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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指点

    这一插曲之后,善忘僧竟然沉默了两日,无论岳穆清如何与他攀谈,他都一言不发。

    岳穆清无法,只得顾自练剑。

    到了第三天,岳穆清闲来无事,将人部七剑从头至尾练了一遍。刚刚收剑站直,便听善忘僧在背后问道:“小施主,你这一套剑法,叫做什么名字?”

    岳穆清吓了一跳:“大师,你可算说话了,身子好些了么?”

    善忘僧并不答话,只是盯着岳穆清又问:“小施主方才使的这几招,难道也是琅琊剑法么?”

    岳穆清说:“是,大师,我方才使的人部七剑正是琅琊剑法的根本,琅琊剑法‘天攻地守,根基在人’,天、地二部都是在人部七剑的根基上加以变化组合,从而创制出来。”

    善忘僧眉头紧皱,眼神渐渐迷茫,口中喃喃道:“奇怪,奇怪!”

    岳穆清问:“大师,哪里奇怪?是不是我使得不好?”

    善忘僧凝思许久,忽的展颜一笑道:“不,很好,很好。你这一套剑法使下来,境界便高出前两日许多了。”眼中神采隐然,竟一扫前几日的颓唐。

    岳穆清惊讶道:“大师,你莫不是在取笑晚辈?人部七剑的剑招,剑派中大半人都会使,有什么了不起?”

    善忘僧站起身来,踱步沉吟道:“人人都会,人人都知,所以人人都不放在心上。嘻,安知一花一叶之中,不藏三千世界?”

    他停下脚步,目视岳穆清:“嘿嘿,你前两日所使的天部、地部的几招剑法,乍一看虽然气势宏大,颇具威力,但在高手眼中,却不免过于繁冗,精妙之着固多,漏洞却也不少。”

    “反而是今日所使的人部剑法,虽然看来简单,却无不稳固扎实,技经肯綮。嗯,琅琊剑法,琅琊剑法……”

    说到此处,他忽又闭口不语,两眼发直,陷入深思之中。

    过了一会儿,善忘僧忽又“嘿”的一笑,缓过神来。

    岳穆清吓了一跳:“大师,你还好吧?”

    善忘僧神采奕奕,目透精光,笑道:“穆清小友,贫僧想到一事,且来问你:你方才说天、地两部剑法都是在人部七剑的根基上创制而来,然则人部有七种基本招式,对其步法、身形、出剑的方位、速度和尺寸等稍作变化,便能组合出千奇百怪、截然不同的招式来,为何现下琅琊剑法之中,天部只有九式,地部只有六式?”

    岳穆清张口结舌,答不上来,支吾很久才道:“多半祖师爷最初创制琅琊剑法之时,也有许多招式,但他老人家去芜存菁,才将效果最好的十五式保存下来。”

    善忘僧未置可否,又道:“穆清小友,你曾给贫僧演示过‘星拱北辰’一式,不妨再使一次给贫僧瞧瞧。”

    岳穆清不明其意,但见善忘僧郑而重之,便不再多言,提起长剑,挽了个剑花,向前直刺。待要刺到时,忽的剑势一收,滴溜一个转身,回手再刺,如是者三。

    善忘僧点点头,上前从岳穆清手中拿过长剑,示意岳穆清稍为退开,然后略一思索,提起剑来。

    只见他右手挽出一个剑花,右脚向前滑步,紧接着长剑直刺,待到剑身将要完全送出之时,倏然向下圈转,左足一个偏闪步,待左足踏定之时,右手剑正好一圈画完,右手翻腕挺出,剑锋直刺,比第一次便进了一尺。

    一招使毕,善忘僧将长剑交到岳穆清手中,笑眯眯地不发一语。

    岳穆清呆呆地道:“大师这是何意?”

    善忘僧摇摇手道:“小施主,你先好好思虑一番,想好再说。”说罢又坐回床上,捻着佛珠念起经来。

    岳穆清无法,只得提起剑来依样画葫芦。

    起先的几个动作,与星拱北辰似乎极为相似,岳穆清第一剑刺出之后,下意识地收剑转身反手再刺,猛觉不对,“啊哟”一声吐舌,瞟那和尚时,善忘僧却浑若不闻。

    岳穆清又退回当地,放慢速度,将剑招重新演练一遍。这一回倒是十分顺利,可是使完之后,还是不明就里,便又问道:“大师,你这个剑招,似乎是将‘星拱北辰’改了一改,但和‘星拱北辰’又完全不同,晚辈愚钝,还请大师指教。”

    善忘僧头也不抬地道:“你再想一想。”

    岳穆清见他固执,气得扔下长剑,一屁股躺回床上,盯着屋顶发呆。

    过了一会儿,忽然被人在身子上踢了一脚,他转头一看,见是善忘僧站在床边,示意自己起身。

    岳穆清说:“大师,你终于要教我了?”

    善忘僧并不说话,只是将长剑递了过来,又退后两步,抽出一柄剑来,摆了个架子。

    岳穆清一时无暇细想善忘僧手中之剑从何而来,只是问道:“大师,你是要与我拆招么?”

    善忘僧点了点头,低声道:“星拱北辰。”

    岳穆清料他是让自己用“星拱北辰”一式出招,便应了一声,右手剑花一闪,直刺善忘僧胸口。

    善忘僧左足偏闪,右手持剑下圈,岳穆清料这一剑若刺实,必被对手兵刃洗去,便倏忽收剑,反身再刺。反身的一刹那,余光却瞥见善忘僧翻腕挺剑,剑势凶猛而来。

    岳穆清心中一惊,方觉不妥,未及反应,便见一截剑尖从胸前探出——猝不及防之间,竟遭穿胸之噩!

    岳穆清惊骇莫名,惨叫一声。陡然间世界一变,只剩穹顶如夜,盈于视野。原来自己依旧躺在床上,方才只是南柯一梦罢了。

    岳穆清定了定神,心中忽的一动,坐起身来大喊:“大师,大师!”

    善忘僧睁开眼睛,微笑道:“小施主这一呼,似有当头棒喝之意,想来必是有所洞见。”

    岳穆清道:“洞见可不敢当,不过晚辈做了个吓人的梦,醒来一想,却忽然好似醍醐灌顶,明白过来。”

    说罢起身持剑,边舞边说:“大师给我演示的剑招,我起初以为是脱胎自星拱北辰,可是后半截的使剑法门,又和星拱北辰完全两样。”

    “若说这一招是将星拱北辰改了一改,使其攻势更远,可是须先转剑一圈再行前刺,速度和距离都及不上‘电光石火’、‘长风破浪’这样的招式,因此晚辈有些琢磨不透。”

    “不料睡了一觉,在梦里与大师拆招,才知此招先行转剑,是要卸去对方兵刃;转剑而不转身,继而上步刺剑,速度和距离都正好克制我这招‘星拱北辰’。”

    “大师,你这招叫什么名字,又是什么剑法?”

    善忘僧莞尔道:“小施主一梦得道,悟性不凡。此招名为‘引线穿针’,其实不过是两招‘指点江山’并以一招略有变化的‘扭转乾坤’相连而成,原意与‘星拱北辰’相似,都是一刺不中而变招再刺,但不反身而反手,不停步而进步,则无论速度与距离,都较‘星拱北辰’为强,因而能够反加克制,并不为奇。”

    善忘僧稍一沉吟,又缓缓道:“我佛言,一切世间,若众生,若法,皆无有始,故云无始。《易经》亦云,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无始、无极即是空,世间万物自空中生出,历成劫、住劫、坏劫,而又落入空劫,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岳穆清听他说话,但觉其中意味深长,字字方落入耳中,便在心间盘旋跳跃,只是他年纪幼小,不能体察其精髓所在,一时迷蒙痴呆。

    忽觉老僧止了话语,鼻息悠长,抬头看去,善忘僧竟已坐在原地,悠然入梦。

    岳穆清拾起剑来,反复演练方才所学的招式,越练越觉此招简练狠辣,其中妙处不在天部剑法之下,心中难免啧啧称奇。

    其后数日,善忘僧依旧打坐念经,只不过时常起身,要过岳穆清的长剑,使一些岳穆清见所未见的招式。岳穆清起初担心他强练剑法,有损病体,屡屡出言劝阻,但看他脸色似乎一日好过一日,身子复原速度极快,这才不再多言。

    不过岳穆清将这些剑招看在眼中,有时也难免试练几招,只觉这些招数固然至简至要,但干脆利落,令人耳目一新;若再往深想一层,这些招式彼此之间又相互呼应,简而不陋。

    善忘僧见他模仿自己练剑,既不出言指点,也不横加劝阻,只是由得他去。

    有一日,岳穆清越练越是惊奇,忍不住问:“大师,你的这些招式似乎也是脱胎于人部七剑,可是内中精髓好像与师伯、师父教给我的琅琊剑法全然不同。”

    善忘僧问:“有什么不同呢?”

    岳穆清道:“琅琊剑法练到上层,无不以绚烂繁复为能,大师的这些剑招,却化繁为简,干净明快。大师,不知你这些剑招还算不算琅琊剑法?”

    善忘僧出神半晌,摇头不答。

    如是逾月,距值守期满不过一旬,赵云旗竟仍迟迟不归,岳穆清与老僧日日相对,倒也各得其乐。

    这一日晚间,岳穆清练罢剑法,眼望夕阳西坠,忽然愁道:“大师,再过七八日,我便要返回云峰阁复命,你可有什么打算?”

    便在这时,不远处的琅琊寺敲响晚钟,山鸣谷应,余音袅袅。

    善忘僧遽然开目,闲步走至山房门口,眼望山谷,悠然开口道:“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穆清小友,你我共处月余,你竟从未问过贫僧,此来究竟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