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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白箭石梁

    李菊菊得知李旭亮并没有责怪李旭川后,心里又是高兴又暗自伤心,高兴的是李旭川有一个明事理,心疼亲人的三哥,伤心的是自己孤零零无人在乎。父母亲关切的话语和眼中的淡漠让她对亲情失去了渴求,她对家里的一切都持着旁观的态度,在父母的眼中她是这个家的局外人,却又是不可或缺,她知道她的价值是什么,从她懂事起,她一直都在为摆脱命运赋予的这个价值而挣扎,可现在,她知道她摆脱不了了。她和李旭川一样,能走的路早就注定。

    李菊菊父亲的病越来越严重,腹部隆起的地方皮肤变得像一层薄膜,透过薄膜能隐隐看到黑紫色的肠子。他躺在炕上整天对着自己的肚子提心吊胆,生怕它忽然之间破裂了。以前不疼的时候他时不时会让李菊菊的母亲给他揉揉,现在他不敢让任何人靠近他,生怕他们趁机报复他,晚上睡觉的时候倒插了门闩,一个人在炕上疼得哇哇大叫也不开门。李菊菊母亲自从上次的事情以后,她也不敢和李茂林在一个炕上睡了,她搬到厢房和李强强睡一个屋子。李菊菊母亲和李菊菊见李茂林宁肯忍受疼痛也不开门,心里一天比一天变得冷淡起来,到后来,她们听到李茂林在正屋里的喊叫声都当风吹过一般,无人理睬。

    李强强每每听到父亲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就吓得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一个劲往他母亲的怀里钻,他母亲用力推开说:“十五岁的少年了,都快要成家了还往妈的怀里钻,你不害羞吗?有啥可害怕的?”李强强被母亲训了几句,心里又害怕又难过,拉起被子捂住头在被窝里哭。

    李大林听得李茂林如狼嚎一般的哭喊很是难过,有时候实在不忍心就到李茂林的窗外说些话安抚,有时候觉得李茂林怕要撑不住了,慌慌张张请来继宗爸,可李茂林死活不开门,如此几次之后,李大林也就懒得再过问了。

    现在李茂林唯一求李菊菊母女俩的事,就是每天给他熬几碗淫羊藿喝。李菊菊和母亲知道李茂林的病其实就是常年喝淫羊藿得上的,李茂林病还不是太严重的时候,她们对李茂林的这一要求置之不理,李茂林没办法要么让李强强给他挖,要么自己挺着肚子去挖,总之每天雷打不动要喝几碗淫羊藿。后来病越来越严重,李强强不敢去挖了,自己又无法动弹,一到每天喝汤的时段李茂林就像吸毒的人毒瘾犯了一样,浑身发抖,流鼻涕,人也像中了魔一样抓起东西就乱砸,并且叫着李菊菊母亲的名字翻宗道祖地骂。

    继宗爸见这状况对李菊菊母亲说:“给他弄些让喝吧,他这身体对这东西已经有依赖了,就像吸烟的人一样,肺对烟有了依赖后,如果突然戒了,反而会引起病变。看他这病情估计也就是三五年的事,不如让他少受点折磨。”

    此后,李菊菊和母亲只要去田地或者草原都会挖一些淫羊藿,淘洗干净放在李茂林装淫羊藿的盒子里,有时候如果李茂林无法熬,李菊菊就会熬几碗让他喝。

    李茂林变得越来越随和温顺了,李菊菊能感觉到这随和温顺背后的生分和讨好,她也知道原因,她十六岁了,到嫁人的年纪了,李强强十五岁了,再过两三年就该成家立业了。她知道她的路是什么,因为知道,又知道无法改变,她很是坦然,坦然得好像一切与她无关一样。

    只有面对李旭川的时候她会痛苦,她渴望这种痛苦,这种痛苦让她觉得她还没有完全死去,在内心的深处还存在着那么一个自我,还能感受爱,虽然这份爱最终也不过是一场空欢喜,但她依然无比看重,只因她知道她再也没有可失去的了。她知道李旭川懂,因为彼此都懂,都知道结果是什么,所以,彼此知而不语,装着不懂的样子,装着不曾长大的样子,把未来寄托在另一个人的身上来对抗着命运。他们坐在草原上,承受着痛苦,享受着不真实的欢喜。岁月在他们身边流过,流成了一条悲喜的河流,河流淌过草原,花儿在盛开,山鹰在盘旋。

    李从善姐姐自从得知安安的病因后,对近亲结婚谈虎变色,她怕女儿将来经历妮子的痛苦,也怕自己无法承受这样的苦难,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与李从善解除这桩婚事。李从善因这件事对李旭阳一家人更加恨之入骨。

    这天,李旭平在正屋的屋顶上补瓦,蔺小兰在屋后的檐渠里给李旭平往泥桶里装泥。李从善提着一桶脏水从门里出来,见蔺小兰在檐渠里,照着檐渠把一桶水全部倒在了蔺小兰的身上,李旭平在屋顶上听得蔺小兰啊——地叫了一声,俯下身子一看,蔺小兰头上和身上挂面了残菜叶子。李从善探头朝下边看了一眼,装模作样地说:“下面有人啊,我没看见。”

    李旭平气得嘴里直哇哇叫,想要从屋顶跳下去打李从善,李从善知道李旭平的脾气,说不定还真就跳过来了,他怕挨李旭平的打,赶忙说:“旭平,你别跳啊,这么高的,万一跳不过来可就掉下去了。”

    檐渠里的蔺小兰一听李旭平要跳,吓坏了,在檐渠里大声喊:“李旭平,你要是跳,我今天就死给你看。”说着顺着梯子就往屋顶爬,李旭平一看慌了,赶忙朝蔺小兰摆手。

    李从善从上面见了,嘲笑着说:“吆,这是要当梁山伯和祝英台啊!你们配吗?给我演这戏干嘛?这檐渠本来就是倒水的,我又不是故意的。”

    蔺小兰听了这话气得脸色发紫,浑身直打颤,李旭平也气得睁着眼晴直喘粗气。

    李从善看着他们的样子,心里暗暗自得意,轻声哼了一声,转身回家去了。

    蔺小兰从梯子上下来,一边往泥桶里装泥一边暗自流泪。

    屋顶的瓦补好已是晚饭时候了,蔺小兰草草吃了点晚饭,回到屋子里躺在被窝里悄悄掉泪。

    她觉得她和李旭平的日子过得太憋屈了,在家里有一个老而不尊的李从良母亲,不光干涉他们的房事,还对外面的人说他们的不孝,编排他们的房事;在外面,她和李旭平是茶余饭后的段子,被人取笑,被人嘲讽;她和李旭平的关系也因为没有了性而变得越来越平淡,她倒不是不能接受这平淡的日子,相反她很满足,可她觉得这样对李旭平很不公平,每当她看到李旭平刻意压制欲望的时候,她就会陷入深深地自责中无法自拔,她曾不止一次想过远离蔺家台子和李旭平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好好生活,可她狠不下心来抛弃已经是耄耋之年的李从良母亲,而她知道如果她这样做,李旭平会看不起她,她和他之间势必会引起芥蒂,而那样的生活,她不更不想要。她也曾想过破罐子破摔,既然世人认定她和李旭平是苟合,怎么做都让人嘲讽、非议,不如对这世俗的一切成见视而不顾,按自己的意愿肆意过日子好了,可这样,她的孩子怎么面对这一切?因此,她和李旭平不敢越出自己的小圈子一步,忍气吞声,像地下的蚯蚓一般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他们认为这样该不会有人再伤害他们了吧,日子也能安稳度过了吧!可今天李从善把一桶脏水灌在她头上的时候,她才明白,他们的隐忍在蔺家台子人眼里其实就是认罪,有罪的人就得低着头做人,就得任意被人羞辱。

    蔺小兰躺在被窝里越想越愤怒,越想越清醒,她决定用自己的方式告诉蔺家台子人,她不是罪人,她的男人也不是罪人,她的孩子不是罪人的孩子。既然没有人正眼瞧他们,那就让这些伪君子在道德的束缚和心内的放纵中自我折磨。想到这里蔺小兰忽然觉得无比轻松,压在她心上的那块巨石,原来如此不堪一击,这人心所累的不过就是自己心中的执念罢了。她快速地从被窝里起来,在厨房烧了一锅温水,细细擦了一遍身子,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身服。然后,她把玲玲叫到屋里说:“你舅舅和你舅爷爷都不在家,今晚你们三个给你舅婆做个伴去。”玲玲一听高兴坏了,叫上乐乐和小三子蹦蹦跳跳走了。

    李旭平收拾完干活的家当,洗了手脚就回到屋里准备睡觉,他坐在炕沿上吸了一会烟,觉得家里安静得出奇,探着头往正屋里看。蔺小兰轻轻地说:“别看了,玲玲去她舅婆家了。”

    李旭平听后没有多想,吹了灯,准备睡觉,他刚躺下,蔺小兰钻进了他的被窝,他轻轻把蔺小兰搂在怀里,一股淡淡的女人特有的味道从被窝里飘了出来,还是当年麦草堆里的味道,他心里不由得一阵颤动,楼着蔺小兰挤挤地抱住了她。

    正屋李从良母亲用手拍着窗子啪啪响,就像是有贼进了她的菜地,她在后面急步追赶一样,眼看着是追不上了,她气急败坏地开口大骂:“短棺材装的,婊子养的,不要脸的……”恶毒的话一句接着一句传到了蔺小兰的耳朵里。蔺小兰在夜色里轻蔑地笑了一声,双腿紧紧地夹住李旭平的头,呻吟声一声高过了一声,一声声也传到了李从良母亲的屋里,李从良母亲骂得更凶了。李从良母亲的叫骂声和蔺小兰的呻吟声交织在一起,嘈杂而喧闹,在静静的夜里传出了很远。

    李旭平什么也听不见,他大汗淋漓地爬在蔺小兰身上,一阵一阵的眩晕感让他什么也感知不到。

    蔺小兰紧紧地抱着李旭平,她感觉自己快要熔化了,她也什么也听不到了。

    蔺小兰一声高过一声的呻吟声让李从良母亲彻底失去了战斗力,她高声的叫骂声慢慢变成了低声的嘀咕,嘀咕着,嘀咕着竟然睡着了。

    蔺小兰和李旭平相拥着也睡着了,睡得那么甜,那么沉,像不愿醒来的样子。

    第二天,蔺小兰和李旭平都以为李从良母亲定会添油加醋到处宣扬昨晚的事,可令他们意外的是,李从良母亲什么也没有说。其实她也知道,假话说多了,真话也就成了假话。

    此后,李从良母亲再也没有干涉过李旭平和蔺小兰房事。因此,蔺小兰更加坚定了她的想法,对村里人的风言风语一概不理不睬,对那些心怀鬼胎对她贼心不死的人,她回以嘲笑和尖刻的辱骂。慢慢村里人竟再没有人议论蔺小兰的是是非非了。

    安安在腊月的一场雪后走了,埋在了白箭石梁。

    白箭石梁上有许多小小的土堆,土堆的周围放着一些大大小小的白箭石,这些土堆里埋着的都是蔺家台子未尽阳寿的生命。不知经过了多少年,也不知道埋着多少生命,这些小小的土堆在白箭石梁上像夜里的星星,一到晚上它们会发出微微的蓝光,像是他们生前的眼睛。

    蔺家台子人说白箭石梁是阴界离恨山的山顶,直通阴界,阳寿未尽的人和牲口在这里能入轮回,开始新生。妮子不知道安安和他的哥哥下世会去哪里,她怕他们找不到她,也怕他们再一次找到她,她现在对喜欢做的事就是一个人坐在白箭石梁上,在无数的小土堆中寻找安安和安安的哥哥。她每走到一个小土堆旁就坐下来轻声呼唤:“安安——,安安——”叫上半天,又换一个土堆再喊。天黑了,蓝色的光一闪一闪,像她焦急的睛眼,风呼呼在山梁上吹过,像她胸腔里的声响,她看不见小土堆了,她也忘了那个还没有呼叫,她像迷了路的孩子,对着无尽的黑大声喊着孩子的名字。直到筋疲力尽了,喉咙喊哑了,她顺势躺在白骨和白箭石堆里沉沉睡去了。

    李旭阳、李旭亮、蔺德厚等村里的几个年轻人在黑夜里把妮子抬回了家。第二天,妮子早早起来,也不吃饭,踉跄着又去白箭石梁了,李旭阳怕妮子再这样下去会出事,想把她关起来。继宗爸不让关,他说:“现在不敢关,压在她心里的东西必须要用一种方式释放出来,不然人会崩溃的,让她自己找方式去释放,不要干涉,要走出来很难。如果关起来,等于给绝症的人断了药。”

    眼看着快到年关了,妮子还是天天去白箭石梁,李旭阳看着妮子冻得裂开口子的手脸心里无比难过,可他又不敢阻拦,他把妮子带到埋安安的地方,让她看,以为她就会死心,可妮子不信,仍然天天往白箭石梁跑。

    李旭阳母亲身体刚好了一点,安安死后,她一下子又病倒了。在炕上躺了好几天,总算是能坐起来了,她听李旭亮说妮子天天往白箭石梁跑,心里明白,妮子不是走不出来,是不想走出来,是不敢面对。她让李旭阳到冷家沟请妮子母亲,只有母爱才能融化结在她心里的冰。

    妮子母亲随着李旭阳来到白箭石梁,见妮子在残雪中跌倒爬起来又跌倒,在堆满白箭石的山梁上到处寻觅她的儿子,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哽咽着,抽搐着哭了半天才止住了哭。她抹干了眼泪,慢慢来到妮子身边,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抱住了妮子。妮子面无表情地看了她母亲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在母亲的怀里大声哭喊了起来。

    李旭阳见妮子和母亲抱在一起痛哭,那把插在他胸口的刀被拔掉了,顿时血流如注,他眼前一花,便晕倒在了地上。他听见妮子在喊叫他的名字,他想睁开眼看看这个苦难的女人,他想抱住安慰她,可他怎么也动不了,他被一圈一圈的白箭石围住了,渐渐白箭石都变成了安安可爱的小脸。他幸福地笑了,他不想醒了。

    腊月二十八,李旭阳醒了,他整整沉睡了两天。

    妮子也醒了,她不再往白箭石梁跑了,也不愿意再走出屋门一步了。

    大年三十晚,李旭阳兄弟四人没有去接纸,也没有贴对联。李旭阳母亲和李旭霞也没有做年夜饭,甚至没有点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