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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结伴

    岳穆清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在这个噩梦当中,他先是落入熊熊大火,每一寸肌肤上都冒出火焰,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接着,他又被一双大手从烈火中拎出,丢进冰冷的河水,他虽竭力伸手向上,却碰触不到空气。汹涌澎湃的江河冲击着堤坝,堤坝在摇摆、在移动……终于,洪水渐渐退去。

    他睁开眼睛,看见了天空和斜挂的太阳。他花了好些时间,才辨认出这是夕阳而非朝阳。他喃喃自语:“我还在人世吗?”

    “什么话?难道我俩都变成鬼啦?”身边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是苏菁!

    岳穆清惊喜莫名,立刻仰起身来,这才觉得浑身上下都十分疼痛。他强忍不适,转头望去,只见一个少女正盘腿坐在树下。她穿着浅黄色窄袖衫襦,腰间系一条青绿丝绦,紧趁利落的同时,又不失女子温婉。她的脸颊红扑扑的,眼眸明亮,正注视着自己。她手里正在把玩着的那根碧玉簪子……好生眼熟。

    岳穆清问:“苏二……啊不,菁妹子,我们在哪儿?那些坏人呢?”

    苏菁定定地看着他,神色复杂:“我们……这里没有我们,只有我,和你。我是苏菁,你已经知道了。那么,你是谁?我知道吗?”

    岳穆清一想到自己的身份,便觉有些头疼,下意识地要伸手挠头,但牵动身上伤处,不由龇牙咧嘴地“嘶”了一口气。

    苏菁落寞地低下头来,轻声道:“这根簪子,我回家以后一直戴着。姐姐说,真好看,是自己买的么?我只笑笑,不告诉她。下次她若再问时,我该告诉她吗?这簪子是李大哥送的,还是岳少侠送的?又或者……我根本不该留着它?”

    岳穆清苦笑:“菁妹子,我先前……先前确实说了假话,但那是不得已而为之,并非有意诓骗。哎……我的事情,麻烦得很,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在随县闹出乱子,又跟着你去了庄里,把你们都卷进来……”

    苏菁的眼圈红了:“你后悔认识我了,是吗?”

    岳穆清手足无措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他定了定神,想到苏家庄已经远在千里之外,在这里,眼前的女孩不是什么苏家二姑娘,而是真诚相交、患难与共的朋友。如果始终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岂不是太对不起“一起打架、一起被抓”的交情了?

    他只犹豫了片刻,便接着说道:“菁妹子,能认识你,是我好大的福分,但你也看到了,就算我那么隐姓埋名,还是被陆家堡的人千里追杀。其实你不知道,我住在贵庄之时,也被田总管安排庄丁监视跟踪。所以,我实在是不得已……”

    “所以,你到底是谁?”

    岳穆清站起身来,任微风拂过自己的面庞,像是撕下了最后的伪装:“李明霄是一个假名字,我的真名叫做岳穆清,来自琅琊剑派。”

    “琅琊剑派……我早该想到的,你的剑法那么好……”苏菁喃喃道,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和琅琊剑派三月变乱有关!”

    “对。”岳穆清干脆地承认了,“我师父就是易四侠,我和他一起逃下山来的,后来分开了。”

    苏菁对江湖上的事情并不那么关心,但琅琊剑派掌门交接中的蹊跷,江湖中人人热议,她听得多了,总也略知一二:“所以,此事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江湖中传得很乱,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谷老掌门死得蹊跷,是被曲掌门害死的,曲掌门还杀了吕三侠、逼走了易四侠;还有人说,其实是吕三侠、易四侠合谋害死了掌门,曲掌门反倒是主持正义、清理门户而已。”

    岳穆清摇头道:“流言么,总是半真半假。”便将谷听潮指定易飞廉为传人,吕子孟却勾结陆家堡作乱,又和谷听潮对掌致其逝世,陈长空和易飞廉联手平乱,但曲默笑却通过斗剑取得掌门之位等事大致说了。至于曲默笑和苏家庄暗中勾结之事,碍于苏菁的情面,他便略过不提,只说他这位大师伯有意掩盖谷听潮遗命,而且下手狠毒,所以他和师父才下山逃亡。就连百川神功之事,因为秘籍已经丢失,说不说都已于事无补,他便也都告诉了苏菁。

    苏菁听了,这才惊觉岳穆清命运之曲折、所肩负使命之为难,对他隐瞒身份的气愤之情,也就消散了大半,但要全然消气,却也没那么容易,故意噘着嘴问:“所以你现在和我说的这些话,我还能不能信?”

    岳穆清竖起三个指头,庄重立誓道:“我现下对苏二姑娘所言,若有半句假话,就教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苏菁花容失色,啐道:“呸呸呸!谁要你发这种毒誓?”硬是逼着岳穆清也“呸”了两声,意思是那毒誓就不作数了。

    岳穆清道:“那你就是相信我啦?”

    苏菁将发簪重新插回头上,白了岳穆清一眼,哼道:“你别以为这么容易就蒙混过关啦!你骗过我一次,我记下了,以后要还的!”

    “怎么还?”

    “那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岳~少~侠~”苏菁展颜一笑,笑靥如花。

    岳穆清想了想,问:“你问完我了,换我来问你,你怎么被陆家堡的人绑到这里来啦?”

    苏菁闻言,眉头一竖,大声道:“那还不都怪你?”

    岳穆清直叫屈:“我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怪我?”

    苏菁气得踢了他一脚:“怎么不怪你?那天晚上,庄子里突然闹哄哄的,主院的家丁都一股脑儿往外跑,说是有敌人登岛进攻。我怕你在别院不安全,专门喊了几个家丁去保护你,结果他们跑回来说,敌人把你抓了,从鸣翠渡驾船走了。我听了当然很担心,就叫他们开船带我一起去追。这些人,胆子都小得很,一边守着我,一边去报告田伯。田伯当然不让我追出去了,硬是把我关了起来。”

    “第二天白天,我又是找田伯又是找卿姨,要他们派人出去找你,可是他们都说,苏庄主带了一大批人上琅琊山,如今庄子守备空虚,自顾不暇,更没法派出人手去搜索一个外人了。我想来想去没法子,只好一个人偷偷划船出来找你。”

    岳穆清咋舌道:“你胆子也真大,知道他们是敌人,还敢自己一个人追出来?”

    苏菁道:“我一时着急,没法子了。而且我也没打算和敌人打照面,就想划船出来,找找线索,万一能找到敌人的踪迹,我给田伯卿姨他们飞鸽传书,请他们派人过来帮忙,不就行了?哪料到这么倒霉,那天午后,我刚刚在鸣翠渡对岸登陆,就迎面碰上那个拿双锏的,我打不过他,被他抓住了。”

    岳穆清心中默算了一下,道:“那天我被他们抓住之后,又逃了出去,他们来追我,没追到我,却抓到了你。”

    苏菁双指并拢,指点着他,气咻咻道:“你瞧,你又欠我一个人情,这下子欠两个啦!”

    岳穆清苦笑道:“是是是,苏二姑娘,穆清债多不愁虱多不痒,欠你的这些人情,一定想办法慢慢还你。对了,我依稀记得我打那个银翅鹫徐成川来着,忽然一下子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后来发生了什么?”

    苏菁的脸色倏然变化,露出恐惧的神情来,急急忙忙起身,对岳穆清道:“快,咱们快点赶路,去找个旅店住下,这里,未必安全。”

    她突然变得严肃,岳穆清就不好多问。两人急急赶路,赶在太阳落山前,住进了伊阳县一家旅舍。苏菁出门时随身带了盘缠,而她被丁、徐诸人抓住后,虽然行动不得自由,但陆家堡众人对她苏二姑娘的身份多少有些顾忌,也便没来搜她的身,这时候,这些盘缠便派上了用场。

    在旅舍中,苏菁将岳穆清昏厥后的事情说了一遍,岳穆清沉思了一会儿,叹道:“掌门师公曾经告诫师父和我,说这百川神功习之有弊,我还曾劝师父,能不能不要练这功夫。现在可好,竟轮到了我自己。说也奇怪,我明明根本连全身经脉都没有打通,离练成功夫还远着呢,怎么也会遭它反噬?”连连摇头,百思不得其解。

    苏菁又说:“那个褐衣大汉好生可怕,武功强得匪夷所思,发狂起来又杀人不眨眼,幸亏我拖着你躲到那个破车厢下面,不然说不定我们也要被他打死。可他又口口声声叫你作‘孩子’,好像你们挺亲近似的。你认识这么可怕的高手吗?”

    岳穆清更觉糊涂。他十三岁前住在扬州,根本没有接触过江湖中人;上了琅琊山之后,所见过的高手倒是有一些,但内功强到这种地步、与自己又亲近的,那就只有谷听潮了。可是谷听潮早已在他面前去世,体貌特征更是与这大汉全然不合。

    他想来想去也不明白,索性就不再白费脑筋,转而问苏菁道:“菁妹子,你离家这么远,可怎么办呢?也不知道你们庄子里的人,该有多着急。”

    “这次我不辞而别,是在敌袭之后,卿姨肯定会找出来,但说不定她走岔了路,所以没跟上来。”苏菁若有所思,想了想却又反问岳穆清:“岳大哥,你要去哪里?”

    岳穆清道:“我要去太原府北面五百里的神武川。”将朱邪执宜之事简要说了。

    苏菁听了,眼中露出憧憬之色来:“我小的时候,跟着爹爹去过一趟太原府,那是我跑过的最北面的地方,再往北,我就没去过了。”她忽然挤了挤眼睛,问:“你带我一起去,怎么样?”

    “啊?那可不成。”岳穆清吃了一惊,连连摇头,“回头让你们苏家庄的人知道了,还以为我将你拐跑了。到时候北陆南苏东琅琊一起追杀我,天下还有比这更惨的事吗?”

    苏菁气哼哼地鼓起了腮帮子:“我被人绑到这个地方,不都是因为你?说是你拐跑了我,冤枉你啦?”

    她眼珠子一转,又道:“你要是不带我去,我现在就跑到旅舍外头大喊大叫,说有人拐卖良人女子为婢,看官府来不来抓你?”

    岳穆清瞧她神色,知道只是女孩子故意耍赖而已,并非真是威胁自己;但转念又一想,苏菁一个弱质少女,身手也谈不上能够自保,难道真的让她千里跋涉、独自回苏家庄去?自然是不行的。

    但如要自己陪同她回庄,一来时间太久,二来多走好大一段回头路,三来苏家庄到时候如何对待自己,也殊难预料。万一又旁生枝节,那么请朱邪执宜领兵靖难的任务,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完成?

    这么一想,若是带着苏菁上路,到时候见了朱邪执宜,请他另派一支小队,护送苏菁回苏家庄,反而不失为一个更好的办法。听说沙陀骑兵忠诚骁勇,驱驰如风,护送这么一个小姑娘回去,不但更为安全,说不定还更快一些。

    他念头既定,便点点头道:“你要和我一起去,也不是不行。但是有一点,出门在外,可不比住在庄里方便,也没那么多人服侍,到时候吃起苦来,你可不许后悔。”

    “吃苦?”苏菁抿着嘴,嘻嘻地笑,“那也未必。”

    从东都洛阳到北都太原,一路上都是通衢大道,有的是逆旅客舍。苏菁带的盘缠都是金银珠宝,手面豪阔,白天乘坐马车,晚上住宿大店,岳穆清想象中的苦并没吃到,反倒是因她而过起了舒服日子。

    一路上,两人除了观赏沿途风景、体验当地人情之外,谈论得最多的倒是岳穆清所练的百川神功。苏菁见过岳穆清昏厥时的模样,劝他不可再练此功。岳穆清苦笑道:“这功夫练之有害,我早就知道啦,咱们琅琊剑派的历任掌门,练到发病之时,一定也都知道了,可是最后谁都没能逃过去。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功夫是停不下来的。”

    “我现在虽只打通了四脉,但这四脉当中稍有真气流动,丹田和四脉就会互生感应,相互激荡,真气甚至溢出四脉,冲击其余经脉。我已经尽读十二正经和任督二脉的行气之法,体内真气激荡时,似能感应我从前存想过的路线,冲击未通腧穴,又将它们的内藏真气激发出来。这样下去,也不知我的经脉,能不能承受得住呢?”

    苏菁无法想象真气激荡的场景,但听岳穆清说来,他仿佛已经是巨大漩涡中的一叶扁舟,无论如何挣扎,都难逃被吸入水底、活活溺死的结局,不禁神色郁郁,连饭也吃不下去了。

    岳穆清见她不豫,反过来安慰她道:“你也不必为我难过,其实这事也未必那么悲观。我没学过冲、带、跷、维六脉的行气方法,多半也贯通不了大周天,说不定真气震荡也便有限。更何况,归云心法前十六式我都记得,掌门师公说过,这心法用来克制百川神功弊病是有效的,我多练一练,说不定就能化险为夷了。”

    他如此安慰苏菁之后,便真的练起了归云心法。这归云心法有一个古怪,平日里练它,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处,无形无迹,无踪无影。只有当百川神功发动,经脉震荡起来之时,如果集中精神,勉强收束一丝真气,自膻中穴引向玉堂穴,此后按照归云心法诀窍行气,便能使全身震荡的乱流慢慢平静。

    只是他所习得的归云心法并不完全,一旦到第十六式结束,这股收束的真气无处可去,立时原地消散,身体便又回到起初的状态。这时想要重新发动归云心法,又需要消耗很大的心力。

    岳穆清反复试验之后,已知不全的归云心法并不足以解救百川之厄,但好在那日之后,他竟然也没有发病。苏菁以为他的方案果真有效,慢慢的也就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