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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茶仙

    岳穆清顿时愣在当地,呆呆地道:“你……才是苏二姑娘?”

    白衣少女冲他挤了挤眼,嘻嘻地笑:“是不是很好玩?”

    岳穆清张口结舌了良久,方才道:“我可不知该信谁了……”

    白衣少女生气地瞪了他一眼:“我救了你,你还不信我?”

    岳穆清闻言苦笑:“我信我信。那……她为什么要骗咱们?”

    苏菁嘻嘻一笑,道:“苏家庄好大名头,谁不想借来用用?她以为随县离襄州还远得很,偶尔冒充一下也不会被识破,哪料到被本姑娘撞个正着。”

    岳穆清问:“那她是什么来头?”

    苏菁撇嘴道:“这我可不知道了。这些日子往襄州去的人来路复杂,这黑衣人用的是沧浪派的剑法,兴许是沧浪派的人。不过没见我姐夫的踪影,也兴许不是。”

    岳穆清低头沉吟了一会儿,忽道:“那黑衣人多半真是沧浪派的,他们掌门是你们苏家的女婿,而你不但能使苏家的掌法,而且还一下子认出沧浪派的剑法,因此你一定和苏家大有关联,所以他就被吓跑了。对不对?”

    苏菁嘻嘻笑道:“你还挺聪明的嘛!不过我认得回雁剑法可不是因为我姐夫。我大师父博览天下武功,这些个微末剑法早就给我演示过了。”

    岳穆清回想了一会儿,恍然叹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那位姐姐假扮苏二姑娘唱了半天戏文,却不料你才是真正的苏二姑娘——你怎么不当面揭穿她?”

    苏菁咯咯一笑,道:“我揭穿她做什么?她放着好好的自己不做,非要扮成不相干的人,还扮得糊里糊涂的,不知道早就给人看穿了,那不是很好玩么?”

    岳穆清忽的想到自己,笑容一滞,却不答话。

    苏菁自顾自笑完,见岳穆清并未附和,道:“你怎么不笑啊?”

    岳穆清不知该如何应答,呆了一会儿才道:“苏二姑娘,既然你是真的苏二姑娘,在下尚有一事相求。”

    苏菁摆了摆手:“我知道,你说你有东西要带给焦叔叔看,想让我帮忙带你见他,是不是?”

    岳穆清大喜:“正是。”

    苏菁叹了口气,以手托腮道:“哎,好不容易瞅到个空子,跑出来玩了两天,又得回去了。”

    岳穆清怔道:“原来姑娘是自己跑出来的。”

    苏菁道:“那当然,苏家庄这几日人来人往的,爹爹整日里拉着我见那些江湖子弟,我不耐烦,才跑了出来。本想再往远处走走,可你既然要我帮忙,我当然不能不帮你,谁叫咱们是一起打架的交情呢?”

    岳穆清拊掌笑道:“不错,正是一起打架的交情。”他一路独行,至此方遇到一个可以结伴说话的人,不由心中快慰。

    两人见天色已晚,便找了间客栈住下。岳穆清劳顿半月,此时方能沐浴更衣一番。他相貌并不丑,还颇有几分英武之气,待收拾停当出来,倒把苏菁看得呆了一呆,随即展颜笑道:“这么便不像小叫花了。”

    苏菁这次出来得随性,没有骑马,第二日一早便去马市高价买了一匹大白马,又带岳穆清去抓药。这次伙计们都是笑脸相迎,腰弯得像只大虾,岳穆清心中鄙夷,拿药便走,毫不理会对方的殷勤。

    两人收拾停当,各自上马,疾行向西。青年男女骑着黑白坐骑,途中言笑晏晏,真是说不尽的意气风发。岳穆清以前在朱邪玉露面前,总有些自卑之感,说话做事不敢放胆,但说来也怪,这苏菁明明身份更加显赫,和她说话却要放松许多。只是他自知身份特殊,一旦要提及自己的过往,便须想办法岔开话题,难免仍是有些头疼。

    两匹马脚力均好,疾行了大半日,等到未末申初时分,襄州城已经遥遥在望。岳穆清道:“咱们要进城去吗?”苏菁却摇头道:“不用,你跟我来。”

    二人骑马从城南掠过,到了襄州西南,只见眼前烟波浩渺,舟楫纵横,是好大一个湖面。岳穆清顿觉视野开阔,神清气爽,不由赞道:“好湖!”苏菁翻身下马,笑道:“这是檀溪湖,庄子便在湖心之中。”

    她在湖边扬起藕臂,招呼道:“船家来!”立时便有一只小船掉转船头,飞也似的靠到岸边。船夫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肤色焦黄,手里绰着一块毛巾,探头见是苏菁,慌忙躬身道:“二娘回来了。”

    苏菁如白蝴蝶般从马背上翩跹飞下,落地后点头笑道:“是娄伯么?要辛苦你,送我们回庄子里。”

    娄伯讨好地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他看到岳穆清,却觉眼生:“这位是……来拜庄的贵客?要不要先向庄内通禀一声?”

    苏菁挥手道:“不用,他是我新认识的朋友,李少侠。李大哥,你将这马拴在岸边木桩上就好,有人自会来牵去照料。”

    岳穆清将马牵去拴好,忽然脚步迟疑起来。苏菁问:“你怎么啦?”

    岳穆清抬起头来,为难皱眉道:“我……我肚子忽然难受,想……”

    苏菁一皱鼻子:“噫,真恶心。”

    岳穆清挠头道:“人有三急,这也怪不得我呀。”只见这湖边一片开阔,连个遮蔽的地方也没有。

    娄伯见他尴尬,忙道:“小郎君,你别急,跟我来。”

    他引着岳穆清向西边快走了百来步路,向前一指道:“那边有个粪溷,有时赶来拜庄的客人若是内急,可在那里解了手,再坐船入庄。”

    岳穆清见那粪溷由矮墙围成,可以遮蔽身形,便连声道谢,走了过去。这娄伯很懂规矩,立刻背过身去不看,只是站在原地等候。

    岳穆清真是内急么?其实并不是。只是他方才想到,苏家庄乃虎狼之地,师父并不放心。如果就这样带着《归海集》进去,一旦被人识破身份,周围都是湖水,自己就算使出清风步也逃不出来,就只能将秘籍就地销毁。可是这秘籍他尚未记熟,如果毁掉,可就再也不能复现了。

    一念及此,他立刻想到,应该找个隐秘之处,先将秘籍藏匿起来,等到自己离开苏家庄,再回到此地取走秘籍。但苏菁、娄伯都在身边,如何藏匿秘籍?情急之下,才假装如厕,得以独处。

    但娄伯并不走远,他便也不能随意走动,只好慢慢走到粪溷之旁,同时向四周观察。看了一圈,只觉得再向西三十步外的大槐树下,似乎土质松软,可以藏物,况且大槐树是个明显的标志物,日后再来取,也方便寻找。

    他念头一定,便悄悄地走了过去,在槐树背面徒手挖出一个坑,将《归海集》埋进去,随即又将泥土回填,用脚细细地踩过,直到看不出异样为止。

    这时,那娄伯大概是等得有些不耐,背着身子喊道:“小郎君,好了吗?”

    岳穆清怕他回头,长声应道:“快了!快了!”蹑手蹑脚走回粪溷旁,又装作刚刚解完手,大摇大摆地走回娄伯身边,道:“好了,麻烦娄伯了。”

    娄伯躬身道:“不敢,小郎君客气了。”便带着岳穆清回到湖边。

    岳穆清怕苏菁等得无聊,正要向她致歉,却见苏菁向着湖面,遥遥招手欢叫:“卿姨!是我呀!”

    岳穆清循声望去,见一条三丈来长的画舫朝岸边靠了过来,船头立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美貌少妇,一身浅紫襦裙,外罩月白半臂衫,巧笑盈盈,衣袂翩然,恍若画卷中的仙女。

    只见那美妇掠了掠头发,微笑道:“菁丫头,你又跑去哪儿玩了?前日你爹爹寻你不着,把小青小兰姊妹好一顿斥骂,若不是你留下纸条说出去玩两天就回,你爹爹说不定就要发动整个南武林来找你了。”

    苏菁连连顿足,噘嘴道:“他又发脾气,我不理他了!”

    那美妇温言道:“菁儿莫恼,你爹爹也是疼你。”

    说话间,苏菁瞥见娄伯和岳穆清过来,忙对娄伯道:“娄伯,你忙去吧!我们坐卿姨的船。”

    娄伯应了一声,向苏菁和那美妇都深施一礼,才掉头离开。美妇见岳穆清英气勃勃,似笑非笑地问苏菁道:“哟,这位是?”

    苏菁道:“这是我在路上结识的一位朋友,李明霄李少侠,他帮我打架,剑法好生厉害。”其实是她帮岳穆清打架在先,这时却把功劳都安在岳穆清身上。

    岳穆清忙摆手:“我哪懂什么剑法,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还多亏苏二姑娘帮我解围呢。”

    美妇见他照拂苏菁而不居功,面有赞许之色,颔首道:“原来是李少侠,妾身这厢有礼了。”

    苏菁对岳穆清道:“这是我卿姨,江湖上人称茶仙武卿若的便是。”

    岳穆清叉手道:“晚辈李明霄见过武前辈。”

    武卿若噗嗤一笑:“不必客气,一声‘前辈’倒将我喊得老了。既然你是菁丫头的朋友,叫我一声‘卿姨’也就是了。”

    岳穆清应道:“是。”跟着苏菁上了画舫。

    武卿若吩咐下人摇橹开船,转身道:“李少侠,方才菁儿说你剑法很好,不知所拜何门何派,师从哪位高人?”

    岳穆清垂首道:“在下无门无派,我师父也只是个山野闲汉,说出来卿姨也不认得。”

    武卿若奇道:“哦,莫非尊师是栖身乡野的高人隐者?”岳穆清唯唯诺诺,胡乱应了。

    武卿若微笑道:“武林中人虽然多以扬名天下为念,但不屑虚名、寄情山水的也大有人在,想来尊师便是如此。不过李少侠倘能在拙夫面前试演几招剑法,他多半能看得出名堂。”

    苏菁笑道:“是啦,这回李少侠上庄子来,就是想把一样东西交给焦叔叔。本来嘛,焦叔叔不太喜欢见外人,不过有我和卿姨陪着,那就好说了。”

    岳穆清挠头道:“那位剑痴焦大侠和卿姨是……”

    武卿若淡淡笑地道:“不错,拙夫的大名就叫焦扬,剑痴尔尔,是江湖上的朋友抬爱,给他起的一个诨号。”

    岳穆清大喜:“原来如此,那真是太好了。”

    武卿若忽然“啊哟”一声,道:“与你们说着,倒忘了还在候汤。再多待一会儿,汤就沸得老了。”转身挑开船舱的帘幕,走了进去。

    岳穆清奇道:“卿姨这是?”

    苏菁莞尔道:“卿姨是茶圣陆鸿渐的关门女弟子,江湖人称‘茶仙’,岂是浪得虚名?”一挑帘子便问:“卿姨今天煮的什么茶?”

    武卿若背对着二人道:“也没什么好的。昨日青城派来贺庄主大寿,带了些绵竹茶。师父在《茶经》里说‘剑南以彭州上,绵州、蜀州次,邛州次,雅州、泸州下,眉州、汉州又下’。若泛泛而论,绵竹茶叶只算二流,但他们带来的茶是春来第一采,兼得冬之凛冽与春之温润,又用上好的凤炭烘制,茶饼状若胡靴蹙缩,茶香与木香混合,亦可谓茶中之上品了。”

    她口中说话,手上却是不停,从竹制具列中取出一套白色茶具,在小桌上依次摆开,又伸出纤纤二指,将坐在风炉上的银釜盖钮拎起,夹在指中。

    岳穆清探头去看,见釜内水微沸如鱼目,料那盖子应是甚烫,但这武卿若却浑若无事。正惊诧间,便见她另一手从几个瓷盒中舀取精盐、香料等投入釜中,手速如电,不须称量,一息而就。

    俄顷,水沸已如涌泉连珠,武卿若迅疾用一长柄木勺舀出一勺水,置于熟盂之中,又换竹筴在釜内沸水中旋转,另一手已持银匙,从预备好的茶叶末中取了三匙,依次投入旋涡之中。一股清香之气立时生出,弥漫在船舱内。

    岳穆清深吸口气,陶醉不已。稍候片刻,水面已腾波鼓浪,武卿若便将熟盂中的水倒回釜中,顺手息了风炉。水面沸腾渐止,只余微波,而茶沫浮于水面,若聚若散,宛若青萍生于玉潭,鳞云浮于晴天,美不胜收。

    武卿若从白色茶具中取过一只茶壶,将银釜上层的水舀入其中,一边解说道:“煮茶之时,重浊凝其下,而精英浮其上,故要取上层茶水,才得其真味。喝到下层,就不好喝了。”

    舀罢茶水,武卿若将木勺丢入具列,又将一直夹在指中的银釜盖子丢出。那盖子在空中旋转飞去,落下时却正好扣在银釜口上,竟然分毫不差。

    岳穆清还不及惊叹,武卿若已将茶壶高高举起,在空中倾了三倾,但见三条碧水自三个方向落下,正好落在三人茶碗之中;奇的是水流自高处落,常会溅起水花泡沫,她所洒出的茶水,却贴碗壁而入,在白雪也似的茶碗中粼粼而旋。

    岳穆清看得目瞪口呆,心想:这女子手快量准,或许只是熟能生巧,但投盖洒水时腕力控制之精确,岂是十年八年的功力能够练出来的?

    苏菁瞧他神情,咯咯笑道:“哈哈,每个头回看卿姨煮茶的人,都是这副模样!”

    武卿若淡淡一笑:“雕虫小技,何足挂齿。李少侠,适才这几手倒也非为炫技,只是茶水滚烫,高冲可散些热气。”

    苏菁举茶碗赏玩,抿嘴笑道:“卿姨,你那套贡品青瓷呢,这回怎么舍不得拿出来招待客人了?”

    武卿若瞟了她一眼,佯怒道:“菁丫头胡说些什么,你卿姨是这样的人么?”说罢拾起茶壶壶盖,以食指微微一弹,但听瓷音清脆,当下道:“这套邢州白瓷,亦是贡品,俗语曰‘南青北白’,两者各有千秋。我师父虽然推崇越州青瓷备至,但也不可一概而论。”

    岳穆清一边听她解说,一边要拿起茶碗饮茶,武卿若却按住他的手道:“李少侠,你且莫急,再等等。”

    苏菁奇道:“卿姨,你不是一直说,饮茶须趁热么?怎么这回又要等等了?”

    武卿若见两人兴致勃勃,便道:“寻常而言,茶具须得越州青瓷最好;茶碗受茶前须得热水淋烫,所谓烫杯;洒茶时须快斟低洒;须得趁热饮用。如是而为,方能不失其味。”

    “但如今所饮乃是大山中的第一采春茶,贵在其滋味浓厚之余,暗藏风霜之气,倘还是一般饮法,便失其趣。此茶刚强冷冽,倘以越青盛则过于温婉,故以邢白衬其寒气;倘汤水极热则尽杀其味,故以二沸之水煎煮,待茶温时饮下最好。”

    说着,她将手中碗盏微微摇动,使热气渐散,俄顷,微抿一口,微笑道:“好了,这茶在绵竹茶中也算上上之品,略可一饮。”

    岳穆清也学她抿了一口,觉茶水入口时颇有些苦涩辛辣之味,片刻之后,苦味尽散,便觉齿颊留香,口中清冽,精神立时一振,道:“果然好茶!”

    苏菁喝了一口,却皱眉道:“好苦好苦。”

    武卿若笑道:“茶苦者往往极香,菁丫头,世上事常常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