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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异客

    云峰阁之中,别惠堂堂主宓延钊心中已猜定灰衣人乙丑的身份,见谷听潮摇头叹息,便微笑道:“掌门师兄,如若真是此人,于我派却反是好事。想当年他发下重誓,绝不与我琅琊剑派为敌……”

    谷听潮却摇头打断了他的话:“那人虽然性子乖僻,却不是残忍好杀之辈,引人灭门这等狠辣之事,当非他所能为。”

    “若他真的性情大变,这般不顾惜他人性命,那么武林之中,只怕立时便要腥风血雨、愁云惨雾。到那时,我琅琊剑派独善其身,又有什么用?”

    众人都听得云里雾里,吕子孟最先按捺不住:“师父、师叔,你们打的是什么哑谜?这人到底是谁?”

    谷听潮却转向了曲默笑:“默笑,你们师兄弟四人之中,以你年纪为最长,见识阅历最富。依你之见,天下可有什么武学门派,能不假外力,纯以内劲杀人?”

    曲默笑急忙躬身,边思索边缓缓地道:“天下武学帮派,虽然个个都知内功为体,技击为用,但是一来内功修炼的法门艰深复杂,若非豪杰之士穷年累月地精修钻研,或者是百年难遇的高人顿悟创制,极难自成一体,流传于世;二来内修进境极缓,外修则进境易速,练武之人,有谁不想旦夕间便无敌于天下?”

    “于是天下拳掌指腿刀枪剑戟各种外门功夫层出不穷,能以内功称道的,却寥寥无几。弟子此刻仓促想来,能将内功练于极致而纯以内劲杀人的,不过三派而已。”

    “一者嵩山少林派。”

    “少林为天下武学之祖,内外兼修。昔日达摩祖师传下易筋经、洗髓经两部高深莫测的经书,内中记载的正是少林内家神功。”

    “少林内功渊深博大,习练颇为不易,是以僧俗虽众,能练至六品以上的,倒也不多。”

    “不过当今少林了明方丈,以及罗汉堂、达摩堂的几位前辈高僧,多半已臻化境,欲以内劲杀人,当也不难。”

    “二者云梦山先天观。”

    “先天观乃‘九炼真人’封神裕老前辈一人所起,其外家功夫四极掌、五色石暗器和九炼指固然江湖驰名,可他仗以独步天下的,还是内家功夫‘先天无极炁’。”

    “这等神功,据说连他的徒儿不凡道人也未能大成,九年前封老前辈阖然长逝,就此将神功带入地下。”

    “江湖中故老相传,三十余年前武林中人曾私相比试,并评定封老前辈、我派程师祖和已故少林信严方丈为‘神州三圣’,而‘道圣’封神裕还排在三人之首。哎,这等丰姿,我们后生晚辈是无缘识荆了。”

    “三者,却是我们琅琊剑派。”

    “江湖中人提到咱们琅琊剑派之时,人人都要翘起拇指说一句:‘好剑法!’却不知咱们剑派最厉害之处,不在琅琊剑法,而在百川神功。”

    “那时信严大师赞程师祖曰‘内功超绝,剑术通神’,还把内功放在剑法之前,足为明证。”

    “不过本派自骆祖师以降,代有严训,仅许掌门人修炼此功,因此本派神功究竟如何神通,弟子也不敢妄言。”

    曲默笑说罢,深深一躬。

    吕子孟抢先道:“本派内功虽强,此刻倒也不必计算在内,终不成说是掌门去冒充了那灰衣人,做下这等骇人听闻之事罢?”

    曲默笑淡淡一笑,答道:“吕师弟说得不错。不过掌门此刻问的是哪门哪派能有此超绝内功,愚兄心里想到,一并说出来罢了。”

    易飞廉道:“‘先天无极炁’既然失传,先天观倒也不必考虑在内。难道那灰衣人竟然是少林神僧假冒的?”

    “少林寺自了明方丈以下,近年颇以弘扬佛法为己任,少涉武林争端,咱们这番猜想,可是全然错了。”

    宓延钊忽的接口道:“咱们这番猜想,只怕并没有错。易师侄,你漏算了一个人。”

    众人齐声问道:“谁?”

    宓延钊却眼望谷听潮,似在等他示意。

    谷听潮缓缓起身,眼中精光闪烁,叹道:“哎,这桩旧事,时隔多年。因事涉前辈高人之死,当时不便公开。今日既已说到此处,便明告各位吧。”

    “九炼真人驾鹤之后,先天无极炁虽未传到不凡道人手中,却传到了另一人手里。”

    “这人名号说来,大家却也不应不知。十数年前,各门各派人心栗栗,有谁不怕‘塞北异客’找上门来?”

    只听堂中人人都发出“啊”的一声,众人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又是恍然、又是惊惶、又是疑惑的表情来。

    十多年前,中原武林之中陡然出了一个异数,自称“塞北异客”。这人无门无派,行踪飘荡,足迹遍布中土,专好与人赌斗。

    他赌斗的规矩倒也简单,兵刃拳脚暗器毒药,无所不许,只是有一条,败者需教给胜者一套武功。

    若是不想教,或是所授武功不合对方之意,那胜者便可用朱笔在败者脸上写下“多少招内败于某某人”几个字。

    这朱砂是他用极北赤砂石制成,用清水擦洗不去,且有渗透之力,若在脸上写下字来,只有苦熬数年,待脸上皮肤自然更替,才能消去痕迹,舍此别无他法。

    这套规矩虽然有些放肆,但异客初入江湖之时,尚且籍籍无名,所挑战的却多是成名好手,自然没有人当回事。

    却不料这人武功奇诡驳杂,与他动手之人,很少能撑到百招以上,只好纷纷将家传绝学倾囊相授,而他受之欣然,也学得极快。

    这样过了几年,这人几乎斗尽天下高手,所学功夫更是包罗万有,举世罕见。

    这时他再与人约斗,对方一来几乎必败,二来也没什么像样的功夫可以传授,按照约定,便要被他在脸上涂朱。

    须知习武之人最是顾惜脸面,岂有人肯轻受黥面之耻,教人耻笑数年,乃至一生?

    也有三两性烈之人,当场便要横刀自刎,更多人则食言毁诺,转身就逃。

    岂料这人武功固然厉害,轻功更是神鬼莫测,自尽既是不许,逃跑也是不能,终是免不了那一笔。

    这样一来,江湖上涂朱之人渐渐多了起来。

    一开始大家尚觉羞耻,各想办法掩饰,到得后来,发现同道中人不少,有些皮厚心宽之人,反而彼此攀比起来。

    譬如某甲脸上写了“一十三招内败于塞北异客”,某乙脸上写了“七招内败于塞北异客”,某甲竟还要大大地吹嘘一番。

    此人既向他人约战,也许旁人挑战自己。他每年夏季,必然回到塞外潢水之滨的飞流谷中居住,届时但有武林中人向他搦战,他也必来者不拒。

    只是前去挑战之人,无不是豪气干云而去,垂头丧气而回,脸上不必说也是多了那么一行字。

    数年之后,飞流谷前再无人迹。

    塞北异客武功超卓,性情古怪,江湖中人一听其名,便生敬畏之心,纷纷以八字神名称之,曰“天下武绝,塞北异客”。

    不过大概八九年前,此人仿佛凭空消失,再也不曾现身江湖。有人好奇北探,在飞流谷中守株三年,却终究一无所获。

    江湖中倒是有一些传言,道三年前少林达摩堂首座了觉禅师失踪,或与此人有关。但少林寺从未承认,也无其他实据,自然难以服人。

    这塞北异客失踪之初,江湖上还有些涂朱之人,大家一个照面之后,不免聊起异客其人;但时间长了之后,印记纷纷消退,他也便渐渐成了遥远的绝响,隐退在人们的记忆深处。

    此时谷听潮忽然提起此人名号,众人皆有恍若隔世之感。

    易飞廉道:“师父,你是说塞北异客也会先天无极炁?难道他竟然也是九炼真人之徒?”

    谷听潮摇头道:“不是,塞北异客的先天无极炁是偷学的。”

    “十一年前,他来到云梦山上,决意做一件惊世骇俗之事,那就是向当年‘神州三圣’中硕果仅存的九炼真人挑战。”

    “塞北异客虽然狂傲,却也不是有勇无谋之辈。他知道九炼真人享誉盛名,绝非寻常高手所能比拟,因此他到了山中,却也不忙立时现身,而是躲在暗处,悄悄窥视九炼真人的武功路数,在心中思索制他之法。”

    陈长空脸上露出大不为然的神色,插话道:“这塞北异客偷窥他人练武,未免太不合他一代武学巨匠的身份,着实叫人不齿。”

    谷听潮未置可否,只是接着说道:“塞北异客练武成痴,只求一窥武学中最高深奥妙的境界,什么规矩法度,一概不放在眼中。”

    “他暗中查察封老前辈武功,但觉对方四极掌、九炼指和五色石暗器虽然厉害,倒未始不能一战。”

    “真正厉害之处,还在于使劲发功时所蕴含的雄厚内力,也便是由封老前辈所创的独门内功‘先天无极炁’。”

    “‘先天无极炁’无内无外,无阴无阳。一旦发动,其力雄浑浩大,绵密无穷,用之于一拳一脚,都有裂石断水之效。”

    “先天观一脉单传,功法不录于典籍,而是师徒之间口口相传。”

    “九炼真人仅有一徒唤作不凡道人,论说不凡道人天资也属上乘,否则也不能录入先天观门墙之内,只是这‘先天无极炁’的奥秘过于精微,以他的聪明才智,也只能练到三品以内,始终无法有所突破。”

    “不料他们师徒一授一学之际,塞北异客将修炼法门尽数听入耳中,他于武学一道,兼容并蓄,尽收百家之长,眼界悟性,都非常人所能想象。”

    “两年以后,他已登堂入室,将‘先天无极炁’练至第六品上。到得那时,他觉得挑战封神裕已有三成把握,便即现身邀战。”

    曲默笑嘿然道:“有三成把握,便去邀战?这塞北异客忒也胆大。”

    谷听潮点头道:“塞北异客胆大敢为,对他而言,与其在功力胜过对方时出手,不如在相若甚至不如时比试。败中求胜,才是他孜孜以求的境界。”

    “九炼真人见他现身挑战,并未感到意外,只是淡淡地说:‘贫道年近耄耋,气血已衰,不复昔日功劲。不过尊驾偷学先天无极炁尚未大成,此刻便来挑战,未免太过操切。尊驾若肯沉下心来,练至第七、第八品,那时贫道便只得束手待死了。’”

    “塞北异客闻言大惊,方才知道自己两年来偷学绝艺,竟没有逃过这老道的眼睛,连修习的进境也在他算计之中,不禁心下惴惴。”

    “不凡道人在一旁听说这人竟然偷学先天无极炁,又惊又妒,大声喊道:‘你、你竟敢偷学本门绝艺,这岂是正派人的所为?师父,我们决不能让此人生下此山,否则本门秘技流传出去,那还了得!’”

    “九炼真人并不接话,对塞北异客道:‘承蒙阁下青眼,老夫却之不恭,便请下场赐教。’”

    “又对不凡道人道:‘为师与这位异人切磋武功,你若暗中相助,便是与为师的一世清名过不去,先天观中,再不能容你。’”

    “不凡道人听他话语严峻,不敢违拗,只得退在一旁,默默不语。”

    “这一场激战,我虽没有亲见,述说者也只淡淡带过,但时逾半日,想来必是惊心动魄。”

    “起初二人下手尚且留有余地,但高手相搏,一招猛似一招,到得后来,二人拳掌相连,各运内力相斗。”

    “到得此时,任你多么精妙的武功招数都全不管用,只能凭内力深浅一决胜负。”

    “原本塞北异客年方盛壮,武力正臻登峰造极之境;而封神裕已垂垂老矣,真气耗损难以迅速补充。”

    “但正如封神裕所说,塞北异客修炼的先天无极炁只到第六品,而封神裕早已臻于化境,内力之雄强可谓震古烁今。”

    “到得后来,塞北异客虽然竭力抵挡,但已显现颓势。”

    “但这番内力拼斗,甘苦自知,两人都是竭尽全力,旁人也难以看出究竟谁占上风。”

    “不凡道人立在一旁,见九炼真人迟迟不能胜出,心中陡起恶念。他悄悄站到塞北异客身后十步之处,手扣两枚五色石暗器,突然运力掷出,其一奔其后脑,其二奔其后心,所取的均是中者必死的重穴。”

    “此时塞北异客竭力抗衡九炼真人的神功,心无旁骛,全然不知大祸临头;九炼真人却神通超卓,不凡道人所作所为,无一不收于他的眼底。”

    “当是之时,九炼真人长叹一声,抽出右手,凌空一挥,以四极掌无所不至的雄浑掌力,将两枚五色石暗器远远击开。”

    “但塞北异客全力运功,陡然间对面压力一轻,他的残余内力便破茧而出,如滔天巨浪般汹涌攻去。”

    “只听喀喀数声,九炼真人左臂折断,接着胸骨、肋骨尽皆裂开,五脏六腑皆被重创,口中鲜血狂喷,倒退数步,跌在地下。”

    “塞北异客不意绝处逢生,转头看看不凡道人,又看看九炼真人,顿有所悟,长叹一声,自怀中掏出朱笔,转手向脸上画去。”

    “九炼真人右手伸出,鼓起余力,以九炼指指力凌空击出,将朱笔击断,口中缓缓而言:‘生死胜败,何足一记;鸿蒙之下,皆是米粒。’每说一句,口中就喷出一口血来。”

    “塞北异客怔立当场,悄然无言。”

    “不凡道人抢上前去,探了九炼真人鼻息,只觉他呼吸极是微弱,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心头大怒,戟指塞北异客道:‘好贼子,胆敢伤我师父!’”

    “塞北异客恍若不觉,反而踏上一步,双目发直,若有所思,口舌蠕蠕而动,却又不发一言。”

    “九炼真人脸色潮红,哈哈一笑,念偈道:‘亦真亦空,亦止亦动,流水长风,来去从容!’话音方落,呼吸断绝,阖然长逝,惟法体直坐,眼目圆睁,一如昔时。”

    “塞北异客听在耳中,忽的恍然有所悟,大叫道:‘吾知之矣!吾知之矣!’手舞足蹈,又跪了下来,向九炼真人连连叩首。当是之时,九炼真人双目合上,向后便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