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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回忆里的一支舞

    12月至1月是整年中最热闹的新年季,碧绿红火的圣诞装饰还没有撤下,鎏金的新年对联已经贴上,一串串红灯笼也缀上了发财树,商铺林立的中环本身就像一桌丰盛的满汉全席,传统的底蕴覆上洋气的外衣,有点像上海又不是上海。又或者说维港和外滩是像的,但外滩后面是纵深向城市的街道,血管一样,完成上海这座城市的内循环。而香港像一个站着的巨人,住在山上的人永远俯瞰着脚下,半山是巨人的眼睛,通往山上的路是巨人的胳膊和腰身,那些山脚下的湖海港口皆是他足迹遍布之处。

    在繁华的港岛街头,摩肩接踵的人群里,方磊在半步的前方领着路,希娴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男人的大脑仿佛自带GPS,永远知道,那条路可以通向哪里。

    而希娴只知他们刚才住的酒店在干诺道,拐过几条街后,已经来到皇后大道,这里有半山扶梯可以通往山上。

    上了天桥后,希娴停下喘了喘气。这里的人走路速度都好快,步履不停,彷佛下雨之前的蚂蚁搬家。正发着呆,后面的人猛地撞在她身上,她惯性地往前俯冲,若不是一大手将她扶了一下,她肯定要摔个狗啃泥了。可后面的人也有些冤枉啊,前面的人忽然停下,后面的人是刹不住的。

    将她扶稳后,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小伙对她耸耸肩,尴尬地说了句Sorry。

    老外的表情分外夸张,仿佛在用全部的肢体语言说着“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希娴没多计较,冲他笑着摆摆手,表示原谅。

    方磊闻声立即回过头去,看到老外正向希娴道歉,返身过去。

    方磊在心里埋怨自己的大意,表情有些微愠。

    “还好吗?”

    希娴仍捂着肩膀。

    “有点痛,刚才那个人力气好大。”

    “这里人多,我牵着你。”

    没等希娴反应,方磊已坚定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掌心湿润而柔软,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方磊侧转了些手背,十指交握住她,修长的手指扣住她白皙的手指,像是一把坚固的锁,他要将她锁住。

    希娴察觉到方磊手上的微微施力,在紧张地护着她。他的照顾和保护仿佛屈从于本能,虽然她嘴上不承认,但在外人眼中他们分明就是一对情侣。

    老外见到方磊脸僵着,马屁心起,说了句:“Sheissopretty.Haveanicetrip.”方磊被逗笑了,拍了拍老外的肩膀,表示没事了。

    待老外走后,方磊忍不住看希娴,她的脸涨得通红,似是被调侃得有些不好意思。上山的路,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专注看脚下的风景就像比例尺上的图标一样,慢慢缩小、缩小,有种微妙的气氛在慢慢酝酿。

    方磊人高腿长步子大,但明显是放慢了速度在迁就着她,希娴觉察着他的体贴。

    被他牵着,她很安心。

    进入半山社区人就开始少了,两边的豪宅里偶然走出来一两对中年夫妇,沿着山路在散步和遛狗,还有许多跑车正往山上驶去。

    方磊问希娴:“累吗?歇会儿?”

    山腰处有一方观景平台,有瞭望镜,希娴好奇心起,“登登登”跑过去,转动了几下瞭望镜,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

    “投币的。”方磊指了指旁边的牌子,“二十港币。”

    希娴打开小包,只有纸币和一枚五元硬币,她撇撇嘴,可怜巴巴看着方磊。

    方磊从钱夹里找出两枚十元硬币,投了进去。

    希娴兴奋地将瞭望镜转来转去。

    “哇,可以看到酒店啊,我看看能不能看到12楼的窗户。”希娴开心得不得了。

    方磊心里好笑,这个方向看过去根本只能看到面山的窗口,而他们住的房间是面海的那边。

    但他仍配合地问:“看了吗?”

    “被树挡住了,只能看到最上面几层。”希娴又将瞭望镜转了转方向,看了会儿维多利亚港口停泊的船只,眼前又黑掉了,二十元看十分钟,时间到了。

    希娴意犹未尽,又伸手向方磊,方磊无奈摇摇头,打开钱夹,翻了半天,只剩一枚十元的硬币了,希娴把自己的那枚五元硬币也放在方磊的手心,说:“还差五元,等会儿吃完晚饭有了找零再来看。”

    方磊心说,刚才走了那么多路,吃完饭,你可走不动了。

    不过方磊还是笑着收起了硬币。

    天很黑了,两人去找能直达山脚的索道。时间已过了八点,餐厅来过电话确认,是否保留座位,餐厅表示可以再保留半小时。两人匆匆赶到M88大厦二十层。一番折腾,下午茶提供的热量早已告罄,坐在二十楼的景观卡座,注意力都在菜单上的各色佳肴。

    西班牙海鲜饭,火腿配蜜瓜,墨鱼汁面,烤乳猪,饮料点了鸡尾酒和红酒,方磊看看希娴:“还要加点什么?”希娴戳了戳菜单上的提拉米苏。

    “再要一个提拉米苏。”方磊对服务员说。

    两人用柠檬水濯了濯手,擦干后,等服务员端上餐前面包。

    服务员将面包篮、黄油、餐具摆好,又在玻璃杯倒上水。餐厅的灯光忽暗了一层,水晶顶灯熄灭了,留了脚灯和星光灯,突出舞台的追光。

    周围响起了一阵鼓掌声,一个由亚裔和黑人组成的乐团在表演区摆好了架势,随后一个看上去是马来或者印尼的女歌手,穿着金色的吊带礼服,缓缓登台。

    原来,九点过后这里就自动切换成PUB模式了。

    “lovemetender,lovemetrue……”橄榄皮色的女歌手微微摇晃着丰满的身体,深情款款地唱开了。

    那真是一口令人惊艳的好嗓子,有磁性的烟嗓,低声如诉,高音如钟,情绪表达甚是有感染力。

    希娴看得入了迷,听得出了神。

    恐怕古人说的“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也不过如此吧。

    希娴看着台上,方磊看着她。他的心也被这曲子打动了,有了片刻的失神,一种失而复得,近在咫尺,又想更进一步的心情,如同曲中蛊惑人心的歌词,让本来冷静的他变得不平静了。

    “希希。”方磊轻柔地唤她。

    方磊的棕色的眸子注视着她,眼眸深深。

    希娴如水般的星眸也回看着他。

    “我……”

    “你……”

    两人同时开口。

    尴尬地笑了笑,又等对方重新说。

    默了片刻。

    方磊终于开口:“你,今晚真漂亮。”

    希娴又觉得脸颊发烫了。

    “Excuseme”白色衬衫、黑色马甲和西裤的的服务生礼貌地把托盘上的前菜和鸡尾酒端上来。

    又开了红酒给方磊斟上。

    一曲终了,希娴也忍不住激动地鼓掌。

    方磊叫了候在一旁的侍者,要来纸和笔,写了张字条递给他,侍者微微颔首。

    希娴仍旧陶醉在音乐声中,恍若未觉方磊的小动作。

    方磊笑看着希娴,也轻轻地击了几下掌。

    方磊轻轻举起酒杯向希娴示意。

    他们同时举杯,叮,水晶杯的清响中,他看着她,她看着他,小小地啜饮了一口。

    目光对视的那一刻,希娴的心砰砰、砰砰地撞击在胸腔,她皮肤本就白皙,这会儿更是掩藏不住地脸红。

    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充斥着胸口。

    “我们……”希娴又重拾刚才的话题。

    方磊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深眸像海,一汪不见底。

    方磊的心也突然重重地撞着胸口,三十一年的岁月里,几多商场的浸淫,勾心斗角的残酷竞争都在让他的心变得坚硬冰冷。但此刻,他竟仍然为她心动着。

    “我们……可不可以先做朋友?”希娴抿了抿唇,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

    方磊不知如何言语,只拉起她的手背,靠近唇边,极深情地吻了吻。在希娴朱唇未启之前,他多么想听到她说的是“我们和好吧”,但现在这句“先做朋友”也已经足够。

    足够证明他的努力没有白费。

    方磊知道,希娴终于肯靠近他了,那个五年前逃跑的小姑娘对他说“我愿意从朋友做起”,然后呢,她会愿意把心交给他的吧。

    他激动着,滚烫地唇深深地印在她的手背上,情根深种,舍不得放手。

    方磊抬起头,蓝色的星光映在他的眼底,像星星,像水波。

    “下面这首曲子,是这位男士点的,他说要献给自己最爱的人。”唱歌的女人居然会说中文,不是粤语,是纯正的普通话。

    女歌手正笑着向他们的方向伸出手,掌心朝上,是一个邀请的动作:“Thesongforyou!”

    舞台的射灯在歌手的麦克风前笼成一束光圈。

    那一刻,他和她都在期待着前奏的响起。

    寂静中,长发蜷曲的女歌手,用富有磁性的嗓音唱出了第一个音符——

    Starrystarrynigh

    那夜繁星点点

    Paintyourpaletteblueandgrey

    你在画板上涂抹着灰与蓝

    Lookoutonasummer'sday

    夏日里轻瞥一眼

    Witheyesthatknowthedarknessinmysoul

    便将我灵魂的阴霾洞穿

    Shadowsonthehills

    暗影铺满群山

    Sketchthetreesandthedaffodils

    树木与水仙花点缀其间

    Catchthebreezeandthewinterchills

    捕捉着微风与料峭冬寒

    Incolorsonthesnowylinenland

    用雪原斑驳的色彩

    NowIunderstand

    我终于读懂了

    Whatyoutriedtosaytome

    你当时的肺腑之言

    ……

    悠悠的旋律唱着窗外的夜空,醉人的歌声直唱到两人的心深处。

    忽然,方磊慢慢站起身,将餐巾搁到一旁,走到希娴面前,微微躬身做了个屈膝礼。

    希娴惊讶地看着方磊,方磊托起她的右手,带她从座位上站起来,方磊搂着希娴的腰,缓缓转到了舞池里。

    轻柔的歌声里,希娴侧过头靠在方磊的肩上,沉醉于音乐带去的回忆中。

    许多年前,他牵起青涩的她,在月光下起舞,午夜的电台播放的正是这首曲子。

    无比熟悉,无比眷恋,中间却隔着一千多个日夜的思念。

    他拥着她,跳着只属于他们的一支舞。

    时间仿佛静止了,直到音乐声止,方才的一切才仿若从梦中醒来。

    渐渐地,周围响起诚挚的掌声,在场的宾客都被他们发自内心的舞蹈所感染,也许想起了自己的爱情,也许想到了自己的爱人。望向他们的眼神里几多欣赏几多羡慕。

    方磊牵着希娴走回座位旁,开始用餐。

    爱情中的人,味蕾也是不同的。

    后来回想起来,他们只觉得,那晚的用餐经历真是美妙极了。无论是火腿配蜜瓜的清爽甘甜,还是海鲜饭的浓郁鲜香,还有烤乳猪的脆嫩多汁,都是他们吃过最美味的。就连餐后的提拉米苏也能在希娴的心里排到甜品界前三。

    用完餐后,两人仍是意犹未尽,又续了一杯酒,继续欣赏歌手的表演。希娴看着手中那被叫做蓝色夏威夷的鸡尾酒,酒体的色泽成冰蓝色,入口有清甜的椰香混合着凤梨的酸甜。

    鸡尾酒的度数浅,但于她,已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方磊看看希娴迷离的眼神,就知晚饭后再上山看景的承诺已是作废,喝完这一杯,他该带她回酒店了。

    午夜十二点的街头,夜生活刚刚拉开序幕。兰桂坊的酒吧门口闪烁着霓虹灯光的店招,衣着时髦的男男女女,穿梭在街头,仿佛是去赴一场盛大的宴会。

    方磊扶着希娴,她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地歪向方磊,脚下已是虚浮无力,为了支撑起身体不往下滑,她双手搂着方磊的脖子,傻傻地笑着说:“方磊,宿舍都已经锁门了……”

    别人喝了酒最多说个胡话,撒个泼,这个小姑娘,喝完直接穿越了。

    也不晓得她怎么在银行混的,再怎么说信贷部多少也会跟客户吃个饭,饭局上难免喝点酒,难道回回都是这个状态?方磊越想越觉得,希娴真不适合这个工作,没有他护着,她得吃多少亏。

    想到这些,方磊脑门上的神经突突地跳着,转而又安慰自己,希娴毕竟才入职一年,签过的大单也就宏图一家,老马这个人也不至于真占小姑娘便宜。

    方磊扶着希娴的腰往上提溜了一下,腾出一只手去拦TAXI,不一会儿一辆空车停下。

    方磊扶着希娴坐上车,开车的司机大佬促狭地看着后视镜笑了笑,心想:才上半夜就醉成这个样子。

    “去哪里?”

    “干诺道文华东方。”

    司机拍下计价器,发动了引擎。因方磊报地名时说的是纯正的普通话,司机也用港普和方磊聊了两句:“来香港玩乜?”

    “是。”

    “女朋友饮醉咗?”

    “嗯。”

    ……

    司机大佬本是个热心肠。但见方磊没兴趣搭腔,“要唔要去凉茶铺饮口醒酒茶”的话便咽进了肚子。

    一定是他太多事了。

    司机识相地闭上嘴巴,默默开车。

    一路上希娴还在哼哼唧唧地呢喃:“宿舍回不去,我们晚上住哪里?”

    希娴见方磊不回答,又不依不饶地扯他的衬衣下摆,方磊被缠得没法子,只好接话:“住酒店。”

    “啊?”希娴睁大眼睛。

    希娴一骨碌坐直了,然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哦。”又倒回了方磊的肩头。

    正偷听两人谈话的司机,忽然意味深长地看了后座一眼。

    好像还是个大学生啊。

    女孩子出门在外,要保护好自己啊。

    希娴一路上睡过去,下车了也不醒,方磊只好把她抱回房间,一路上门童和值班经理都忍不住眼睛瞟向这两人,但毕竟尊重客人的隐私是最起码的职业操守,看一眼就立刻“非礼勿视”,让目光聚焦别处。

    未免客人尴尬,连平时“先生晚上好,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口头禅都干脆不讲了。

    方磊这一段时间,厚脸皮的事情做了一大堆,也是不在乎多这一桩了。

    他腾出一只手从裤兜里摸出门卡,刷开了1206的房门,把希娴放在床上,给她脱了鞋。

    希娴仍是不老实地蹬来蹬去,在床上翻来翻去,及膝的连衣裙缩到了大腿根部,露出白花花的大腿。

    方磊无语,掖开被子把希娴塞进去,眼不见心不烦。

    他也喝了酒了,难免情难自已。

    方磊将希娴安顿好,打了个电话到前台要了蜂蜜水,给希娴喂了几口,小公主闭着眼睛喝完蜂蜜水,倒头就睡了。

    方磊站在床头,托着腮沉吟了会儿,犹豫要不要留下来照顾她。他去隔壁房间简单地冲了个澡,换上睡衣,做着这些的时候,记挂的还是希娴。

    唉,身在曹营心在汉。最终方磊还是拿起桌上的房卡,刷开1206的房间。

    只是没想到,方家大少爷也有要在沙发上凑合一晚的时候。窗边的双人沙发也就宽1.5米左右吧,哪能睡人啊。正躺、侧卧,方磊在沙发上折腾半天,也没能将185的大长腿摆出一个舒服的睡姿。

    睡不着便要跑厕所,方磊去洗手间方便完,回来看到希娴身上的被子卸了大半,怕她着凉,便默默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两度。

    房间热了,方磊怕热,便更睡不着,索性坐起来,双手抱胸发着呆,就这么怔怔地隔着一床的距离看着希娴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