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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遗命

    在云峰阁上待满两个月之后,四名新弟子又回到了抱朴院。

    期间再未发生什么值得记录的大事。岳穆清回了一次青云堂,见到易飞廉,两人都很欢喜。易飞廉问他这段时间的见闻时,岳穆清想起谷听潮曾叮嘱过,与掌门钻研归云剑法之事不可对任何人言,因此他也将这最重要之事略过,只是谈了谈自己在剑术上的一些进展。

    易飞廉听他在正宗琅琊剑法上似乎没有多少进步,那些奇招倒是愈加说得头头是道,料想谷听潮应是更放纵他了,只能摇头苦笑,却也并不责备。

    郑平见了岳穆清,比以往要热情一些,似乎他对这个结果终于认命,不再纠结于师兄的架子;路云则仍只是淡淡地笑。

    赵云旗和朱邪玉露当然喜出望外,拉着他问个不停,几乎不肯让岳穆清再离开葱茏谷。但岳穆清敏感地发现,两人如今似乎更为亲密,也更不避讳旁人了。他曾以为,远离青云堂也有一桩好处,那就是可以让他放下那段心事,笑对将来。但如今他才意识到,埋在心里的那根刺并未消失,只是隐藏得更深了一些。它蛰伏在暗处,等待着被重新拨动的那一刻,然后猛地释放出直指灵魂的剧痛。

    转眼间夏尽秋至,冬去春来,这一天,到了元和四年(注:即公元809年)三月初。

    谷听潮正在堂中端坐冥想,宁安忽然进来禀道:“禀掌门,镇南苏家发来请帖,说苏庄主下月初八办五十大寿,诚邀本派出席寿宴。”

    谷听潮睁开眼睛,点了点头,“嗯”一声道:“苏庄主五十大寿,这是大事,不可等闲待之。老朽这几年走不动远路,苏庄主倒也是知道的,我看,还是派默笑去吧。你叮嘱默笑一句,陪同拜谒的人员、需准备的寿礼,都务须早些安排,早日启程,宁可早到,不可晚到,以免失了礼数。”

    宁安领命去了,谷听潮又开始闭目沉思。合眼的一刹那,眼中似有精光一闪。

    掌门如此郑重,曲默笑自然不敢怠慢,马上便亲自拟定了随员名单、寿礼礼单,并将单子交给谷听潮过目。谷听潮点头后,他一刻也不敢耽搁,催促专人去办。原本从琅琊山出发去襄州,即便是大批车队慢慢行走,提前半个月也足够宽裕了,曲默笑却翻了黄历,定在三月十八这一日出发。谷听潮对此深表赞许。

    三月十八这一日,琅琊山下旌旗飘飘,十二乘马车一字排开,曲默笑盛装登上第一乘马车,向亲自送行的掌门谷听潮抱拳辞行。谷听潮面带微笑,轻轻摆手。周围大批簇拥者皆向天机堂堂主挥手告别,无人觉察有异。

    谷听潮返回云峰阁内,面色却突然沉凝下来。他召来宁安,向他细不可闻地耳语几句,接着加重语气道:“记住,此事事关重大,务必告知彼等,来时务须避人耳目,切切!”

    次日酉正二刻时分,天刚擦黑,一日辛劳落幕,山上众人有的刚用晚膳,有的则还张罗着去做晚课,正是最闲适散乱的时刻。岳穆清在练武场上多练了一会儿,回居所时正好形单影只。

    他走了两步,忽觉背后气氛有异,急转身间,却有一道黑影从面前掠过。岳穆清心念急转,后撤一步躲避,仍被对方伸手拍在胸口,但却没有劲力吐来。他一怔之间,那黑影已消逝在夜色中。

    “师父?”那黑影来去虽快,但隐约像是易飞廉,岳穆清心思一动,去摸胸口时,却摸到一方纸片。他拿起就着月光一照,见上面隐隐写着:“戌初正,云峰阁见,独来,阅后即毁。”字迹潦草,不易辨认是何人所写。

    那人如是师父,但他既不愿以真面目示人,又写下“独来,阅后即毁”这等话语,想来此事极为机密。岳穆清稍一思索,将手中纸片扯碎丢入囊中,又返回练武场捡起一柄铁剑,随后悄悄出了抱朴院,向云峰阁走去。

    抱朴院与云峰阁相距仅百余步路而已,岳穆清上了峰顶,见云峰阁高高矗立,灯光从窗纸上投射出来。

    便在此时,阁门微开,宁乐探出头来,轻声说:“快进来。”

    岳穆清闪身入阁,微微诧异:“难道我师父不在这里?”

    宁乐没有答话,径直带他来到掌门卧室旁边的厢房,岳穆清见房内空无一人,正纳闷间,宁乐却掀起一块木地板,对他道:“随我下来。”

    木地板背后,一道环形阶梯蜿蜒而下,下方烛火之光映照上来,显然是一间密室。岳穆清大开眼界之余,却也马上想到:暗夜密室,不知会发生什么大事?身上微微起栗,既是兴奋,又是紧张。

    下了阶梯,绕过照壁,眼前豁然一亮,是个丈许见方的议事厅,周围壁龛之中都点着烛火,将室内照得通明。厅内正位上放着一张椅背高耸的檀木扶手椅,坐在其中的老者正是掌门谷听潮。旁边侍立一人,乃是宁安,另一边空着,是宁乐的位置。下首两边各有交椅四张,但拢共只有四人在座。岳穆清用眼一扫,见一袭黑衣的正是易飞廉,另外三人分别是别惠堂堂主宓延钊、执法长老严平生,以及和自己同期入阁的云峰阁弟子孟惊涛。

    易飞廉见岳穆清来,向他微微点头示意。岳穆清与孟惊涛眼神一会,两人心中都暗自惊诧。

    谷听潮在座中一抬眼皮,淡淡地道:“穆清也来了,那么人便齐了。穆清,你把剑放到一边,过来坐下。”

    岳穆清这才发现,除了自己手拿一柄铁剑之外,余人都是空手,不由大惭。

    待岳穆清归座,谷听潮清了清嗓子,人人屏息凝神,只听他道:“今日宣召各位秘密来此,有大事要说。宁安,就由你来宣掌门遗命吧。”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扑通扑通跪了一地。宓延钊颤声道:“掌门师兄,你春秋正盛,何出此言哪?”

    谷听潮举右掌一竖,沉声道:“自己的鞋,自己知道紧在哪里。有些事要先做安排,免得临了手忙脚乱。宁安,你念吧。”

    宁安上前两步,展开一张绢帛。他年纪虽然不大,但向来性情沉稳,喜怒不形于色,此时眼圈却有些发红,颊边肌肉微微颤抖。

    只听他念道:“琅琊剑派第九任掌门谷听潮谕:吾承先师、先师兄之遗志,忝为琅琊剑派掌门,凡一十八年矣。惜吾德薄才鲜,罔克膺承先绪,动辄乖方,实不足光大门楣。而今日薄西山,自知不永,当思绸缪,择良材以继之。吾四弟子易飞廉,品行端方,胸襟广博,才智过人,在吾身后,必能承当重任。着令易飞廉接任琅琊剑派第十任掌门,剑派上下,一体遵行。此命。”

    易飞廉跪地连连叩首,哽咽道:“承师父如此看重,飞廉惭愧无地。只是师父明明身子强健,言语行动,殊不异于常人,怎能在此刻传下遗命?恕飞廉万万不敢接任!”

    “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举。”谷听潮忽然起身,环视众人,“掌门传位,原当召集堂主讨论,然后在阖派帮众面前公示。但眼下情形特殊,老朽先拟定人选,再请几位堂主发表高见。”

    他看向宓延钊:“宓师弟,我素知你淡泊名利,当年涂师兄临终传位,曾征询过你的意见,你一力推举师兄,我是知道的。如今你年纪也已不小,我传位给你易师侄,想请你辅佐于他,不知你意下如何?”

    宓延钊拜道:“师兄才干威望,谁不钦服?掌门但有所命,延钊自当遵从。易师侄文武全才,德配其位。”

    谷听潮转而看向孟惊涛:“惊涛从天机堂升入云峰阁还不满一年,眼下默笑出使镇南苏家,由你来代表天机堂,如何?”

    孟惊涛也拜道:“天机堂谨遵掌门之命。”

    谷听潮继而道:“长空有要务在身,不便前来,玄元堂这里暂且空缺,不过长空品性坚刚端正,他日传知,也与今日无异。”

    众人默然,皆在心中暗想:不知翔凤堂这空缺又是怎么回事?

    不料谷听潮直接跳过翔凤堂,对严平生道:“平生,你为剑派执法长老,处事公正严明,连老朽也是佩服得紧。诸堂主既无异议,我这便钤上掌门印信,此后这掌门遗命便交你保管,待老朽身后,由你主持,示之众人。”

    严平生神态严肃,恭恭敬敬地叉手拜道:“平生必不辱使命!”上前接过绢帛,将印信油泥轻轻吹干,这才轻轻折起,贴身放好。

    谷听潮见状,神态稍为松弛,示意众人也坐回座上:“这是今天的第一件事。还有一件事,飞廉,穆清,你们要听仔细了。”

    众人没想到这桩大事之后,紧跟着还有一事,都不敢出声。只听谷听潮续道:“按祖师爷定下来的规矩,接任掌门者,便要开始习练百川神功。然而练这百川神功却有一个弊端,老朽身上那纠缠已久的怪病,便是拜它所赐。”

    众人闻言,皆轻轻地“喔”了一声。其实剑派内对于谷听潮的怪病,私下也有诸多议论,确有那么一种说法,认为是与百川神功有关。但直至今日,才由掌门亲口承认。

    “百川之弊,历代掌门都无法可解。到了老朽这一辈,也许是上天垂怜,赐我一个岳穆清,才算有了些许进展。”

    众人都惊讶地望向岳穆清,岳穆清羞赧摆手,示意不敢居功。

    “进展有则有矣,却远未功成,而且,老朽的时间,也许也不够了。”

    这次轮到岳穆清震惊了:“掌门师公,你为什么这么说?你遇到了什么难题,或许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

    谷听潮轻轻一叹,但神情淡淡的,似乎并不怎么哀伤:“你那十一招残招的心法,都是对的,只是中间隔了几招,有所跳跃而已。我凭着对那十一招的理解,不但排出了前十六式的顺序,甚至连其心法也猜测得八九不离十。这几个月来,我一遇病发,便一一试演之,果然这十六式都可使动,并且确有舒缓经脉之效。只是,第十六式一旦演完,这受控的内息便立时消散,病发仍是不可阻挡。”

    “咱们总共看出二十三招,掌门师公已经研究透了十六招,这剩下的不过三成之数,按理应该大有希望才对!”

    谷听潮摇头道:“越到后来的招式,这心法的构建便越难,而且十一残招皆在前十六招之内,此后已经无可依凭。那十六招,我在三个月前便已了然,但这三个月来,寸功未建。”

    岳穆清心急如焚,几乎要哭出来:“那,那怎么办?掌门师公,你不能就这么放弃呀!”

    “岳穆清,我并未放弃。但是,功成不必在我。”

    这次,他不等岳穆清答话,便肃然道:“岳穆清,你记好了。前五招,顺序未错,心法未错;第六招,是那招先退步后劈敌面的剑招,我暂且命名为‘劈面剑’,心法次序为,起于地机穴,经阴陵泉、血海……”

    他对这些心法早已烂熟于心,当下闭着眼睛一一说出,毫无滞涩。岳穆清隐隐明白这老者是要尽授十六招归云心法,好让后来者能在此基础上,继续破解难题。他虽心中难受,但更怕谷听潮心血落空,因而赶紧收摄心神,将那内息运行之法一一强记脑中。

    其余在场之人大概都能猜到,岳穆清不知为何学到了一门厉害心法的残招,可以部分克制百川神功之弊。但谷听潮并不详述细节,除岳穆清外,无人知道其中来龙去脉,更不可能在仓促之间背诵下来。

    片刻之间,谷听潮已将前十六招心法说完,问道:“岳穆清,你记下了没有?”

    岳穆清连连点头。

    谷听潮吁了口气,又道:“这第十七招,我有一些猜想,或许是……”

    说到此处,他的眼睛忽然张大,全身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只是痛苦地从牙关中挤出几个字:“扶、扶我、上去……”

    众人见状,都知是那恶疾又发了,慌得一拥而上,扶胳膊的扶胳膊,抬腿的抬腿,一起将他抬出密室,送进掌门卧房。宁安宁乐服侍他先行躺下,宁乐反身对余人道:“掌门此病,便是大夫来了也是无用,只能待他自行痊可,大家若围在这里,反而不利于掌门恢复。”

    众人都知他所说有理,于是一一退出卧房,身后又传来宁安冷静的声音:“诸位,今日之事,要日后才能公布,在此之前,务请各位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