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记住一个人

    小涛:

    在你此前的人生里，有对你特别重要的人吗？使你难忘？

    我的爷爷，与世长辞十年。很多人都已经将他遗忘，本来他还在的时候就不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肉体还没有死去痕迹就开始消亡。

    所以小涛，不要做爷爷这样的人，没有人在意，所有人将他忘记。

    记忆模糊沙哑，再不写下一些东西，总有一天我也会将他遗忘。阳光暖暖的时候，他会坐在门槛上，从怀里掏出装旱烟的圆圆的黑盒子，里面一小卷一小卷的旱烟是他早就卷好放在里面的，一卷跟大拇指差不多长，他从中拿出一卷，插在烟杆的烟嘴上，然后就默默的坐着，嘴巴砸吧砸吧烟杆口，湿润的烟气从嘴里和烟杆里一起出来。就那么坐着，好像在看向远方，又好像在打盹。他一直抽这种他自己种的烟，如果有人给他递纸烟的话，他也抽的，抽旱烟的原因只是因为没有钱去商店买包装的纸烟罢了。家里没有穷到这个地步，他几十年劳作的收获，不在自己手里，没有支配的权利。那会爷爷六十多岁吧，具体多少我也不清楚，只记得他已经很老很老了，一口牙齿早就掉完，嘴瘪瘪的凹下去，吃东西的时候就靠嘴巴大幅度的摩擦。常年的劳作给他留下了黑色的皮肤，晒了几十年了再也白不回来，好像不是每天在土地里劳作被太阳晒的，是被酱油腌过，已经浸到皮肤里内脏里，永远是那个颜色了。他很瘦很瘦，扯布料用缝纫机做的裤子穿在身上空空荡荡，皮肤早已经松弛得不成样子，像一个八十多岁的人。

    爷爷睡的房间靠着牛圈，牛圈旁边还养了鸡鸭鹅，房间里面堆着煤炭。早些年人们都还很穷，放在屋子外面的煤炭每个晚上都有被偷的风险，家家户户都会选择把煤炭堆在屋子里，但是放在卧室的很少，谁会愿意自己的床边都是煤渣，衣服一不小心就碰到煤然后弄上黑色的脏东西。爷爷也是不愿意的，但是他不会拒绝，谁也不会问他的意见，他的儿子们总是在购进新煤炭的时候，一背篓一背篓的倒在他的床边，砸在地上弹起煤渣，飞到爷爷的床上，叠整齐的被子上。他总是安静的坐在一边，一口接一口的抽着旱烟，等煤炭码放好之后，用自己制作的小扫帚扫净床上的残渣，那把小扫帚从前一直挂在他的床边，时常都能用到。

    他是一个很爱干净的人，和农村里大部分的老人不一样。经常的，爷爷热一壶水，用一个盆一块帕子，在自己的房间里面擦拭身体。衣物也常常换洗，他用清水揉搓，用力拧得只会滴几滴水再挂在晾衣绳上。爷爷的身上没有难闻的老人味，只有旱烟的味道。只用清水揉搓，是在那个家里，他没有资格用洗衣粉。

    爷爷很苦，虽然他不说。

    年轻时娶了个泼辣自私的媳妇，也就是我奶奶。我不知道爷爷从前的性格是什么样的，从我记事开始，他就是个不爱说话的老头。奶奶骂人很难听，更多是无穷无尽的数落，一件事情可以数落好几天甚至几个月，数落里面掺杂辱骂人格。村子里面，没有谁不知道她是个尖酸刻薄的人，左邻右舍，妯娌亲朋，她都和别人吵过架。除此之外，她拥有别人口中所谓农村人的所有坏习惯，喜欢占小便宜，小偷小摸，背后嚼人舌根，粗鄙抠门……家里有一个十分令人厌烦的老太婆的结果，就是方圆几个村落，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家，都不愿意把女儿嫁给这样的人做儿媳妇。所以四个儿子，勉强有两个娶上媳妇，还是托人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才寻觅到。嫁过来之后，比如我的母亲，提到她的时候心情差到一整天都不想吃饭。

    我不敢想象那几十年煎熬的时光爷爷是怎么过来的，只知道他们很早就分床睡了，奶奶的房间是家里六间房里面采光最好的，家里唯一值钱的电视也在里面，还有一个小小的沙发。被打压成了一种可怕的习惯，爷爷在奶奶的面前，说不好是不是懦弱，我将那种神态和动作，解读为惧怕才更合适。

    一个男人在家里面没有地位，他的子女也并不把他当回事的，经济权话语权都没有的情况下，怎么可能有拥护者。多吃一碗饭，用一点洗衣粉都会被辱骂的人，在牙齿掉光十年期间，他早已成家的儿子女儿，谁也不会想到给他配一副假牙为他花一分钱。是真的不愿意多花一分钱，生病以后没有住过一天院，去世是埋在自己家的地里，对外宣称那里的风水也很好，我这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也能看出爷爷的墓地，风水一点也不好，甚至很差，位置很低，旁边还有一条公路。他就埋在那个小小的转角，很憋屈，像他这个人这一生一样，很憋屈。不过最好不要做一些身后的虚假风光，买一块好风水的墓地就能让他的子女被人称孝顺无比的话，那还是别了吧。

    他很爱我，毋庸置疑。

    我是在爷爷奶奶家长大的。一直到七岁，才回到父母家，是父母家，不是我的家。我和爷爷都是没有家的人。一间屋子一张床，是将我放置在那里，不是住在那个地方，更何况还没有自己的屋子自己的床。我和奶奶挤在一起，她每天晚上都会用凶狠的语气凶狠的眼神警告我不要尿床，可是我经常尿床，可能是被她吓的。

    小涛，所以你够幸福了吧，我谈起陈年的那些伤疤，早已经不痛了，但是很清晰。

    爷爷笑起来很温暖，一个瘪嘴小老头。寂寞孤独的童年时光里，对我最重要的，就是这个小老头。我不爱哭，受再大的委屈都憋着，偶尔实在太难受，一哭起来就停不下来，奶奶斜眼瞅着我，厌烦的走开，只有爷爷，他会抱着我，轻轻的拍着我的背，哭着哭着就睡着了。他好像对我说过很多话，那时年纪太小，什么都记不清楚了，那些话肯定是极温暖的，在岁月里变得模糊但是没有变得冰冷。

    他太苦了。在爷爷离世一年，奶妈也走了。他终没有在这个世上自在快活过一天，就那么安静的离开。他那两个四十多岁还没有结婚与父母住在一起的儿子，等不到他入土为安，就忙着用火烧烬他仅有的几件衣服和洗得发白的床单。我偷偷的藏起了爷爷的黑色烟盒，这么多年一直放在身边，十年了，那上面仿佛还有爷爷的味道，是淡淡的苦涩烟草味。他永远的离开了。

    忘记一个人很难，因为离开的人不留痕迹，留下的人只能努力回忆。

    小涛，爱的人是需要好好珍惜的，失去了就是永远失去。我努力的想告诉你很多道理，这些我不止一次的也告诫过自己。想告诉你很多很多，哪怕你能记住一点点呢。

    还有，不要娶一个泼辣的女人做媳妇。如果是表面张扬内心温暖，刀子嘴豆腐心的人是很好的，这样的人往往很贴心，擅于做出实际行动而不只是嘴上抹油。但是时时泼辣内心又极度自私的人，那是一个深渊，无法逃离。年轻的时候被磋磨，年老被嫌弃，不要这样。要两心相悦，年老携手共度。

    爷爷总是很孤独，四个儿子一个女儿，明明是一个大家庭了，热闹都是别人的。没有朋友，兄弟要么早逝要么住在别的城市，傍晚他总是一个人在路边游走，早晨一个人坐在门边。爷爷的一天很长吧，从早晨到傍晚，孤孤单单没有人陪伴的暮年。意识到爷爷快不行了的那几个月，我缠着父亲要去照全家福，想要一张有爷爷的全家福，他嘴上答应着，但最后也没有去。后来没有了爷爷，我就不想要全家福了。照片可以定格那时的容颜，始终留不住匆匆不回头的时间，爷爷也真是的，也那么匆匆不回头了，脚步不便的小老头，干嘛走那么快。他走后，家里还是那个样子，仿佛有他没他都一样，我长大了，长高了也变样了，这些他不会再知道了。还记得那时放学，在路口等我的那个小老头，干枯的手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干净的白色塑料袋慢慢的打开，里面是用手一颗一颗剥好的瓜子，爷爷递给我，笑着说吃吧，我剥了一天专门给你的。已经很久很久，那个路口没有那个那个小老头了。很值得怀念吧，谁不喜欢有人惦记着自己，他有想我吗，现在我常常想他。

    小涛，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在眼前的时候只想狠狠抱紧，不能相见的时候无比想念，想念的时候为他失眠流泪，以后遇到再多的人，都不是他了。向很多人介绍他的好，在模糊的记忆里努力寻找，极力的抓住这个世界上他的气息。追赶未来的时候，好想好想他还在啊。有谁能无所谓的活在这个世上呢，对那些温暖的话置若罔闻？还是要去记住一个人，那个人可能普通，渺小，在角落里无人注意，他短短的爱照亮个长长的人生路，每每觉得前方黑暗无助，他的光都能及时到达眼前，告诉你：小小的人呐，不要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