,但有一件事我得给您说说,我是个秀才是不假,可毕竟时代变了,我的那些东西让孩子们认认字,学一学道理是可以,可真要让孩子有所改观,还是要请一位正规老师。我今年回家到村里的学生家里走了走才发现,他们现在学得跟我讲的完全是两码事,我怕是要误人子弟啊!我之执念,毁已是为自取,毁他则为不道。”

    “如先生所言,这……”

    “让德厚和杨镇学区协商协商总是有办法的。”

    “既然这样,那我就让德厚抽空去杨镇试试,不管能不能找到老师,先生都要留下来继续教孩子,我相信万变不离其宗,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一定有用。”

    “这个自然,我本残年,蒙八爷高抬,甚慰余生。”

    过了几天,蔺德厚去了一次杨镇学区,学区的答复是:蔺家台子太偏远,生源太少,还没有纳入学区的规划管理中,目前没有多余的老师去那里任教。一切先自行解决,后面他们向杨镇政府和秦州县教育局汇报,至于何时能批准,他们也无法保证。

    回来后,蔺德厚开了几次村民代表会,最后商定还是由曹老先生继续教孩子,请老师的事情等学区纳入管理了再说。他们认为也就是二三年的事,谁知道这一等就等了六年。

    蔺小兰眼看着别人家的肥都要施完了,她还有好几亩地没有施,心急如焚,晚上也不大睡觉,一个人在那里挖粪,实在困了也不脱衣服就躺在被窝里打个盹,每当这时候李从良母亲就在正屋里对着窗子说:“年纪轻轻地,有多瞌睡,这是给我老婆子看呢啊,我不要害病的,我就起来干开了,老天爷你咋不要我的命来。”蔺小兰在厢房里只能暗暗掉泪。

    有天夜里,她迷迷糊糊听见屋后的粪坑里有人在挖粪,她想,这个人她不能再辜负了,蔺家台子就这么大的点地方,纸包住火,雪埋住人。再说,开弓哪有回头箭,自己不就是为了这个家里的老小有个依靠吗,有个计划在她的心里暗暗定了下来。

    第二天晚上,蔺小兰烧了一大锅开水,洗了一个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让三个孩子到正屋去睡觉,自己也早早躺在床上睡了,睡梦里她听见屋后响起了挖粪的声音。李从良母亲在窗口对着厢房说:“小兰,你还睡呢,怕有人偷粪哩。”

    蔺小兰来到屋后见李旭平在月色中汗涔涔,一镢头一镢头往开里挖粪,她没有说话,走过去用衣袖给他擦了擦了汗,李旭平咧嘴笑了笑,手指指屋子,又指指粪堆,口里啊啊喊,蔺小兰知道他的意思,他要她去睡觉,他来挖粪。蔺小兰没有理会,过去把他手里的镢头夺过来,扔在粪堆里,拉着他的手径直向她的屋子里走,李旭平一边扯她的袖口,一边向正屋指,一脸惊慌。蔺小兰对着正屋说:“妈,是旭平,是他帮我家挖粪。”

    “旭平啊,黑天半夜了,你回去歇着去,把你苦着。”

    李旭平要往院子外面走,蔺小兰不松手,李旭平使劲一挣,蔺小兰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李旭平吓了一跳,赶紧一把扶住,一看,蔺小兰脸上满是泪水,李旭平不再挣了,随着蔺小兰来到了屋子里,坐在炕沿上吸起了烟,蔺小兰站在门口低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