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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小孩子间无伤大雅的承诺,放在长大后在无数个需要摸黑早起打工赚钱,算计着柴米油盐的日子里根本不算什么。

    至少在殷错这里什么也算不得。

    知道是一回事,亲耳听到是另一回事,傅玄钦眸底骤然聚起的猩红,泛起盈盈点点的波光。

    “那现在呢?如果我想让你跟我一起回家,你还愿不愿意?”

    知道他性子我行我素,却没想到已经偏执成魔,他可以承受独孤,却忍受不了被抛下。

    殷错心跳忽窒,看向他泫然欲泣的模样,一时间也快慌了神。

    “你就那么想……想让我当你妹妹?”

    她还想装傻,企图掩盖尴尬。

    殷错看他不应,忽然便笑了,看似没心又没肺,其实心虚却想逃,摆摆手转身要回去,手腕那股力道却不容置喙地将她困在其间。

    “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傅玄钦像是认真地想了许久,又像是怅惘地叹了叹气:“可我的下想法太贪婪,你想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是哥哥也好。”

    “只要让我陪着你,以什么身份我不在乎。”

    殷错的心一下子就静了下来,像是湖边的人往湖底丢了片叶子,叶子摇摇曳曳终于沉进了湖底。

    她躲不过的。

    傅玄钦可比自己有毅力太多太多。

    他甚至可以为了小时候大人的一句随口之言坚持那么多年,只为找回自己履行承诺。

    换作任何人,只怕会把他的行为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谈。

    可是殷错似乎做不到。

    做不到把一颗惦念自己的心踩在脚下。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长情的人,我喜欢的东西也不长久,这么多年我几乎没什么能够坚持得久的偏好,不管是对物,还是对人。”

    殷错咬着唇角,一字一句,就差把自己剥筋拆骨,把自己最真实最丑陋的内心据实以告。

    “我不需要你为我做出任何改变,你还是你,你只要站在那里,就足以让我欣喜。”

    傅玄钦眼眶微涨,他压着酸意,不想她因心疼才接纳自己,可又怕,她连半分心疼都不见得肯施舍。

    殷错眼睛不敢去看他,怕暴露情绪,用尽力气想要拉开他锢着自己的那只手。

    “我就是个阴晴不定的人,我怕吵架,我怕冷暴力。”

    “我怕我承受不了你对我的这份心意,我也怕我到头来什么都给不了你。”

    可无论自己再怎么努力依旧逃不出他的禁锢,被傅玄钦控住手腕转过身,被他带着往他怀里藏。

    她仰着头,眼睛里像是撞进了什么热雾,氤氲的热气模糊了视线。

    她推不开,泪水贴着他胸前的风衣簌簌落下,自暴自弃道:“所以当意识到你心底的想法,我就一直怕,怕我们哪一天戳破这层窗户纸,会连朋友都做不了。”

    他们现在的种种,好像以后无论怎么做,都回不到相安无事的过去了。

    傅玄钦指间轻轻抚平她眉宇间的忧愁:“我想像现在这样,无论在什么场合都能肆无忌惮地触碰你,这是普通朋友没法做到的。”

    “可你刚才不是说以什么方式都可以?”

    “人心要是可以轻易得到满足,就没有得陇望蜀这个词。”

    殷错哑然。

    傅玄钦像是要证明什么,垂下眼睫,唇轻轻碰了碰她的发顶,嗅着她身上淡淡的莲子清香,克制又忍耐,手臂圈着她,不敢用太大力气。

    殷错从没见过这么过分的一个人,还没确定关系呢,便已经开始对自己动手动脚。

    可她内心也惶惶不安,分明喜欢极了,现在这种被爱慕着的感觉,却也生怕未来的一切不确定性。

    “让我再想想,再想想吧。”

    ······

    那天随傅玄钦从祖宅回去后,殷错就没有再跟他私底下见过面。

    傅玄钦答应给她一段时间好好思考两个人接下来的关系。

    可殷错却仗着他没说到底多长时间,故而在服药的第二十八天,检测HIV抗体阴性的报告拿到手后,用繁忙的工作来逃避现实。

    虽说有段时间没来单位,开始还有些许的不适应,好在这样的频率都已经是殷错骨子里习以为常的。

    稍微适应一会她便很快就上手了起来,又仿佛回到了她之前忙得头晕脑胀的日子。

    而且今天幸运的是她下班早,科里几个同事说要给她庆祝。

    死里逃生一回能不好好庆祝一番洗去一身倒霉的晦气?

    刘一刀揣的局,卓青自然也去。

    没时间也要硬挤。

    就是殷错有些不太习惯。

    她上大学期间就不太喜欢聚餐,社团活动不参加,班级聚会更是能缺席便却缺席。

    后来一参加工作了,医生的工作本来就忙,无意义的聚餐少了许多,反倒是在食堂和同事相处的机会多了起来,她那无趣的性子也随着身边事物变化变了许多。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那个在席间不善言辞的。

    好在有刘一刀和卓大护士长给自己镇着场面,她一个嘴笨的人就只吃就行了。

    酒足饭饱,各回各家。

    殷错忽然却不怎么想走了。

    不是她没吃饱,也不是贪恋这夜间的熙攘。

    她纯粹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去面对隔壁那位。

    白天各种事情忙忙碌碌着,她不用去操心那些,眼下忽然所有的思绪一放,这个事也就顺势提到了眼皮子下。

    电话骤然响起来,是林冲打过来的。

    殷错精神高度紧绷,像是被一根细细的线紧紧拴着,底下是探不到底的悬崖。

    事情总要解决的,不是吗?

    “傅玄钦说要准备退圈了,还把之前赚到的工资都给了我,让我去开公司。”

    摁着接听键,对方突如其来的却是这一句。

    殷错抿抿唇,回道:“他让你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那你不管了?”

    殷错:“我是拿你钱了还是怎么的?这也要我管?”

    嘴上硬气,心底却在嘀咕,傅玄钦要真那么听自己话就好了。

    林冲也急了,“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想问一句,你们,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隔着手机,殷错翻了一记白眼回去,抬手招了招路边计程车,很快便有司机从后方驶上来,坐上车后才出声回答。

    “他想起来自己是谁了呗,傅玄钦本来就有傅玄钦该做的事,人不过出次意外走了副线,眼下终于要回到主线发展剧情了,你还挡着不让人走了是吧?”

    说到这里她也叹了口气,倍感为难:“况且你拦也拦不住,人家不是那种差钱的主,他回去干自己家里的生意也比现在当演员赚一百倍不止。”

    想到他家那个旧无人居住的祖宅都安排有专门看守维护,就算傅玄钦这辈子什么也不干也不愁吃穿。

    殷错就不说出来让他羡慕了。

    林冲:“合着就我一个人不舍得他?”

    殷错愁绪蔓上心头,眼睛压不住酸意,她眨眨眼,沉思了片刻道:“陈百戈现在这情况不用你落井下石,他自己也够惨的,你也该向前看了,他不是给你留了公司,好好发展吧,这回别再被人利用了,都四十多岁的人了,再创业也挺忙的吧。”

    可真是对牛弹琴,林冲恨恨地咬咬牙:“我说你这人可真是,难道就我一人舍不得他回国?”

    “他要走?”殷错心脏莫名一乱。

    离开吗?

    毫无征兆,他也不说。

    “你不知道?今天上午九点的飞机,他要回挪威。”

    殷错闻言无声地笑了笑,想到可能是久久得不到回应他主动放下了。

    这也好,彼此不用为难。

    殷错深深地提了一口气,故作漫不经心的口吻回他:“傅玄钦决定好的事也不是谁能做得了主的,你就当他是你人生中的过客,走了也就走了。”

    “你还真是拿得起放得下。”

    阴阳怪气地撂下这一句后,林冲也把电话给挂了。

    殷错气笑了。

    不放下还能怎么着?

    傅玄钦在他还没失忆之前就已经是傅玄钦了。

    本来的人生轨迹因为这场意外发生些许偏移,如今只不过是回归正位而已。

    从一开始就不该有的期待,也就是林冲自以为是能改变什么。

    殷错擦擦莫名其妙的眼泪,放下了,权当今晚没听到这些话。

    ······

    她更没有想过要来送机。

    他走便走吧,一句话都没给自己留的人。

    只是接到他发过来的信息,说他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殷错却难做到心平气和。

    她跑到他家门外,冲着大门狠踢了两脚。

    不是说好给自己一点时间好好想想的吗?

    为什么却连走了都是最后一个通知自己的?

    无来由的愤怒和酸楚压上大脑和眼睛,再等殷错再打过去,电话已经打不通了。

    她问林冲,对方解释可能是在飞机上,不可能有信号。

    殷错消耗了好久的情绪,才明白这叫什么。

    自食恶果。

    她心里分明已经有他的呀,只是自己从不肯承认这个事实。

    可她又在做什么?

    现在无异于自作自受罢!

    那个夜里她擦干眼泪,独自踏上挪威的飞机。

    从林冲那里打听到他家地址,从未怎么出过远门的殷错踏出了自己的第一步。

    碰到他,做出这个决定,于殷错而言是她循规蹈矩二十六年来第一次这样叛逆。

    她不知道这个决定对不对。

    她也不知道自己将来会不会后悔。

    她自认为自己其实是个很难下决定的人,所以一旦想明白去做什么事,那必定是她孤注一掷的勇气。

    挪威的雪花夹着寒风,一团团,一簇簇,借着风力在空中飞舞,像撕碎的棉花球从空中翻滚下来,整个世界都变的迷迷茫茫。

    恰似殷错的心境,更为茫然。

    下了飞机后,殷错看着纸条上的地址,不知所措地走进那个银装素裹的世界里。

    她有他在挪威的地址和电话,可她不知道怎么开口打过去。

    傅玄钦,我来找你了。

    殷错从来就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她忽然又很害怕,傅玄钦会不会笑话自己恬不知耻地跟过来,见了面后该怎么开口才不会显得自己过于卑微。

    可看着四面八方金发碧眼的人,流利又陌生的外语表达,殷错想到傅玄钦回到自己的家乡后是不是也是如此。

    可自己呢,与这些人相比她真的过于普通了。

    高攀。

    这个词忽然闯进她脑海。

    殷错踏出机场大门的脚步骤然就停止了,天地间似乎也停窒在这一刻,只有漫天的大雪在风中狂舞着,分不清方向的旋转着。

    高攀,就是高攀。

    以前科室里相过亲的同事都会耳提面命地对单身同事介绍自己的相亲经验,合不合眼缘是一回事,但门当户对是十分要紧的。

    她莫名想回头。

    殷错回头的一瞬,手臂被拉住,避开了推着行李箱匆匆从机场内往外走的外国人。

    寒风发出低沉的呼呼声,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猛烈的摇晃着,站在路边等计程车的行人被风吹的摇摇晃晃的,稍不留神,就好像被风刮跑了。

    殷错眼前乱糟糟,心底乱糟糟,目光所至是那双金框眼睛后压得深沉的眸。

    那人就站在她面前,长身玉立,将双臂敞开,抱着殷错,深色的大衣将不到他下巴的小小的人儿裹进怀里。

    她的掌心攀附着他的大衣往上爬,按在那片疯狂跳动温热滚烫的心脏上,不确定地询问:“傅玄钦?”

    “是我。”他在回应自己的疑惑。

    “冷不冷?”他担心地问。

    他身上有清冽低沉的味道,漫天大雪的味道,那日夜里莲子清香的味道,殷错再熟悉不过,却还是没忍住掐了他腰。

    傅玄钦低低地笑,附耳在她耳边呢喃。

    “是我,你没做梦。”

    殷错胸腔哽咽,质问的话还没出口却被对方追责。

    “那天我在机场等你,你没来。飞机起飞了也不见你,可真是够心狠的,后来还是做下一趟飞机走的。”

    殷错莫名想笑,她压着心中愉悦故作淡然:“那我给你补偿飞机票。”

    傅玄钦轻嘶了一口凉气,越发觉她是真的狠心:“我要的是这个吗?”

    殷错心知逃不过,从他怀中抬了抬头,望着他那坚毅的下巴,指尖再往下,是上下滚动的喉结。

    “我缺点挺多的,我喜欢你的时候你什么都好,可我一旦不喜欢你了……”和平分手好不好?

    “那我不管了。”傅玄钦无理取闹般将她紧紧抱在身前,密不可分:“那我也要缠着你不放手,我不会跟你吵架,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拿来。”

    傅玄钦忽然反应极大,像是毫无经验,偏执疯狂的莽撞少年。

    殷错想了又想,终于下定决心般问:“只恋爱不结婚成不成?我怕以后分开麻烦,这是我最后的退路了,所以……”

    所以你自己想清楚。

    所以想要太多的话她根本给不起。

    本来两个人在一起就是需要深思熟虑的事。

    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决定在一起就是一场不知赔率的豪赌。

    傅玄钦第一次觉得这么抱着一个人,像是抱着世间最为稀世罕见的珍宝,听着她天真无邪般的呓语,构思着他们的未来。

    他内心有着所有成年男人无与伦比的激动和彭湃,可他面上平静如许,沉稳如初,便是动情之下的亲吻,他也只敢浅尝辄止。

    他怕她后悔,他又怕吓着她。

    殷错从来就不是一个瞻前顾后的人,她比任何女性都要坚定果决,勇敢无畏。

    可唯独在感情这种事,她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恐惧。

    或许是因为幼年期间被抛弃的经历,也或许是成长过程中被迫学会的独立,她像个一碰就变防竖立起防御状态的刺猬。

    他不会强行让刺猬主动褪去防御,即便是自己撞得伤痕累累,他也会甘之如饴。

    谁让他数十年如一日地就惦念着这么一只刺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