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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铁骑

    岳穆清听到有人说汉话,精神一振,转头向马匹来处呼喊:“有汉人吗?”

    便在这时,身下忽然投来一片阴影。不待他反应,一双铁钳般的臂膊已经锁住了他的双臂和咽喉。

    是那个黑大汉!

    显然,对方并不甘于被击败。落马之后,那人只是眩晕了片刻,立即从地上爬起,徒手发起反击。

    说汉话之人已经驰近,见状指着那黑大汉,吐出一连串胡语,似乎是想要制止他。但那黑大汉嗬嗬连声,臂上仍旧凶猛发力。

    岳穆清上身被制,但下身仍然自由,下意识地双足用力,向地下蹬去。

    那黑大汉拼命环抱岳穆清,更加用力下压。这人膂力奇大,下压之力足有数百斤之重。岳穆清足部诸穴感应到下压的外力,百川神功自主发动,巡行真气与内藏真气激发合流,下蹬之力暴涨,那黑大汉竟然压他不住,向后便倒。

    他这一倒,便成了岳穆清的肉垫。摔在地下那一瞬,铁钳般的双臂略有松动,岳穆清左臂脱逃,曲肘后顶,正顶在对方中脘穴上。黑大汉胃部剧痛,立刻弓背如虾,侧躺在地上,猛呕酸水。

    岳穆清逃出黑大汉的钳制,站起身来。围观骑士愈加震惊,纷纷滚鞍下马,向着岳穆清指指点点。

    便在这时,说汉话之人已经到了面前,飞身下马,朝岳穆清拱手道:“不知英雄高姓大名,为何与我麾下小将起了冲突?”

    岳穆清定睛看去,见来人身被轻甲,身形矮瘦,乍一看并不起眼,但眼中精光灼灼,气势逼人,他一到来,在场骑士都收束行为,不敢放肆。此人脸型方正,眼窝较深,似乎也不是汉人,只是熟习汉语而已。

    岳穆清忙行礼道:“这位将军,在下到此寻人,不知何故,惊扰了这位黑将军,一言不合,便与我动起手来。”

    “哦?”那人看了眼地下的黑大汉,问,“不知阁下尊姓大名,来此欲寻何人?”

    “鄙人岳穆清,听说沙陀部落已经迁徙到此地,专程来找我的师兄,他叫朱邪执宜。”

    说汉话之人颇感意外,挑眉问道:“岳英雄,令师兄便是小可汗……啊不,便是我阴山府之兵马使?”

    岳穆清答道:“我不知什么兵马使,只知道我这位执宜师兄去年回归沙陀部落,后来接任首领,领着部族数千里跋涉,东归大唐。我与他是旧日故友,同门之师兄弟,专程来投奔他,是有要事相商。”

    那人点点头,一叉手,和气地道:“看来岳英雄确是故人。”朝着周围骑士吐出一串胡语,那些骑士听罢,震撼畏惧的神色纷纷转为热情恭敬,都围拢过来,有的拍他肩膀,有的拉他手臂,有的挑着大拇指,口中不住地喊他“拔都鲁”。

    那人又自我介绍道:“鄙人史敬奉,乃是兵马使手下校尉,这些都是我的弟兄。地上这位黑兄弟,是我手下队正,名叫戊地那卢,他是全军搏击之冠,阁下能空手打赢他,难怪弟兄们对阁下如此崇敬,称你为‘拔都鲁’。”原来“拔都鲁”是北地胡人对英雄、勇士的敬称。

    黑大汉戊地那卢吐罢酸水,从地上爬了起来,神色讪讪然。史敬奉用胡语和他交谈了一阵,对岳穆清道:“岳英雄,弄明白了,都是一场误会。这位戊地队正不熟汉语,只听懂你直呼兵马使之名,又见你双手下压,以为你存心侮辱我族与小可汗,因此才要与你决斗。却不料岳英雄身手高强,此举反倒是自取其辱了。”说罢,史敬奉沉着脸,严肃地对戊地那卢说了几句话。

    史敬奉个子还不到戊地那卢的胸口,但戊地那卢躬身听他训话,丝毫不敢轻慢。待史敬奉言罢,戊地那卢走上前来,右手放在胸口,朝着岳穆清鞠了一躬,嘴里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料是向他致歉。岳穆清得理饶人,也微微低头示意。

    一场小小风波就此平息。史敬奉命座下骑士让出两匹骏马,给岳穆清及苏菁乘坐,自己骑马在前面领路,直驱沙陀大帐。沙陀人惯于游牧,结帐而居,因此神武川虽有座小城名曰新平城,朱邪执宜却未进驻其间,而是与族人一同屯于黄花堆东麓。

    未几,众人已骑行至沙陀屯兵之地。此前史敬奉已派先锋飞马来报,朱邪执宜得信,已率侍从迎至帐外。

    岳穆清遥遥望去,见中军帅旗之下,一人策马突前,身后兵卒拱卫。这人顶盔被甲,身材魁伟,方颌虬髯,浓眉星目,除了面色远较当年沧桑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变化——这不就是陈长空之徒、朱邪玉露之兄,朱邪执宜?

    “执宜师兄!”岳穆清一夹马腹,疾速向前奔行。数千里跋涉的辛苦,似乎已随过耳的疾风,化作一阵青烟。苏菁策马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岳师弟!”朱邪执宜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没想到啊!真是没想到!我竟然会在这里遇上你!”

    两人迎到一起,翻身下马,紧紧拥抱。他们在琅琊山上身在两堂,虽是熟识,但关系也谈不上特别近;但此时两人分别经年,各自都是迭遭大变,他乡遇故知之际,难免感慨万千,油然生出亲近之情。

    抱毕分开,朱邪执宜上下打量岳穆清,道:“岳师弟,你瘦了,想必这一路十分辛苦!”又打量了一眼苏菁,问:“这位姑娘是?”

    “这位苏菁姑娘,乃是襄州苏家庄的二姑娘,我们在路上误打误撞,结果成了同路。关于苏姑娘之事,稍后还有求于执宜师兄。”

    朱邪执宜不免暗自猜测这位苏二姑娘和岳穆清之间的关系,但岳穆清既然淡言,他便不好多问。又见苏菁下马时身手利落、举止自然,面对沙陀雄兵亦不卑不亢,心中暗赞果然是名门之后,便朝苏菁恭敬行礼道:“原来是苏二姑娘,久仰。我这里都是些糙汉子,若有怠慢之处,还望姑娘海涵。”

    苏菁浅浅一笑,轻轻万福道:“小女子见过可汗,可汗尊体万福。”

    朱邪执宜笑了笑,摆手道:“我沙陀族内附大唐,如今鄙人不过是一任阴山府兵马使,可汗之名,再也休提。来,岳师弟,苏姑娘,愚兄为你们摆了一席薄酒,咱们到帐中慢慢说话。”

    朱邪执宜领路,将岳穆清、苏菁带入中军大帐,已有仆从流水般端上酒菜,其精细固然不及中华,但分量都是颇大。史敬奉等四名懂汉话的沙陀人,也被朱邪执宜留下作陪。

    朱邪执宜先是举杯邀众人共饮,表达欢迎之意,随后介绍道:“我这位岳师弟,你们别看他年纪幼小,却是位武学奇才。去年琅琊剑派望日问剑,他首次与会,便名列八大胜者之一。”

    史敬奉竖起大拇指道:“难怪,难怪!兵马使还不知道,方才岳英雄到了山下,正巧与我手下队正戊地那卢相遇。戊地这厮,不懂汉话,性情又简单粗暴,竟然和岳英雄动起手来,听说先是以冲马锤相击,却被岳英雄徒手掀下马来,接着又换绝技双臂锁,却又被岳英雄击退。我手下弟兄们见了,个个惊为天人啊!”

    戊地那卢力大无穷,部族中人人皆知,朱邪执宜听了只是微笑,那几个陪酒的沙陀人却个个惊叹,一起站起身来,向岳穆清敬酒道:“大唐果真人才辈出,竟有岳英雄这么年轻的豪杰!”

    岳穆清谦让了一番,和沙陀人喝了酒,才转过来问朱邪执宜:“执宜师兄,这一年多来,听说贵部族变故颇多,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邪执宜闻言感叹,举起酒杯,指点评说。

    原来上年五月朱邪执宜离山之后,辗转两月,才回到沙陀部族之中。在他的劝说下,沙陀老酋长朱邪尽忠下定决心,率全族脱离吐蕃,东归大唐。

    为了迷惑吐蕃人,沙陀部族先向东南方向越祁连山、过西海,做出遵照吐蕃指示,向高原内迁的举动。

    待绕过吐蕃甘凉防线之后,沙陀人忽然在西倾山下改变路线,沿洮河折向东北,目标直指大唐控制下的灵州。

    然而,沙陀的此次行动不是骑兵突击,而是全族迁徙,带着大量的老弱病残和粮草辎重,行动速度很慢。尽管吐蕃人三天以后才发现沙陀人改变了路线,有叛逃的嫌疑,但吐蕃赞普赤德松赞立刻调集数万大军追击,很快在洮河边追上了沙陀部落。

    朱邪尽忠无奈,只得不断分兵断后,阻截袭扰吐蕃追兵,为族群留出逃命的时间。沙陀骑兵所擅长的是驱驰骑射,来去如风,但此刻身有所系,不能远遁,只得在洮河岸边与吐蕃步兵纠缠。这一来,敌众我寡,损失惨重,洮河成为沙陀人口中的“血河”。就连朱邪尽忠自己,也在石门沟一役中,随断后兵团一道捐躯疆场。

    承袭父命的朱邪执宜,率残兵突破老鸦关天险,带领部族进入灵州地界。时任朔方灵盐节度使范希朝闻讯,立刻派兵接应,吐蕃追兵被迫止步。

    沙陀人数月跋涉,遭吐蕃人围追堵截,日日苦战,全族人口已从三万人锐减至一万人,带甲士兵不足两千。

    幸亏范希朝是位老谋深算的积年边帅,不因沙陀几近灭族而轻视他们,反而在盐州专门划出一块地盘,供沙陀人安顿,各项物资一应俱全。

    朔方战区临近吐蕃,唐蕃之间边衅不断,此后每逢有事,范希朝皆召唤沙陀人与朔方军并肩作战。沙陀人感念范希朝之恩,又与吐蕃人仇深似海,每战皆全族上阵,拼命向前,铁骑如尖刀,斩敌无数。范希朝因此向朝廷上书,将沙陀部族编为阴山都督府,保举朱邪执宜为阴山府兵马使,统掌本部兵权。

    今年,范希朝迁任河东节度使,沙陀人追随于他,也一并东迁而来。范希朝便又将代州北面神武川一带,划拨给沙陀人居住。在范希朝帐下,沙陀人既得重视,物资又丰足,部族终于又得繁衍生息,慢慢恢复起元气来。

    朱邪执宜将往事详细叙述,接着对岳穆清道:“如今,我族随范节帅内迁,不在边境之上,生活也安定下来,我正在心中盘算,找机会重上琅琊山,拜会掌门师公与师父一趟,顺便带舍妹一道回族。对了,穆清师弟,你怎么会千里迢迢来找我?”

    岳穆清听罢,摇头叹道:“执宜师兄,自你离山之后,派中也是诸多变故,如今情形,已与往日大相径庭。”说罢,将三月变乱诸事一一道来。

    朱邪执宜听说吕子孟勾结陆家堡反上云峰阁,不但屠戮云峰阁子弟,更对掌打死谷听潮,不禁咬牙切齿,扼腕痛悼;又听说曲默笑后来居上,斗剑断易飞廉四指,易、岳被迫突围脱逃,而青云堂部众此后亦祸福难料,更加忧心忡忡道:“如此说来,穆清师弟是逃了出来,我那妹子却还在青云堂中,不知如今怎样。”

    岳穆清歉然道:“我逃下山来以后,也想到了这一节,怕曲师伯对玉露师姐他们不利。可是曲师伯本来就想要抓我,我若贸然回山,不要说救她不了,恐怕自己也失陷进去。师父与我分手时说,要我想方设法来找到执宜师兄,请你出手援助。咱们不敢奢求再造天地,至少把青云堂的师兄师姐们平安带出来,便是胜造七级浮屠了。”

    朱邪执宜沉吟道:“嗯,听你的意思,这掌门之位原本是该易师叔坐。可惜如今你与他失去联系,再加上咱们是后辈,无凭无据的,也难以插手掌门更立之事。但像舍妹、云旗师弟他们,都是无辜之人,倘若曲师伯要与他们为难,我带人前去过问,倒也不算失礼。”

    岳穆清喜道:“就是这个意思。”

    朱邪执宜点点头,一边用指节敲击桌面,一边道:“如今我帐下可用兵力约有三千,但此事不是行军打仗,若是大摇大摆地穿州过县,非被朝廷当叛军一锅端了不可。史敬奉,你给我挑选一百个身手高强的健儿,暗藏兵甲,过几日准备停当之后,咱们分批出发,在琅琊山下聚齐。”史敬奉大声唱喏,应了下来。

    岳穆清道:“还有一件事,是关于苏姑娘的,还要请执宜师兄帮忙。”

    苏菁一听岳穆清提及自己,便知其意。他们在路上早已商定,待岳穆清找到朱邪执宜之后,便请其派兵护送自己回乡。苏菁从未独自离家如此之远又如此之久,说不想念故乡,那当然是假的。但事情将要圆满之际,她心中却忽觉五味杂陈,怔怔的不知该说什么。

    朱邪执宜道:“方才咱们会面时,你说过苏姑娘有事相求。无妨,你岳穆清的朋友,便是我朱邪执宜的朋友,有什么事,直说便是。”

    岳穆清便将自己因苏菁而入苏家庄,苏菁又被自己牵连,遭陆家群雄绑走,恰与自己在路上相遇之事,择要说了一遍。末了,便道:“执宜师兄,我和苏姑娘在都畿道重聚,那时要再回头送她去苏家庄,又是千里迢迢,于是只好带她一起来找你,心中想,若能找到了你,请你派些人马护送苏姑娘回庄,说不定比我送她更快,也更安全些。”

    “这倒是小事一桩。”朱邪执宜点了点头,转头对苏菁道,“苏姑娘,这样吧,两位都是远道而来,不妨先休整几日,也看看这北地的风光。我这边同时安排好两路人马。到时候穆清师弟和我领大队人马去琅琊山,你这边就分一个十人小队,快马送你回乡,如何?”

    苏菁勉强一笑,从席间起身,谢道:“兵马使送行之恩,小女子没齿难忘。”

    朱邪执宜瞧她似乎有些言不由衷,念头一转便已知大概,似笑非笑地望向岳穆清。

    岳穆清此时正被沙陀人轮番劝酒,一时有些招架不住,全没想到这少女的小小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