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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暗渡

    “说起来,贞元元年那场神策军围城之战,郦将军也是亲历者,对攻城战自然颇有经验。郦将军,你有什么高见,直说便是,哪怕是与咱家的看法不同,也无须隐讳,是不是?所谓集思广益、博采众长,就是这个意思嘛。”

    洄湟镇临时指挥所内,一名面白无须的年轻人坐在主座上,慢条斯理地抚摸着手上的白玉扳指,声音尖细,款款说道。

    郦定进只觉一阵头疼。此次带兵东行以来,吐突承璀明里暗里,总要提及五年前神策军围攻长安的旧事。

    当时,神策军受俱文珍党羽杨志廉与第五守亮的指挥,兵围长安,欲废去顺宗帝位而改立舒王(注:关于神策军作乱的旧事,详见第一卷《天位之争》第29至32章)。郦定进与其余神策军将领一样,皆是被胁迫而来。事后朝廷处置明决果断,除将首犯杨志廉、第五守亮枭首示众之外,赦免了诸将的罪过。

    郦定进在这次事变之中,除了被迫引兵阻击过城中探马之外,并未直接参与攻城,甚至还配合太子一系的密谋,帮助易飞廉及飞龙帮群雄在战场中生擒杨志廉、诛杀第五守亮,可以说是功大于过。也正因此,后来他得到新皇赏识,逐渐升为左神策军大将军。

    然而,这份暗地功劳没有放在诏书里明说,因而,“胁从叛乱”这顶黑帽子,一直隐隐戴在郦定进的头上,成了他挥之不去的心疾。此次率军东来,他是名义上的最高统帅,但宣慰使吐突承璀时不时拿这旧事敲打他,暗示他不要妄图争权。

    其实,郦定进并非不识好歹之人。他以一介白衣而入武举,靠积累军功渐渐上位,身后并无了不得的靠山,知道有些人是惹不得的。眼前这位吐突中尉乃是圣上驾前红人,哪能贸然与他争辉?

    只是,如今众人议论的是兵家大事,涉及数万大军的生死胜败,涉及朝廷和天子的颜面,他郦定进若是钳口不言,怎么对得起国家千日养士之功?

    他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劝道:“据前后三路斥候回报,当前恒州城内的守城甲士,应当在一万二千至一万五千人左右,另有五千铁甲豹彪军,驻守在恒州城西,依滹沱河扎营,与城内守军遥相呼应。”

    “这城内守军,为王承宗亲率的精锐牙军,铁甲豹彪军更是山东诸军之冠。恒州本是成德重镇,守卫森严,听说成德军这几个月来又加固了城防,囤积了大量粮草,已做好充分动员。”

    “孙子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要强攻恒州城这样的目标,不说十倍于敌,至少应五倍于敌,方可谈胜算。”

    “而今围攻成德的诸道兵马之中,北方义武军、东方横海军,皆须防范临近藩镇的异动,出力有限。西南方卢仆射所率的昭义军,任务是袭扰赵州,使其不能分兵救援,因而也不能参与进攻恒州。”说着,郦定进向身边一位面皮焦黄、眼皮略有些浮肿的中年人示意。那人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今日是吐突承璀召集的一次高级将领会议,除义武军节度使张茂昭、横海军节度使程执恭暂守本位之外,其余各军首脑尽皆到场。

    这中年人正是时任昭义军节度使的卢从史。本朝节度使在中央多有挂名官职,常为虚衔,仅表身份,这卢从史的官职便叫做左仆射,是故郦定进称其为卢仆射。

    郦定进见他首肯,续道:“因此,攻打恒州,只能由神策军、河东军担任正面主攻任务,两军合计只有三万;河中、河阳、浙西、宣歙等四道行营兵马在西面担任策应,共计二万人。合计五万人,不到敌军的三倍。”

    “更何况,五万人之中,骑兵合计也不过万人,对阵城外的铁甲豹彪军尚难持必胜之算,而要想携众强攻破城,所需付出的代价,恐怕亦是极大……”

    郦定进越说越激动,竟然忘了关注吐突承璀的脸色,倒是与会诸将看出不对,纷纷侧目。范希朝冷不丁咳嗽了一声,郦定进这才回过神来,住嘴不说。

    吐突承璀满脸阴沉,嘴角也耷拉了下来,场中气氛一时凝固。半晌,他尖锐的声音才又响起。

    “哎,郦将军哪郦将军,咱们屯兵获鹿县之时,你就一再劝我徐徐缓进,慎攻恒州。如今大军已经移镇洄湟镇,跨过木刀沟就够到恒州了,你还是这般说辞。真是让人大失所望啊。”

    “往日练兵时,你常常夸口神策军乃精锐之师,怎么上了战场,就百般推脱,畏敌怯战?”

    “你看范司空(注:范希朝的挂名官职叫检校司空,吐突承璀即以此虚衔称之)麾下先锋军,不过区区一千骑兵,不到两个时辰,便拔了对方两千人驻守的军事重镇。什么十则围之五则攻之,难道在座之中,只有你郦将军懂得兵法?”

    郦定进满面通红,无言以对。

    范希朝见吐突承璀借自己打压郦定进,心中“咯噔”一响,忙道:“吐突中尉言重了。洄湟镇大捷一赖阴山府兵马使朱邪执宜善用奇兵,攻敌不备;二则也靠吐突中尉与郦将军陈兵西面,阻吓城内守军,使其不敢轻易出兵救援。范某岂敢贪天之功?”

    “郦将军方才所说,其实也不无道理。恒州本是北地坚城,北面木刀沟,西、南两面的滹沱河,皆是恒州的天然屏障,再加王氏几代经营,可谓易守难攻。成德兵素来骁勇善战,铁甲豹彪军更是精锐中的精锐,我军声势虽盛,想要一举克敌,恐也不易。”

    他本是着意转圜,想让现场的气氛缓和下来,哪知吐突承璀并不买他的面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圣上差我等领军东来,难道是来听各位诉苦的?依着几位的意思,咱们现在就举起白旗,向王承宗跪地求饶,岂不是最为省事??”

    这话说得太过厉害,众将谁也不敢接话,个个眼观鼻鼻观心,默然不语。吐突承璀扫视众人,大声道:“当日我拜别天子时,圣上殷殷嘱托,说自安史祸乱以来,燕赵齐鲁之地,尽皆拥兵自重,父死子继,不纳贡赋,视皇家天威如无物,实乃国家之祸患,社稷之痈疮!”

    “成德位于诸镇正中,堪为风向,若能借此机会,一举拔除,足可震慑其余,各个击破。如此,则我大唐六十年裂土之痛,一朝可以痊愈!”

    “诸位,圣上如此期许,我等敢不勠力同心,誓死报效天恩么?”

    这番话抬出天子名义,说得掷地有声,众将听了,唯有诺诺而已。吐突承璀这才意气稍平,开始布置起作战计划来。

    三日之后,黄昏。

    两名将领策马并肩站在木刀沟北岸,举目望向对面。一人身材高大,满面虬髯,正是朱邪执宜;另一人大概四十多岁年纪,身形略有些发福,但粗眉环眼,状貌威武,乃是河东军副将兼代州刺史,铁勒族人阿跌光颜。

    沙陀人屯兵代州北面的神武川,两人算是“邻居”,但平时并无直接统属关系,只能说薄有交情。今次作战,是朱邪执宜首次在阿跌光颜手下任事。

    “朱邪老弟,”阿跌光颜沉吟良久,忽然开声,“夜里就要发动渡河战,你怎么看?”

    “回阿跌将军的话,我沙陀骑兵已经做好准备,这一顿饱餐之后,全军枕戈,只待寅时初刻。”

    阿跌光颜“噗嗤”一笑,上下打量了朱邪执宜几眼,促狭地道:“朱邪老弟,这又不是朝堂奏对、军帐议事,你这么一本正经的做什么?你明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朱邪执宜苦笑一声。

    三日前的军机会议,朱邪执宜没有资格参加,事后才得范希朝指令,命沙陀人会同河东军一部,由阿跌光颜指挥,驻留洄湟镇,日日用战马拖曳树枝跑动,做出讨逆军主力仍屯兵洄湟镇的假象。

    按照计划,三日之后,阿跌光颜部将从洄湟镇强渡木刀沟,从恒州城的西北方向发动佯攻。

    与此同时,神策军会同另一部分河东军,将实施“金蝉脱壳”之计,沿木刀沟北岸向东进军至新市镇附近,从恒州城的东北方向渡河。

    洄湟镇大军云集的情报,敌人必然已经获悉,因此,他们将错判西北方向为讨逆军的主攻方向,并在此投入大量作战资源。这意味着,阿跌光颜部将承受巨大的压力。

    “根据斥候的回报,敌军已经出城在对岸扎下营盘,以防范我军渡河。步兵计有三至四千人,铁甲豹彪军亦有一部靠拢过来,至少在两千骑左右。我军只有骑兵一千,步兵四千,虽是趁夜暗渡,仍是以弱敌强。”阿跌光颜见朱邪执宜不答,自顾自说道。

    朱邪执宜仍是沉吟未语。

    阿跌光颜嘿然一笑,索性挑明:“那位吐突中尉让河中等四道兵马在西面牵制仍嫌不够,又拆出我河东军半数兵马作为疑兵,分担守军压力,好让神策军长驱直入,强攻破城。这如意算盘,打得当真响亮。”

    “……阿跌将军,战场之上,听从主帅安排,各司其职,乃是战士的本分。若是大家都各怀心思,这仗还怎么打?”朱邪执宜终于接话。

    “我知道,我知道,朱邪老弟向来不避硬仗,我也是佩服得紧。”阿跌光颜摩挲着手中的缰绳,竖起一个指头摇了摇,“但是你我身为军将,不能不考虑我们手下的士卒。这些兵卒抛家舍业远来恒州,他们家中可都还有父母妻儿……”

    阿跌光颜转过身来,看了一眼闹腾的军营,袅袅的炊烟升在半空中,隐隐传来士兵欢唱之声。“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他喃喃道。

    “……阿跌将军意下如何,不妨直说,执宜身为河东军部属,自当谨遵。”

    阿跌光颜斩钉截铁地道:“河要渡,仗要打,但也要保全我军的实力。这不只是我的意思,也是范节帅的意思。”

    朱邪执宜一怔:“还请阿跌将军说得更明白些。”

    阿跌光颜道:“仗是硬仗,但要灵活地打,不能死板地打。敌人斥候反复临岸观察,昼夜不停,即使我们夜间渡河,也争取不了多少时间。朱邪老弟,到时候你们沙陀骑兵应抢先渡河,快速穿插敌人肋部,想办法调动和扰乱敌军,为我军步卒过河争取时间。”

    “步卒过河以后呢?”

    “边打边走。范节帅已与河阳节度使孟元阳、宣歙观察使卢坦暗中通气,到时候河阳军、宣歙军将从西路发起辅攻,我军向西边靠拢,三军会合,以应对恒州守军的压力。”

    “原来如此!”朱邪执宜长出了一口气,“这样,既不违吐突中尉的帅令,又能保全我军,范节帅真是思虑周详!起初,我以为……”

    阿跌光颜揶揄道:“你以为范节帅又让你去啃硬骨头,虽然嘴上说以服从军令为本分,内心恐怕也不无腹诽:难道沙陀人天生只能给人当刀用?大唐真会把沙陀人当自己人?”

    朱邪执宜脸色变了变。沙陀人感激大唐不假,但是归唐之后大小战役不下十余,沙陀人总是作为先锋军冲阵,打最难最苦的仗,要说内心没有一丝别扭,也不是真的。这阿跌光颜真是厉害,竟然一眼就看穿了他内心最隐秘的角落。

    阿跌光颜见他尴尬,哈哈一笑:“执宜老弟,你一定想,我怎么猜得这么准?哈哈,你我皆非汉人,你所顾虑之事,亦是我曾顾虑之事,这有什么难猜的?”

    他策马走上几步,望向广袤的对岸:“大唐幅员辽阔,不论自东至西,抑或从北到南,骑马坐车,都要数月之久。这么辽阔的疆域之内,既有汉人,也有突厥人、回鹘人、契丹人、鲜卑人、高句丽人、南越人,甚至还有波斯人、大食人、粟特人、天竺人……这大唐兼容并蓄,并不以你我身份为碍。”

    朱邪执宜点点头,若有所思。

    “但也正因它广大无垠,你所遇之人,形形色色。见闻广博堪为良师者,有之,肝胆相照堪为益友者,有之;与此同时,那些凶残狠毒之人、阴谋算计之人,亦是所在多有,只是并非以种族为限,而是人性使然。”

    “你一归唐便投入范节帅麾下,这是你的福气,但节帅年事已高,恐怕不能长久地庇护你。朱邪执宜,你智勇双全,前程远大,但日后为官为将的难度,远比沙场征战更高啊……”

    ……

    夜半寅时,沙陀铁骑悄悄拔营,向木刀沟行去。时为月初,天上一弯新月光芒暗淡,四周景色影影绰绰,但沙陀人惯于全天候行军,并未感到不适。

    但当第一匹战马的前蹄淌入河流时,朱邪执宜感到了一丝紧张。木刀沟在枯水期的水位并不高,即使在河床中央,也只是勉强淹到马腹而已。但沙陀人毕竟不识水文,对黑暗中的大河仍有本能的恐惧。

    更大的威胁来自对岸:按照过去两日的规律,敌人的斥候几乎每隔一刻钟便到木刀沟南岸巡逻一次。不被发现的可能不大,但若被敌人过早发现,半渡迎敌,那可是兵家大忌。

    但事情的发展出乎朱邪执宜的预料。直到第一匹战马的四蹄踏上木刀沟南岸,敌人的斥候仍未出现。沙陀骑兵在夜色中源源不断地上岸,除了哗哗的水声,再无异响。

    朱邪执宜转向敌营方向,抬手瞭望,但只见一片漆黑。军营之中,哪有夜间无照明的?

    他兀自沉吟间,岳穆清已经纵马到了他身边,低声道:“兄长,不对劲!依我看,大家先在岸边摆好阵列,准备应对敌军偷袭,我独自去前方军营探探,看到底是何情形!”

    独骑探营,当然极为危险,但全军之中以岳穆清武功最高,要能探得敌情又可全身而退,实不做第二人想。朱邪执宜稍一思索,点头道:“也好,穆清,此去一定要万分小心。”

    岳穆清还未答应,后方却有人燃起火把。朱邪执宜大惊,怒声呵斥:“大胆!谁人举火?”话一出口,却愣住了。

    举起火把的人是阿跌光颜。沙陀骑兵渡河之后,他已经率步卒渡过河来。

    只一愣神的工夫,阿跌光颜已经举着火把策马到了近前,用一种微妙的口气说道:“执宜老弟,情况又有变化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片,递给朱邪执宜:“我们拔营之前,有人用钝头长箭将这张纸片投射到了我的军帐之外。”

    朱邪执宜借着火光一看,见纸片只有半指长度,上面用小篆写了一个“胜”字,边上盖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记。“什么意思?我军胜了?”

    “非也。”阿跌光颜凑近了他,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这是一个密语,用以传递重要军情。四十种常见军情,对应了杜工部《春望》一诗中的四十个字。‘胜’字是第三十九个,它的意思是:‘军机泄’!”

    “什么?!”朱邪执宜浑身汗毛直竖,周围的幢幢黑影仿佛是万千伏兵,下一刻就会齐声呐喊,杀将出来。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追问道:“能追索到信源么?说不定是妄人搞鬼,意图扰乱我军视线!”

    “不,此信源绝对可靠。”阿跌光颜断然道,但他只说了这一句话,似乎并不打算做进一步的解释。

    “若果真是军机泄露,那我们趁夜偷渡的行为便在敌人掌握之中,敌人为什么不设伏偷袭?”

    “因为我军仅是小股部队佯攻,不是敌人真正关心的。他们既然已知我军的真正计划,便会想办法吃一块大肉。”阿跌光颜沉思片刻,这样答道。

    他的目光投向了东方。那里,夜仍黑沉。

    按照原计划,讨逆军主力将在一个时辰之后,发动渡河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