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历史军事 » 四方劫 » 第十五章 掌门

第十五章 掌门

    一日之后,冷知遥醒了过来,想起林舸等人葬身赵府之中,连尸身也未来得及抢出,不禁悲从中来,抚床大恸。

    易飞廉、张闵之等人陪着垂泪,却也好言安慰,劝他逝者已矣,还是以身体为重。

    冷知遥却一把抓住易飞廉的手,连声道:“我们须立即回山去!我们须立即回山去!”连呼数遍,神色紧张。

    易飞廉道:“怎么了?师兄身体不适,受不得长途跋涉,还是先休养一阵要紧。”

    冷知遥道:“不行,不行,此事干系我派安危,须得速报掌门知道,早作安排!”

    易飞廉问:“到底是什么事,小弟回去禀告掌门,行不行?”

    冷知遥叹道:“易师弟,我内功底子虽然及不上你,却也不那么容易便死了。此事我自然要告知于你,却也必须亲口向掌门禀报。你道为何?只因此事之中尚有些疑团难解,掌门倘若动问细处,他人却难以尽知。”

    当下将自己的遭遇大略说了,易飞廉这才觉出这几日之事既惊心动魄又匪夷所思,更复牵连甚巨,于是点头道:“好,我们带上赵家母子,一齐回去向掌门说个明白。”

    扬州到琅琊山,不过二百余里旱路,且皆是平坦大路,倘若快马疾奔,旦夕可至。可是冷知遥身上有伤,受不得颠,众人索性便雇了一辆大车,将江瑶枝等人都藏在内,不紧不慢地往琅琊山进发。易飞廉又挑了米正庭同行,以为护持。

    好在那一日后,宫苑宗足迹再未出现,众人虽然心悬,但一路竟也平安无事。

    又过两日,众人已到滁州城,沿着城墙向西南迤逦行去,不多时,便见山脉蜿蜒曲折,横亘眼前。易飞廉见众人郁郁不乐,便以手指点道:“这便是琅琊山了。”

    岳穆清从未到过琅琊山,此刻虽然心情沉重,但一来他并未亲历赵家灭门惨案,未见到其中尸横遍地的惨象;二来他在赵府之中,最亲密的不过江瑶枝、赵云旗二人,而这两人中赵云旗安然无恙,江瑶枝虽然精神失常,毕竟性命还在。因此于他幼小的心灵之中,不禁暗暗有些侥幸的欢喜。

    此刻见易飞廉出声说话,岳穆清便顺着他的指点望去,但见山势平缓绵延,植被漫山遍野。是时已是秋冬之交,山上较平地愈加寒冷,但仍有些松柏枫杨之属,枝上依旧翠绿橙黄,点缀在灰褐色的岩土之间,别有一番风味。

    岳穆清自小长在扬州,这等乡间野趣反而见得少了,不由出声赞道:“这地方好漂亮。”

    赵云旗躲在车厢之内,既不探头张望,也不出声说话。这两日来,他便一直在这大车之中,环抱着自己母亲,间或有几声抽噎,却始终不与众人言语。

    江瑶枝一直木呆呆地眼望空气出神,偶然间会忽然唱起小调,尽是些哄小孩儿入睡的童谣。每到此时,连岳穆清也默默地流下眼泪。

    马车沿着山势缓缓而上,不一会儿,便走到了半山腰,山路也慢慢收束起来。俄尔,眼前现出一座规模宏大的竹制山门,上书“琅琊剑派”四个隶体大字。不远处一座木制小屋中,走出两名弟子,一高一矮。

    见易飞廉从马上纵下,那高个弟子脸色一喜,忙上前躬身行礼道:“易师叔安好!你可算回来了。”

    岳穆清正帮着米正庭将冷知遥扶出来,安置在一顶单人小轿上,听到声音便转头望了望,见那人年纪仿佛也不大,只在二十来岁而已,但颊边唇上胡须茂盛,略显老相,身形更是极为长大,和易飞廉站在一起,竟比易飞廉还要高出大半头。他这么一瞥之间,又觉得那人眼窝比常人要深些,模样略有些奇怪。

    正思索间,矮的那个蹦蹦跳跳地上来,嘻嘻笑道:“师父你回来啦!”娇声宛然,竟是个小女孩。

    这小女孩生着一张俏生生的瓜子脸蛋,娥眉秀目,顾盼间双眸生辉,鼻梁挺直,樱口微张,身形还未完全长开,却是活脱脱一个美人坯子。

    易飞廉假意皱眉道:“大家惯得你愈发的不像话,见了师父也不施礼。”那小女孩吐吐舌头,发出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笑得易飞廉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岳穆清只觉眼前一亮,心中没来由地涌上一阵既欢喜又胆怯的情绪,一时竟怔住了。

    米正庭将江瑶枝也扶下了车,笑道:“玉露,如今竟然轮到你来值守了?”

    那女孩玉露与他似乎颇为相熟,冲米正庭做了个鬼脸:“米师兄,好久不见你,怎的还是这么不会说话?我兄长来得,我怎么来不得?”

    米正庭大概与她调笑惯了,话中仍是步步抢白,丝毫不肯相让:“那怎么比得?令兄执宜是玄元堂陈师伯的高足,本领高强,有他值守山门,大家都耽得安心。”

    玉露嘟嘴道:“好哇,那你就是说我本领低微,由我来守山门,大家都心惊胆战,待不安生了?”

    米正庭嘿嘿一笑,道:“那倒没有,你来值守山门,大家都心想咱们自己好好儿呆在庄中,却叫这么一个水灵灵娇滴滴的小姑娘在外面风吹日晒,可怎么过意得去?那自然是不安心的了。”

    玉露听他拐着弯来夸奖自己,娇美的脸上才露出喜色,颊边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嘴里却仍道:“哼,就怕你嘴上说得好听,心里可不这么想。”

    米正庭笑道:“我米正庭向来心口如一,不打诳语。我看咱们剑派之中啊,只有你的师兄弟们不疼惜你,肯让你来做这等疲累无聊的事。我猜今日本来和执宜兄搭班的,定是青云堂中的哪位师兄弟,不知我猜对了没有?”

    玉露嘻嘻一笑,道:“是啦,就你聪明!不过大师兄起初才不肯让我出来玩,我磨了他半个时辰,磨得他没办法了,才答允的。”

    大师兄就是李为善,他是易飞廉门下首徒,易飞廉不在山时,青云堂众徒便听他吩咐。不过李为善秉性仁厚,并不习惯黑脸待人;再退一万步说,什么样的黑脸能在玉露这般娇俏玲珑的小玉人面前,依旧金刚怒目呢?

    易飞廉心知此理,却只故意板着脸道:“好啊,现下可让我知道了,你看我罚他不罚?”

    玉露却上来牵着易飞廉的手,一晃一晃地娇声道:“师父~~你这样凶他们,以后谁还肯跟我玩啦?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不要责罚大师兄好不好?”

    她这么软糯的求恳,连石头人听了也抵抗不得。易飞廉知道她这无赖脾气,没奈何地一笑,尚未说话,那高个年轻人却皱眉道:“玉露!你今年也十二岁了,怎还将自己当做小孩子一般?你贪玩好耍,也需有个节制。易师叔是你师父,怎么恁的不知上下?”

    玉露吐了吐舌头,却没回嘴。易飞廉微笑道:“有道是长兄为父,执宜,在你面前,玉露可听话多了。”

    那青年人执宜又躬身道:“不敢,舍妹顽皮捣蛋,实在让易师叔费心了。”

    易飞廉转身对冷知遥道:“冷师兄,你坐镇扬州多年,回来得少,这两位年轻后进,只怕并不识得的了。”

    冷知遥在轿中勉力一笑:“那倒不尽然。这位陈师兄的高足朱执宜朱师侄,在我派不几年便声名鹊起,我岂能不识?令徒朱玉露么,我初赴扬州之时,似乎她尚未拜入你门下?只记得当初山中是有这么一个小姑娘。如今一见,竟已出落得这般美貌,倒确是认不出来。”

    朱玉露见他一见面便夸赞自己,心中受用,立时甜甜地叫道:“谢谢冷师伯夸赞!”她虽不认得冷知遥,但易飞廉既称其为冷师兄,自然而然的便以师伯相称。冷知遥见她伶俐,不禁满脸堆欢。

    易飞廉当下又将岳穆清拉过,介绍给朱执宜、朱玉露二人。

    朱执宜听说是新入剑派的弟子,冲他点了点头,以示见礼,舍此并无他话。

    朱玉露却拊掌笑道:“原来他是师父新收的徒儿,我入门比他早,可不是多了个师弟吗?”上来执着岳穆清的手,又问道,“岳师弟,你是哪一年的生人,现下多大啦?”

    这少女天生娇媚,虽非故意做作,但一颦一笑之间眼波流转,明艳不可方物。岳穆清与她目光一撞,已经羞得低下头去,右手再被她握住,登时浑身一震,脸上红了一片,期期艾艾地答道:“我,我是壬、壬申年秋天生的,肖猴,现在……”

    朱玉露嘻嘻笑道:“呀,我是癸酉年生人,那你比我大一岁。不过呀,咱们是以入门先后论辈分。我排第五,你就是排第六,你该叫我五师姐,我呢叫你六师弟!”

    岳穆清浑身不自在,想将手抽出来,但觉掌中少女柔荑温润柔软,又暗暗有些舍不得,嗫嚅道:“是,是,五师姐……”

    朱玉露咯吱咯吱笑得花枝乱颤,对易飞廉道:“师父,六师弟还好怕羞呢!”

    易飞廉怜爱地拍了拍她的脑袋,笑道:“你道谁都同你一般没皮没脸么?”众人俱是大笑。

    赵云旗挽着江瑶枝站在一边,转头望向另一边,并未做声,江瑶枝呆望天空,忽的又唱起歌来。

    执宜、玉露二人见她行为古怪,便转头来看易飞廉,意甚惊奇。易飞廉与冷知遥对望一眼,两人均叹了口气。

    易飞廉道:“我们走吧,执宜,掌门现在何处?”

    朱执宜躬身答道:“掌门正在云峰阁与众位堂主议事。”

    易飞廉“嗯”了一声,边走边问:“这些日子,他老人家身体可还康健?”

    朱执宜道:“这月余以来,掌门身子倒还硬朗,并未犯病。”

    易飞廉点了点头,又道:“你们不必相送,我们自去罢了。”说罢当先领路。

    岳穆清帮米正庭抬着冷知遥的小轿,赵云旗则搀着母亲。江瑶枝虽神智失常,好在走路仍有气力,旁人搀扶之下,也还知道一步步地跟着走。

    众人背后,朱执宜朝天射出一枝鸣镝,示意有重要人物上山。

    琅琊剑派,江湖中亦有别称为琅琊山庄。既然称“庄”,自然铺陈颇大,屋宇甚多。那云峰阁正处在剑派正中、琅琊主峰之顶,是掌门起居之所,亦是本派历史典籍、武功秘籍保藏圣地。

    众人向西南行不过数里,先是向上攀援,随后渐渐下行,紧接着山势又峻拔起来,终见一座三层高的阁楼出现在眼前,阁楼上悬一牌匾,上书金光灿灿三个大字“云峰阁”,笔势圆满方正,落款是“颜清臣庚申年手书”。

    米正庭正要入内禀告,却见阁楼门口,一名身形高大、脸庞圆润的老者已跨级而出。

    岳穆清张眼望去,见那老人鹤发童颜,神态飘逸,顾盼间自有一番气度,让人一见之下,立刻生出亲近之感。

    他一路上听易飞廉、冷知遥等人谈论剑派掌门谷听潮,已知此人武功固然是当世一流,声望亦极为显赫,且待人处事既公正又和蔼,是位令人钦服的有道长者,心中已渐渐描摹出掌门的形象。但此时一见这位老者,立刻觉得自己心中所想象的,已是大为逊色,不禁万分心折。

    那位老者一见易飞廉等人,脸上登时绽出笑容,大踏步走来,边走边道:“飞廉,我们大伙儿日夜相盼,你总算是回来了!怎么样,这一去路上可好?冷师侄也来了?你受了什么伤,怎么要坐轿子?”

    易飞廉叉手躬身道:“宓师叔安好。此番一去变故甚多,三言两语难以说清,师侄和冷师兄一起回山,正是要一并说与掌门和各位堂主知道。”

    那老者见他神色严峻,不禁微微一怔,肃容点头道:“好,掌门和几位堂主都在阁中,我带你们进去。”便出来三个童子,两个抬着冷知遥,一个引着众人向内。

    岳穆清这才知道原来这老者并非谷听潮本人,而是易飞廉的师叔、别惠堂堂主宓延钊,不由好奇心更盛。

    他跟着众人跨入阁中,见阁中陈设俭朴,却自有一份古色古香的高远意境,众人一入此阁,便敛容屏息,显得颇为庄重,他也不自禁地忐忑起来。

    经过外堂,众人依次步入内堂,岳穆清匆匆抬头一瞥,见堂中坐着数人,他不敢放肆观看,又低下头去。

    便听宓延钊朗声道:“禀掌门师兄并天机、玄元、翔凤诸位堂主,青云堂堂主易飞廉、扬州分舵舵主冷知遥回山!”

    易飞廉、冷知遥随即领着众人跪了一地。

    接着便听一个苍老声音道:“嗯,飞廉与知遥一起回来了?谅必此来是有些大事。”

    易飞廉匆匆拜倒,言道:“禀告掌门,这几日,弟子与冷师兄迭逢奇遇,事体重大,更复牵连我派安危,思来想去,非立刻报知掌门不可。故而我们带相关人等一起回山,直闯云峰阁,未能事先知会,还乞掌门并诸位堂主见谅。”

    那苍老声音道:“飞廉既如此说,想必非同小可,你们且坐下慢慢说。来人,设座!”易飞廉便领众人起身谢赐。

    岳穆清知道这苍老声音必是发自掌门谷听潮,起身时忍不住抬头张望。但见一名形容枯槁的瘦小老人趺坐于一张蒲团之中,脸颊深凹,双目似暝非暝,一缕白色的山羊胡须瑟瑟而动。

    他一看之下,便即怔住,全然不能想象,这干瘪老者竟是名震天下的琅琊剑派第九任掌门,危崖先生谷听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