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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魃(二)

    月光为他们的青衣渡上了朦胧的轻纱。那三名修士走近,为首一人对季星驰拱手一礼。

    “在下凌碧阁弟子途风。这位道友行色匆忙,不知欲往何处?”他对季星驰说话,目光却落在了季星驰身后,只露出半个身子半张脸的阿宝上。

    途风双眼一眯,眉间微皱,警惕审视的目光中不由带上几分疑惑。

    季星驰心神已定,却没有放松警惕。他笑得客气又带着几分自矜,拱手回礼,并未自报家门,只道“欲往太华宗去。”

    他也不算骗人。妇人方才所托,便是请他将阿宝送至太华宗。

    不过这话说的巧妙,使得那三人闻言色变。

    沧溟大陆宗门洞府数不胜数,其中又有六大宗门傲视群雄,远超其他。分别是忘川太华宗、定州乾元宗、宁州焚海阁、朔州虚弥门、建州枯星岛、琼州七绝谷。这六大宗门中,又以忘川太华宗地位中立,最受尊崇。便是其他五大宗门的子弟遇上太华宗的修士都要礼让三分,何况来人只是一个占据了小小坪山城的百人宗门凌碧阁!

    原本这三名凌碧阁弟子感知到对方不过炼气期修为,心中颇有不屑。可若是眼前之人与太华宗有瓜葛,那就万万不同了。

    途风笑道,“原来如此。”顿了顿,他又道,“道友是太华宗弟子?不知道友身后这位姑娘又要去向何处?”

    季星驰收起笑容,似带着几分不满,睇向途风,故意不答他前半句,反问道,“难不成坪山城戒严,不允人出入,竟需如此盘查?”

    “坪山城有我凌碧阁庇护,十载风调雨顺,百姓安泰,自不需戒严。只不过,这位姑娘似是涉及小河村一桩旧事,我等师兄弟三人被召唤至此,自然要问个清楚。”

    季星驰心中暗道此人难产。来人虽忌惮太华宗,却也不完全相信他。话至此处,除非自己能拿出太华宗弟子印信,还有几分可能仗势带走阿宝。可自己确实不过一介散修,扯虎皮拉大旗,哪来的太华宗印信?

    途风见季星驰神色间略有踟蹰,心中疑虑渐重,复又看向他身后的阿宝。

    方才在村中通识鼎前,那周盛昌已将事情经过通通告知。坪山城三十年前遭旱之事,他们也曾听说。若不是凌碧阁这些年也着实为坪山城做了些事,这些城中凡民说不得还念着那遥不可及的金光门呢?

    而据周盛昌所言,这名少女就是他口中当年致使坪山城大旱的妖物,被金光门修士收服三十年后再次卷土重来!

    令途风疑惑的是,为何这个被凡人和修士都当做妖邪的少女,身上竟没有半分妖气?

    作为门主亲传弟子,金丹初期修士,途风一直自傲于自己的天赋和修为。修为不稳的炼气期或筑基期尚有可能分辨不出妖气,他怎可能辨不出?

    除非……这少女身藏异宝,能掩盖自身气息,隐于凡人之中。

    若是真有异宝,师父定然欣喜!这坪山城里,凌碧阁内外,谁不知道凌碧阁门主最喜收藏各种奇珍异宝?

    若能献出异宝,还是一件可以掩藏气息的极其稀有的异宝,下一任门主岂不是……

    从始至终,季星驰眼神皆坦荡不离途风,自也将途风眸中神色捕捉个透彻。他心一横,叹道,“不瞒道友,我亦疑惑。道友的道法比我更不知精深百倍,想必你也看出了——这姑娘明明就是一介凡人,却被无知村民视若妖邪,孤立厌弃,实在可怜。你我皆是修真之人,一心向道,自当悲悯苍生。我可怜这姑娘际遇,才欲将她带至太华宗妥善安置,还望道友放行。”

    途风心中已有盘算,当下笑道,“道友何需舍近求远?我凌碧阁便在三十里外的坪山城内,我门主道法精深,最是慈悲之人。不如将此女交于我等,也免去道友奔波辛劳之苦?”

    季星驰却皱眉出个无奈神情,“我一个炼气期修士,不能驭物飞行,带着这凡女也确实不便。可惜我先前已承了他人嘱托,自当言出必行。中途转手他人之事,恕在下做不到。”

    途风身后一人蔑笑一声,“师兄,我看这人支吾了半天,却不敢自报家门,实乃狐假虎威之辈!既不愿将此女交由我门中查核,不如一并带回去了事!”

    季星驰心中骤紧。

    途风淡淡看他师弟一眼,又对季星驰道,“修士在外,隐藏修为或宗门都属常事。我这师弟素来鲁直,道友勿怪。只不过,我凌碧阁肩负守护坪山子民之责,此女身份成谜,在查清之前,恕难放行!”

    “途风道友修至金丹,难道不相信自己的本事?是人是妖,一眼既明!盘查一个无辜凡女,难道是一方宗门应为之事?”修士多狂傲,自负本事。事已至此,季星驰只能激上一激。

    途风眼一眯,收起方才的几分客气,冷笑道,“无辜不无辜,是人还是妖,到了我凌碧阁,自然一清二楚!”

    季星驰刚要说话,忽听一声怒喝,“妖女!赔我阿娘命来!”

    不远处连接山道的密林处,一身影忽然冲出,手中板斧在月光下闪着寒芒。可惜不过数步,便被密林里紧接着冲出来的人一把拉住。

    “胡培!你发什么疯!”

    密林里陆陆续续钻出更多人,其中还有坐在板车上被人拉上山的老人!

    最先冲出来的那个汉子被其他人拦住了手脚,却依然瞪着双眼,挥舞着阔斧不断挣扎,双眼怒火熊熊,嘴里恨骂不断,“要不是你,我阿娘哪里会死!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途风眉一扬,“喏,苦主来了。只怕今日这位姑娘轻易是走不得了。”

    每个村民手中都举着火把。他们慢慢靠近,将那四名修士和一个少女包围。每一双紧盯着阿宝的眼睛,有的含恨,有的怀疑。

    被板车拉上山的老人拍着车板,催促着拉车的年轻人,“阿大,拉近一点!我要看清楚!”

    那被唤作阿大的年轻人迟疑了一瞬,到底是推着老人近前几步。

    待老人看清了少女的面庞,他颤抖着抬起手,指着少女,对途风大喊,“就是她!这张脸,老头子一辈子都忘不掉!女魃!会带来旱灾的女魃!”

    崖台上的气氛陷入暴风雨前诡异的安静。途风眯着眼,审视不语。季星驰紧紧攥着袖中的短剑,蓄势待发。村民中为数不多的怀疑,在老汉的指认之下尽数划去,只剩下浓浓的恨意、厌恶和惧怕!

    只有阿宝。面对凌碧阁修士的纠缠盘问时,没有心虚。面对将他们包围的村民时,没有怨恨。她自始至终都保持着那样木讷空洞的神情,仿佛抽离在这片世界之外。

    可事实上,对于眼前发生的种种,她都懂。

    她能看得懂那些眼神中的盘算、探究、愤恨、怀疑,她也能听得懂他们的话。

    可是她仿佛脑中天生缺了一根弦,极难做出正确的反应。

    因此她就那样半隐在季星驰身后,面无表情的回视着所有人,没有一点惧怕,没有一丝退缩。

    赵峰也在望着阿宝。

    他说不清再见到她的那一眼,心中是何感受。

    阿宝刚被金光门修士收服后的那几天,他总是会梦到她——梦到那张没有情绪的面容,那双没有情绪的眼睛,以及胡家门口那一句没有情绪的“谢谢你呀”。

    那时候村里所有人都恨着她,连带着憎恨那位残废独眼的女修,排挤胡从虎一家。直到胡从虎将女修送入后山,他们家的情况才好一些。

    当初自家阿娘还会感叹一句阿宝可怜。可到了那会儿,连阿娘也会哭着怨道,“要不是她,你阿爹也不会死。”

    可是在少年赵峰的心里,他始终难以相信,这一切灾祸苦难,都会源于一个懵懂痴傻的少女。

    她明明那么无害啊。被人欺辱、嘲笑、捉弄,她都不会反抗,只会默默承受。牵走了她的羊再送回去,她甚至还会谢谢你。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是妖孽?会是修士口中说的“女魃”?

    后来村子里的光景渐渐又好了起来。曾经干裂的田埂丰收了,茶溪再一次成为夏天里孩子们最喜欢去的地方,死了媳妇的鳏夫续趣了个寡妇,饿死过幼子的村民家里又生了个孩子。

    再后来他也长大了。娶了妻,是邻村的姑娘,生了一对龙凤胎。去年,大女儿嫁到了镇里。今年,小儿子也定了亲。

    时光一年年过。除了那些爱絮叨讲古的老人,很少有人再提起阿宝,提起那十四个月的绝望。而赵峰也只有在旁人提起这段旧事时,才会想起那个人。可即便想起,也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

    可就在刚才,再见到那张呆傻木讷的脸的时候,那张脸刹那就和脑海中曾经浮现过的模糊影子合为一体,成了一个确切的模样,一个具象的个体。

    就是她!那个没有人在意,后来又被所有人恨之入骨的少女啊。

    三十年过去了……幼儿成了中年,中年人成了老年人,老年人都作古了。

    可唯独她——三十年容颜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