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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琴侠

    苏远来哈哈一笑,道:“哦,是南雁他们到了?快请进吧!”便转头对岳穆清说:“李少侠,你既是远道而来,又听小女说你身上有伤,敝庄倘不尽些东道之谊,未免太不明事理了。便是急着赶路,难道还差这一天两天的?”

    岳穆清虽见苏家上下似乎都颇为可亲,与心中所担心的大奸大恶之徒非常不同,但他为人审慎,既然程世雄的托付已了,总是速离为上。再者如今沧浪派又到了,因着程世雄的关系,他对沧浪派观感不佳,也不愿和他们相见,便再次推辞道:“晚辈感激不尽,只是实有要事,不敢叨扰,晚辈这便别过了。”说罢团团一揖,望外便走。

    便在这时,沧浪派诸人已经入了堂来。岳穆清低头转身要避,鼻中却闻到一股清香,不禁一愣,心想:怎的沧浪派中还有女人?抬头一看,正与那人脸对脸,两人同时“啊”了一声。便在这时,苏菁也“咦”了一声。

    眼前一年轻女子身着绿衫,正是岳穆清与苏菁前一日在随县遇到的那个霸道女郎。

    苏菁反应极快,立时跨前一步,嘻嘻笑道:“苏二姑娘,别来无恙啊?”

    她这话一出口,除岳穆清以外的诸人都深感诧异,众人俱想:难道这女子也是姓苏行二?这未免也太巧了。

    那女子神色变化万端,愣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

    苏菁续道:“李大哥,你别走了。犹记得昨日里,万分神气的苏二姑娘把你这个小乞丐打得皮开肉绽,如今到了苏家地盘上,可不知又要抖出多大威风,你不想瞧瞧么?”

    众人听她一口一个苏二姑娘,简直是莫名其妙,惟岳穆清知道她是有意挤兑,不由得苦笑摇头。

    苏远来迟疑道:“这位姑娘姓苏?可真巧了,竟是老夫的本家。”

    苏菁笑道:“岂止是本家,简直就是自家人呢。”

    苏家庄众人听得云里雾里,浑不知苏菁在说些什么。那绿衣女子羞得粉面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岳穆清本来对她毫无好感,但见她羞窘不堪,心下不忍,道:“这位姑娘昨日气愤打我,固然不对,但也确是因我惊了她的坐骑在先,何况苏二姑娘还了她两掌,教训得也够了。君子不念人旧恶,你别再讥笑她了。”苏菁愣了愣,便没接话。

    四名男子中为首那人见缝插针,慌忙领着众人对苏远来下拜,口中道:“小人沧浪派贾伏龙见过庄主,恭祝庄主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苏远来抬手道:“大家免礼请起,怎么南雁没有随你们一起来?”

    贾伏龙道:“掌门在路上有事要耽搁一会儿,便差小的几个先行一步,将寿礼送到。想他最迟明早也就到了。”

    苏远来点头道:“那就好,明日便要大宴,我原怕他来迟了。”

    贾伏龙道:“掌门可不敢怠慢了庄主寿辰,早在数月前便备好寿礼,随时预备出发。只是后来琅琊剑派剧变,北方异动颇多……”

    苏远来打断他话头道:“这我省得,南雁颇知分寸,便是迟了我也不会怪罪于他。”便跳过贾伏龙对那女子道:“这位苏姑娘也是沧浪派中人?倒是未曾见过。”

    那女子面皮通红,期期艾艾地答道:“回苏庄主的话,小女子姓姚名诗婳,并非沧浪派中人,不过南雁表兄的母亲便是我的堂姑。一年前小女子父母去世,小女子无处落脚,因而投奔表兄而来。”

    苏远来讶道:“哦,原来你不姓苏。”

    苏菁踏上两步,慢条斯理地道:“唔,这会儿你又不姓苏了?昨日你无理鞭打李大哥时,姓不姓苏?你要拿剑刺我的时候,姓不姓苏?你指使手下人对我们动手之时,姓不姓苏?”

    昨日在随县,双方分道之后,贾伏龙已向姚诗婳指明疑点,言说苏菁可能自苏家庄而来,把她听得是又怕又悔。但此事毕竟只是猜测,她也料想不到冥冥之中,还真就遇上了真正的苏菁。

    姚诗婳少时家境甚富,素来娇生惯养;后虽失了父母,但表兄是中南第一大派的领袖,姑母疼,表兄护,更是无法无天。在随县时,无非为争一口气,因而不肯相让,以致越闹越大。而今在堂上被苏菁撞个正着,又被步步紧逼,她自知有错在先,更无人能够回护,想自己有生以来,何曾被如此羞辱却又无可奈何?心中又羞又气,珠泪滚滚而下。

    苏远来已从苏菁几句话中大略听出事情原由。知女莫如父,苏菁虽然禀性自由,脾气倔强,但为人心善,不会乱惹事端,更不说谎骗人;更何况沧浪派那几名男子神色尴尬,却丝毫不敢分辩,可见苏菁所说多半不假。但眼下姚诗婳等人是客,岂有主人劈头盖脸给客人难堪的道理?便起身道:“菁儿,如今你是主人,姚姑娘是客人,更是你姐夫的妹子,哪有你这么欺负人的?你且退下。”

    苏菁抗声道:“哪里是我欺负她?你问问李大哥,昨天她有多霸道!要不是李大哥剑法精妙,数招内便将那四人逐退,女儿今日还能不能好好地站在这里也难说得很了!”

    苏远来眼光向岳穆清一烁,喉咙里低低地发了声:“哦?”转瞬又道:“昨日如何,暂且搁下,眼下咱们都是一家子,哪有自家人羞辱自家人的道理?你倒是一口一个昨日如何,你若好好待在庄里,哪会有那么些乱七八糟的事?姚姑娘,小女性子急躁,想来昨日颇有得罪之处,老夫这里给你赔礼了。”

    姚诗婳不料苏远来竟如此大度,一时间还来不及收声,只哽咽含糊地应了。

    岳穆清见她哭得可怜,心中不由又想起朱邪玉露来。朱邪玉露生性活泼,笑多哭少,可一旦遇到伤心之事,大哭起来也是肆无忌惮,那涕泗横流的情景,与眼前的姚诗婳颇为相似。他心内一酸,便道:“姚姑娘,你别哭了,昨日之事归根结底总是因我而起,你心里若还恨得很,不妨再打我几鞭出出气好了。”

    姚诗婳于泪眼朦胧中见岳穆清一脸诚恳,更是抽噎得厉害,含含糊糊地道:“昨,昨日,我不……不该打你。”

    岳穆清喜道:“你明白啦,那就好了。”转头对苏菁道:“苏二姑娘,这事已经揭过,盼你也别记在心里。大家和和气气,相亲相爱,可有多好?”

    苏菁见连他都这般说,只得撇撇嘴道:“罢啦,你们都做好人,只我是个无赖。”

    武卿若笑道:“谁说菁丫头是无赖?最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堂上气氛转和,苏远来随即差人去安排了沧浪派诸人的住处。岳穆清再要走时,苏远来却又道:“李少侠,你看天色也已黑了,此时再赶出湖去,可不好找落脚之处啊。不如便在此处歇宿一宿,有什么事明日再说。菁儿,你带着李少侠四处转转吧。”

    岳穆清正犹豫间,苏菁笑道:“我爹爹这般诚心邀请的,你是第一个;别再说那些煞风景的话啦,你再不肯留,咱们打架的交情可就一笔勾销啦。”

    岳穆清见她一双妙目紧紧盯着自己,真是盛情难却,便只得无奈点头:“是,那就却之不恭了。”

    便在这时,外面忽传来悠悠的琴声,远近难辨,然而轻灵空旷,恍若青山之中,树叶轻摇,鸟声婉转,让人心旷神怡。苏菁大喜拊掌道:“大师父回来啦!”

    苏远来扬眉道:“不错,逐浪这一出门便是小一个月了,总算回来了。”高声唤了一句:“田兄!”他与田禾名虽主仆,但田禾侍奉苏家庄多年,辈分也高,苏远来对他颇为敬重,便以兄弟相称。

    田禾早在外边候着,快步进了堂来,问:“庄主有何吩咐?”

    苏远来道:“就请田兄带这位李少侠去别院歇息,李少侠是菁儿的好朋友,代巨舟帮而来,一定以上宾之礼待他,切莫怠慢了。”

    田禾道:“好,老仆省得。”

    苏远来便对其余数人道:“焦扬、卿若、菡儿菁儿,便随我一起去迎一迎逐浪。”众人尽皆应了。

    苏菁出门时叮嘱岳穆清道:“李大哥,你在别院可别乱跑,我见完大师父便来找你。”

    田禾得了苏远来嘱咐,对岳穆清极为礼敬,为他安排了一座单人独院的二层小楼,还亲自领他前去下榻。岳穆清自然千恩万谢,说了一大堆感激的话。

    独自用过晚膳,岳穆清走到楼上望景,见空中弯月斜照,众星点缀,月光洒在湖面之上,波光粼粼,又别有一番韵味。他自从琅琊山上逃下,已经过去半个多月,风餐露宿,日夜赶路,似乎从无一刻像今晚那么闲适。但一想到此行重任,心中便又紧迫起来。他借着月色辨认西北方(那是沙陀部落的方向)和东方(那是琅琊剑派的方向),但除了望见沉沉夜色,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遥想关山万里,不知前途几何。

    正发呆间,听见下面门环叩击之声,接着苏菁的清脆声音传来:“李大哥,李大哥,是我。”

    岳穆清忙下楼去开了门:“苏二姑娘。”

    苏菁进了院子,东瞅瞅细看看:“怎么样,住得还行吗?别院的房子太多,我都没全看过。田伯看来挺照顾你呀,给你分了座小楼。”

    岳穆清笑道:“那还不是托姑娘的福?”

    苏菁嘻嘻地笑:“对了,我带你去见个人。”

    “见人?算了算了,我明日就走了,认识这么多人做什么?”

    “不行,别人你都可以不见,我大师父你一定要见。”

    岳穆清想了想:“你大师父,是不是卿姨说的,四雅客中的‘琴侠’薛逐浪?”

    苏菁拍手道:“对啦!大师父喜欢弹琴,行走江湖时也带着琴,所以得了这么个诨号。他的功夫比我爹爹还要厉害,不过,要是当着我爹爹的面,你可别这么说。姐姐也拜他做师父,不过呢,姐姐只和他学琴,我嘛,又学琴又学功夫。”

    岳穆清道:“学功夫又苦又累还危险,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喜欢学功夫?当真少见。”

    苏菁却道:“女孩子怎么啦?都是有手有脚有脑子,怎么男孩子做得,女孩子就做不得?”

    岳穆清笑道:“是是是,我们……呃,我们男孩子也没什么了不起,你看卿姨手上的功夫,可比那些英雄豪杰都厉害多了。”他原本脱口想说“我们琅琊剑派上,也有一些师姐,和我们一起练剑”,话到嘴边,立觉不对,心里咯噔一下:我在苏二姑娘面前,话怎么这么多?俗话说言多必失,往后可要小心些了。

    他这话中间虽然打了个疙瘩,但后面的意思接得很顺畅,苏菁便也没有起疑,接口道:“那是当然。你是没见过卿姨的暗器,‘落英缤纷’这套暗器手法,要说到劲力之强,卿姨或许还及不上我大师父、二师父,但要论技法的繁复精巧,恐怕普天下也没人能和她相比呢!”

    两人说着话,很快便到了四雅客居。只听琴声悠扬,初时沉稳缓慢,随后变得俏皮诙谐起来。苏菁侧耳听了一会儿,笑道:“大师父在弹《醉渔唱晚》,多半是喝过酒了,倒也颇合当下意境。”

    她说这话时,距聆琴轩尚有十几步远,话声也不甚响,不料那琴声陡然而止,一个声音笑道:“菁丫头,那你再猜猜,师父喝的什么酒?”

    苏菁莞尔道:“大师父,你弹琴不专心!”

    那声音道:“哼,是你们走路说话声音太响了!你怎么还带个年轻郎君过来?方才你爹爹还对我说,这两日叫你见些江湖子弟,你老大不乐意,还自己逃出庄去了。”

    苏菁脸上红了一下,可是夜色朦胧,岳穆清也没瞧见。便听她说:“哎呀,也不是什么年轻郎君……我是说,李大哥是挺年轻,但他是我在庄子外面认识的朋友。”

    苏菁说着,已经带着岳穆清,推开了聆琴轩的门。岳穆清见一中年男子背对着门而坐,面前放着一架古琴。那人听见两人推门而入,狼腰略一发力,身子滴溜溜地转过来,朝向二人。他年纪或许已及不惑,但眉目疏朗,看起来颇有儒雅之气。不知为何,岳穆清总觉得这人有些熟悉之感,但细看他相貌,却肯定从未见过。

    苏菁介绍道:“大师父,这是我在路上结识的朋友,李明霄李少侠。我在路上和人起了冲突,四个黑衣人想要欺负我,李少侠剑法如神,没出几招,就把他们都吓跑啦!”

    苏菁逢人就要为岳穆清吹嘘一番,这自然是出于一片好意。但岳穆清却大为头疼,知道这剑法暴露得越多便越危险,忙谦辞道:“苏二姑娘又要过誉了,那些人明明是被你吓走的,在下这点微末本事,在别人眼中算得什么?”

    薛逐浪却似乎没有兴趣深究他的剑法,他的目光只在岳穆清脸上一转,便泰然点头道:“李少侠,幸会。薛某到庄后,听庄主提起你的事了。你重信守义,品行高洁,又帮了菁丫头的忙,我们阖庄上下,都很承你的情。”

    岳穆清慌忙叉手躬身:“薛前辈过奖,晚辈实不敢当。”

    苏菁插嘴道:“大师父,我带着李大哥来见你,除了让你认识一下他以外,也想请你帮个忙的。”

    “哦?什么忙?”

    “李大哥身上有些伤,我看他时不时会咳嗽。大师父不但琴武双绝,医术也是一流,你就帮他瞧瞧伤,成么?”

    岳穆清没料到苏菁叫他来见薛逐浪,还存着这么个心思,虽然感激,但也隐隐觉得不妥,便推辞道:“这怎么好劳烦薛前辈?在下些许小伤,也瞧过医生,抓了药了。苏二姑娘,这药还是咱们一起配的呢。”

    苏菁道:“哎呀,你在外面瞧的寻常医生,还不见得有大师父的医术高明呢!你人都在这儿了,就让大师父给你把把脉,推敲推敲药方,也没什么坏处呀。大师父,你说是不是?”

    薛逐浪大笑道:“是是是,你师父在你眼里啊,就跟个使唤丫头差不多。”

    苏菁抓着薛逐浪的袖子,嗔道:“那你答不答应?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不走啦!”

    “哎呀,答应,为师答应便是。李少侠,你伸手过来。”

    岳穆清实在不想伸手,但拒绝得太刻意,反而更让人生疑,略一犹豫,还是咬着牙伸了左手过去。薛逐浪用手一搭,沉思了一会儿才道:“嗯,你背心中了一掌,伤了手太阴肺经。不过对方出掌不重,你自己的底子也好,倒也没什么性命之忧。你的药方呢?我瞧瞧。”

    岳穆清见他没有猜破自己的底细,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那张药方原是一片破布,后来在鲁记抓药时重新誊在一张纸片上了,他便将纸片递了过去。薛逐浪就着油灯细细一看,挑眉道:“哟,开这药方的,倒不是个庸医。”

    苏菁问:“大师父,这药能治好李大哥的病吗?”

    薛逐浪将纸片还给岳穆清,道:“能,对症得很,十帖药吃完,保准什么后遗症都没有。”又转头走到一个柜子前,取出一个木盒,递给岳穆清:“我这儿还有两支野山参,可以补气益肺,更有固本培元之效,你拿去煎汤喝,不但伤好得更快,对修炼内功也有好处。”

    岳穆清更加无措:“这么贵重的东西,晚辈凭什么拿去?这可万万使不得。”

    苏菁却接过来,一把塞在岳穆清怀里:“你把这么贵重的宝剑都送给我们了,两支参有什么了不起?这样的参,大师父有的是,对不?”

    薛逐浪哈哈一笑,道:“宝剑和山参固然贵重,可都及不上菁丫头。少侠把菁丫头护送回庄,回赠你什么东西,都是应该的。”岳穆清只好连连道谢。

    薛逐浪又道:“菁丫头,你再去陪李少侠说会儿话,就让他早些歇息吧,这伤需要将养。你师父我呢,这些日子舟车劳顿,也乏了,也要安歇了。”

    苏菁闻言,乖乖地道:“是,那大师父早些休息,明早我再来看你。”拉着岳穆清告辞了。

    两人出了聆琴轩,将房门带上。他们却没发现,身后薛逐浪伸手捻灭了油灯,孤零零地坐在黑暗之中,双眸灼灼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