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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梦为马 第1章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

    两个少年的身不由己原因很简单,无力改变即将到来的离别。黎旸三岁生日的时候,卧龙凤雏相遇,一颗公鸡蛋,让他俩擦出了惺惺相惜的火花。

    一起朝天撒过尿,一起下水抄过鱼,一起欢呼过,一起傻笑过。

    可再过两天就要分别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后来。

    四个桃子一样的眼睛都不敢互望,想想以后不能在一起了,两人心里都是沉甸甸的。

    “到底是啥子毛病让你修炼不了?你真的没问问?知道了就能治了嘛。天下大着哩,有能人咧。”

    “爷爷都治不了,别人能行?”

    两个人漫无目的的走着,想找个没人的地方。

    “就莫得别的办法?你说自己闯出一条路,这是要跟老天对着干哩,风险大泥。”贾亭衣一根一根扥着唇角上新长出来的绒毛。

    “是他先跟我对着干的,干嘛这样子对我?还不兴我还手了?”黎旸抬脚踢飞了一颗小石头子。

    “是咧。不还手没道理嘛。”

    两人走到一座小破庙前,一左一右骑坐在庙前的石狮子上,像两尊门神。

    庙真的是又小又破,没山门,没院墙,孤零零的。建材也不咋样,好多地方都是能将就就将就,不仅没香火,好像从建了之后也没修过,山墙都有倒塌的危险了。

    小庙就是“西岳庙”,是尧城仅有的三座庙之一。庙里供的神仙不知是谁,都是些武将打扮,神仙数量倒是不少,可大多缺胳膊短腿,有的连脑袋都没了。

    没有庙祝,没有香火。

    俩少年不想进去,庙里头连白天都是阴嗖嗖的,渗人。

    “我才不管他白胡子是神是鬼,反正总有一天,我得超过他去,踩在他的脑瓜顶上!”黎旸从爷爷那里知道了明溪上人和自己父母的死有关系之后,就恨上了他,没准就是他,才造成自己连娘的面都见不到的。

    “啪”!一根小棍儿飞来,正打在黎旸的脑瓜顶。黎旸抬头,刚看清是一根吃了一大半的糖葫芦,微微扬起的糖葫芦小木棍又来了,“啪”,又打在他的脑门上。

    人在石上坐,棍从天上来。

    随着糖葫芦又微微扬起,显然还准备第三次落下,黎旸眼疾手快,一把抓住糖葫芦,使劲往怀里一带。

    贾亭衣吃惊地看见黎旸从虚空之中带出来一个苍白模糊的小小身影,比只小奶狗大不了多少,还发出“嘤”的一声惊慌的叫唤,显然没想到自己被人给“揪”了出来。

    小小身影,人模人样。

    这次黎旸的嘴比脑子快,下意识问了句:“干嘛打我?”

    小白身影见自己无法偷袭,立刻显出一副气哼哼而且是气到不行我根本不是好惹的凶狠模样,“你个大骗子!敢抢我的糖葫芦!还要踩在我脑瓜顶上!不打你打谁?!”

    黎旸和贾亭衣全愣住了,黎旸看着这个小小人形物,说了句:“见鬼了!你是个什么东西?”

    小白身影不干了,一下翻到糖葫芦上,对着黎旸凶道:“对,我就是鬼,怎么了?再说我还打你!”

    “鬼?白天?我说你了?”黎旸懵了,脑子让小鬼儿这几句话说得转不动了。

    “你个大骗子!葫芦瓢那么大的大骗子!第一次你说你能帮着我,见到想见的人,刚才你又说踩在我的脑瓜顶上!我当然要打你,你个骗子!”喊完这些话,小白身影又努力想从黎旸手里夺回糖葫芦,好继续、持续、恶狠狠地对黎旸“当头棒喝”。

    这本来是件很怪异,甚至有点吓人的事,可这个拿着糖葫芦的小白身影实在是太(娇)小了,说话还是奶声奶气的,这让黎旸和贾亭衣不仅没觉得恐怖,反而觉得特有意思。

    贾亭衣从自己骑的石狮子上翻身下来,刚向黎旸走了两步,准备和黎旸一起“观赏”小白身影,没想到小白身影立刻朝他尖声叫道:“你别过来!”

    贾亭衣不由停住脚步,看着他说:“你是鬼?啥鬼嘛长成这样哩?让我看看。”说完又朝黎旸走去。

    小白身影再次发出尖叫,扔下一句“你们等着”,小身影就飞入西岳庙里不见了。

    片刻之后,从庙里刮出一阵阴风,风势挺大,飞沙走石,围着黎旸和贾亭衣一阵盘旋。

    阴风中传出一个恶狠狠的女人的大吼:“谁这么大胆?敢欺负老娘宝贝儿子?”

    从风头中越出一个枯瘦女鬼,看见黎旸和贾亭衣正忙着遮挡风沙,二话不说,扑上前去,经典三式,大开大合,一招一式经典古朴,极具街战精髓:

    揪头发、薅耳朵、撕衣服……

    行云流水,女鬼三招一过,两少年大败,滚成一地葫芦。

    风停。女鬼以吐口水轻松收了拳式。

    扬眉吐气,趾高气扬。

    “就这点本事,也敢欺负老娘的宝贝儿子?”

    俩少年哼哼唧唧地从地上爬起来,身上倒是没受伤,连点肉皮儿都没破,心里的阴影面积却是奇大无比。太丢人了,被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娘们摁在地上使劲擦地,最窝囊的是两人根本还不了手。

    不是不想还手,也不是不想落荒而逃,纯粹就是手脚被一根无形的绳索捆绑住了,抬不起手迈不开腿,只能像沙包一样任人殴打。人家也打完了,自己的手脚也能动了。能不窝囊?能不憋屈?

    经历过胡宅小湖的大战,两个人倒是不怕鬼,那些前来后到的个个都比鬼厉害多了。可这份窝囊让人受不了。

    “我俩怎么招惹你了,干嘛打我们?”黎旸忿忿不平,满腔郁闷。

    “我儿子说,你是个骗子,还想踩他的脑袋,这还不该打?”女鬼叉着腰怒声说道。

    黎旸更气了,“你让你儿子出来,好好问问他,我什么时候骗他了,骗他什么了?再问问他,我怎么踩他脑袋了?知道吗,你儿子才是个骗子,满嘴没一句真话。”

    贾亭衣连声附和:“没错,明明是他打我们的脑袋壳。”

    那个小白身影忽地从女鬼的肚子里探出脑袋,“前几天你骗的我,我才从影壁上下来找你们的,今天就说要踩我。骗子!呸!”吐出一口口水,小白身影一缩,拉扯了一下,又消失在了女鬼的肚子里。

    黎旸看清楚了,这个小鬼儿是藏在女鬼的衣服里,不细看还以为是从女鬼的肚子里钻出来的呢。

    女鬼喝道:“听清楚了?你俩还有什么话说?”

    “你让你儿子别跑,把话说清楚,前言不搭后语的,到底都是什么意思啊?”

    小鬼儿又探出脑袋,奶声奶气地说道:“就是打雷那天你说的。我正在影壁上玩呢,你俩去了后院,把那只老猫打跑了。我怕那只老猫,不敢去后院,看见你俩把他打跑了就跟着你们。然后你就喊‘我们是好人,抱着善意,是来帮助你们鬼的,你想不想见家里的人……’这些都是你说的,你说话不算数!小湖边上有个妖精,我还怕你俩被妖精吃了,好心帮你们,想把你俩引开,谁知道你俩听见那个妖精唱歌就往湖里走,再后来天上打雷,我一害怕,就赶紧回家了。”

    从小鬼儿啰啰嗦嗦的讲述中,黎旸和贾亭衣终于明白了自己怎么就成了“骗子”的,原来自己俩人去胡宅的时候,这个小鬼儿就在边上,把自己的喊话都听到了,而且还、听、进、去、了!

    鬼话没人信,没想到人话鬼信了。

    黎旸扶了一下额头,又问:“那我怎么踩你了?”

    小鬼气势汹汹:“你刚说的,不管是神是鬼,都要踩到他脑瓜顶上。是不是你说的?你还不承认?你不光是骗子,还是个耍赖鬼!”

    黎旸使劲拍着自己的额头,没想到,真的没想到,这个世界怎么了?居然还能有这样的鬼!

    摊开手,黎旸对着女鬼说:“你听明白了?你儿子……全是……误会嘛。”

    他使劲咽了一口吐沫,好悬,差点把实话说出来:全都因为你儿子就是个傻子。

    他没想到女鬼听完自己傻儿子的话,居然想了想,对黎旸说:“你说能帮我们是真的?”

    “啥?”黎旸下巴差点掉在地上。哎呦,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这母子俩……一个模子刻的?

    “什么啥?就是你说的那句能帮我们找到家人的话,怎么?说出来就不承认了?男子汉大丈夫,一个吐沫一个钉,说出来就得认!”

    “我……认!”黎旸突然觉得如果世上的人都和这母子俩一样的话,自己当个骗子的目标一点都不难。

    女鬼“哼”了一声,说道:“你认就好!我就跟你说说我们母子的事,你帮我们找找那个死鬼。”

    女鬼开始讲她的故事。

    听着听着,原本抱着嘲笑心态的黎旸慢慢变成了肃静,小脸流露出难得的敬重。

    “西岳庙”不是供的西岳山神,而是西岳军的将领,全部战死的将领。百十年前,戎族崛起时,他们眼馋中土的富庶,借着联盟刚刚组建完成,人人都心气正高的时候,第一代大统领组成了联军,下东南来抢掠虞国。虞国立朝数百年,当然没把这些蛮子放在眼里,立刻组织附近军伍,予以还击。双方连番苦战,最后要在地名北邙山的地方决出胜负。

    北邙山在戎部落联盟的地盘,而蛮子打仗仗着马快,机动力强,忽聚忽散,很难对他们形成重创。当时虞国的领军将帅想着在北邙山的山根地方设下一支伏军,双方若是战斗焦灼,这支伏军从后面掩杀,对戎军形成夹击之势;若是正面的自家军队能战而胜之,这支伏军就能断绝戎人逃跑的可能,以绝后患。

    可有一样,这支伏军必须得绕山道埋伏到戎人后面的位置。于是这名将帅组成了一支“西岳军”,挑选了一批擅长爬山涉水的军卒组合而成,这里面尧城的人占了不少。

    女鬼丈夫哥三个,还有她的大儿子都被选中,另有一批他们在军中要好的军卒。

    这支伏军早早出发,没成想山路过于崎岖,战马不能行,于是伏军又分成了两路。真正到了埋伏地点的人只有四五百人,守在一个山谷里,建了个简易军寨。

    双方大战开始,戎人果然打败了,仓皇而逃,要从伏军所在的山谷穿过,逃到西面更远的地方。四五百的西岳军要堵截接近两万人,而自家的追兵还不知什么时候能赶来。

    女鬼的丈夫领着这四五百人据寨死守,一步不退,死伤累累。最后半天的时候,女鬼丈夫已经战死,寨中只剩下了她的大儿子和几个残兵。大儿子把战死之人的尸体和旌旗绑在一起,造成人数众多的错觉,就这样又将戎人拖了很久,最终戎人看到后面追兵已至,拼死前冲,才发现寨子里已经没有了活人。

    这一仗之后,戎人元气大伤,再也没有南犯。中土得到了百年的安宁。

    虞国的领军将领也因此役得到朝廷重重嘉奖,但那些真正立下战功的西岳军卒却是没有人提起。

    女鬼是个普通的女人,见死去的丈夫、儿子、亲戚朋友受到这种不公的待遇,一怒之下,变卖了所有家产,然后用这些钱盖了这座小庙,她无法远行到塞外收拾丈夫、孩子的尸骸,只能为他们塑个金身来纪念和招魂。当时她已经怀上了孩子,可惜连孩子还都没有生下来,她就劳累而死了。她那未出生的孩子就变成了这个小鬼儿。

    上百年过去了,她一个魂也没招来。她和小鬼儿没想着求任何人的香火,只想着丈夫的鬼魂回来,家里人能在这里聚首,让小鬼儿也见见自己的爹。

    无尽的等待。

    女鬼把这些讲完了,小鬼儿已经从她衣服里跳了出来,满地打滚,扯着嗓子,嚎啕大哭,想见亲爹。

    这次,黎旸和贾亭衣一点也不觉得滑稽,只觉得可怜。

    两个人想着把小鬼从地上拉起来,安慰一下。

    不过显然小鬼宁可让黎旸这个骗子搂抱,也不敢让贾亭衣靠近,说他身上冒金光,自己害怕。

    女鬼问贾亭衣身上是不是有护身的宝贝。

    贾亭衣掏出了那个铜钱护身符,又引来小鬼儿的大呼小叫。

    女鬼转身对黎旸说道:“我离不开这里,但是我儿子行。既然你说了能帮我们,那我就让儿子跟着你。不能等到他爹来找我们,那就让他的崽子去见他爹,好歹让父子见一面。”

    女鬼刚说完,小鬼儿就从地上蹦起来:“我不跟着他,他是骗子!”又一指贾亭衣,“我跟着他,他说过他有钱,我跟着他能吃香的喝辣的。”

    喊完了,他随手一晃,手里居然又出现了一个小糖葫芦,他还装模作样地舔来舔去。

    等贾亭衣往家走的时候,他身后不远就飘着一个不起眼的小木棍儿,紧跟着。

    夏末,早。

    离别终是到来。

    要说离别的伤感本不该属于少年人。人不轻狂枉少年,少年的心都在天边,少年在路上遇到的人还有很多,少年的酒还是香甜的。

    只有老人的心才放在周边,才知道路上只有自己一人,才会品出酒是苦的。原因不过是老人经历了太多的离别。

    一行队伍有老有小,还有病重之人,自然走得不快。

    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个充作脚夫的军中老卒,两人有说有笑,行囊不多也不重,走得慢不说,还是两人轮流着挑,这活儿对他们而言不知道比行军打仗轻松了多少,何况城守大人还说回来之后有额外的犒赏,轻松还有钱挣,两个老卒知足得很。

    两个老卒的后面,跟着爷爷和贾亭衣的爹。贾家父子是来送行的,作为后辈,贾父陪着爷爷,低声和爷爷说着话,爷爷面色平淡,只是听,并不插话。

    城守大人除了派了两个当挑夫兼保镖的老卒,还买了一头驴送了过来。现在海妹正摇摇晃晃地骑在上面。

    驴骑屁股马骑腰,不过这对海妹而言都无所谓,反正她该瘦的地方瘦,不该瘦的地方也瘦,身上加起来也没几两肉,小毛驴驮着她,驴屁股扭得格外的欢。

    哑女母子也是来送行的,哑女尤其想送送海妹,她丈夫是为了抗水灾而死的,海妹则是为了打跑了差点引来大水灾的共工氏而爆了内丹,一人一精怪算是同病相怜。而且,海妹这段时间也是多亏了哑女的照顾,才恢复成了勉强走路的地步。

    黎旸有小短腿的优势,自然是和贾亭衣走在最后,一步一捱,磨磨蹭蹭。

    也许是一起的日子太长了,成了彼此的一部分,也许是真正的一起经历过难以忘怀,两个少年真的超越了年纪,超越了心性,体会到了悲伤。

    泪水的刺激让四个桃儿更红更艳了,谁也不用笑话谁。

    今儿一大早,黎旸刚刚将父母的牌位收拾好,装到随身的包袱里,贾亭衣就跟着他爹来了。贾亭衣特意敲开了还没下铺板开门的点心铺,把所有他娘给他的零花钱全拿了出来,买了一大包铺子里的招牌点心,陈年的猪油和面,红亮透鼻香,带给黎旸。没想到一家子刚到巷子里,黎旸就看到了哑女背着小鬼头。小鬼头又用充满杀气的眼神望着他。现在这包点心一半已经进了小鬼头的肚子,一半藏在小鬼头的兜兜里。

    黎旸把小院托付给了贾亭衣,那些书带不走,爷爷只挑了一些放到行囊里,剩下的也交给了贾亭衣,这些书让贾父高兴了好大一会,想来里面必有特别珍贵的。

    就这样,一行人各怀心事,走出了尧城的南城门,向着长春谷的方向行去。

    城头,李康斜倚着一堵箭垛子,望着逐渐远去的众人,视线更多的是落在驴屁股上的海妹身上。这次街溜子的脸上没有一点油滑之气,皱着眉头,一副惆怅满怀的神情,本来打算作赋一首,可竟然想不出表达这份惆怅的文辞,最后终于咬咬牙,曼声道:“海可枯,石可烂,我等你回家!”

    不错不错,起码占了个通俗易懂的优点。

    李康脚下的城门洞里,铁匠担着一颤一颤的扁担,两头挑着打铁的家活什儿走了出来,遥遥跟着已经渐行渐远的众人。

    而在西城门,一辆带蓬牛车“嘎吱嘎吱”的出了城,把守城门的卫卒拿着胡府管家胡庆塞过来的一吊钱,看了眼车里的堆着的粮食口袋,哈着腰说了句“您发财”,然后在车夫的吆喝声中,目送着胡庆一路向西行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也许各奔东西,也许南辕北辙,但是要去的地方有一个共同的名字:

    前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