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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凉生

    窗外的湖中央是浅淡破碎的月光,被携着雨的风吹得皱皱巴巴。

    室内的红泥火炉旁本该是“能饮一杯否”的欢聚,此刻映着昏黄的烛火,却是话不尽离别的凄凉。

    “太傅,景琪知错了,可我……”

    “唉,罢了,咳咳……老臣已然年迈,怕是对殿下无用了,咳咳……”

    “我明日便要离开炫赫,万望太傅珍重!”

    “殿下!”老太傅红了双眼,言犹未尽地抬手一拜,“殿下可还记得老臣最常对您说的那句话吗?!”

    景琪念及平日里老太傅的苦口婆心,满心哽咽,“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

    “殿下!”老太傅听得不忍,国之易主的老泪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广袖拭泪间便颤声打断了她,“老臣今日要说的不是这些。”

    景琪想着,是了,我已非储君,为君者之道今日于我还有何意义呢。

    “老臣受先帝垂青,忝列于三代君师,承蒙国恩,未曾一日敢忘,奈何天不佑我炫赫,皇脉竟凋零至此,”老太傅言及此,又忍不住悲切涕零,“若非殿下临危受命,恐怕这江山早就纷乱易主了,殿下虽为女儿身,却有为君者也难得的胸襟气度和仁慈悲悯,若……”

    “太傅,”景琪看老太傅越说越伤心悲愤的样子,实在心痛,便不忍心让他再讲下去,“都是景琪无能,平日里未能尽听太傅教诲,如今才成了炫赫的罪人,此后山高水远,只求太傅安泰晚年。”

    “殿下不可如此妄自菲薄,临危受命本就根基薄弱,哪能敌得虎狼之子处心积虑的阴谋,殿下切记一定要保存自身,自古君者正统都承自名正言顺,谋逆篡权的贼子能强压一时,却压制不得我等老臣的忠君之心,殿下何言没有明日呢?”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啊殿下!”

    年过七旬的老太傅违背着新主禁令,求了霍统领的通融,漏夜而至,也一定要见小殿下一面,一片丹心,令景琪更觉无地自容。

    她理解也痛心老太傅的一腔悲愤与不甘,可以她对那个人的了解,她怎么可能还有什么明日,但她不忍反驳,只得抬手一拜君师,颓然泪又下。

    深秋季节秋风冷透了窗几,可这温室里的三角梅倒是四季盛放,那一盆金心双色三角梅,上次仔细看它的时候还是桃红色,今日就变成了白色,景琪心想,还真是应了这更替的景象。

    摩挲着袖中的短刀,她多想一刀插进自己的心脏,一了百了。死是最容易的事,可她偏是求死不能的那一个。她身为储君,却无能力握住储君权柄,如今更是受人胁迫成了傀儡储君,失了皇室国祚,丢了皇家颜面,还殃及母妃被困。这不忠不孝的结局让她有何资格求死,有何颜面去见父王和皇室先祖呢?

    令她内心挣扎倍觉难堪的是,即便事到如今,她竟然还在想着那人,若她死,那人便真的连表面上的名正言顺也没了,那他又将如何呢?她那么依赖他信任他,他到底为何一定要令自己难堪至此呢……

    “万一呢?万一肖崇哪天突然权欲熏心,而我们毫无准备,那岂不是人为刀俎,吾等皆为鱼肉?”

    “肖家怎么可能忍得了所生孩儿冠他姓?”

    “肖家若有取而代之之心呢殿下?殿下要以何抵挡?”

    ......

    脑子里那些曾被她弃之不闻的声音逐渐浮现,令她不得不想,莫非他真如旁人所言,心中竟是存着委屈,因此而谋反?莫非他一直喜欢的,真的另有他人?当初自己少年任性,一厢情愿地留下他,甚至都没敢问他一句愿不愿意。灵硕公主性情温婉,若非为了炫赫远嫁他国,他们本来也是要被赐婚的......如此一想,他内心深处可能真的是厌恶甚至怨恨自己的吧?怪不得成婚两年有余,他都只为臣不为夫。可这两年多的相处,也非全无温情啊,很多时候她甚至觉得他是喜欢自己的,难道都是他的隐忍和虚与委蛇?那这近三年的时间,他忍得也该是辛苦的吧……

    这些疑问,揣测和后悔,自她被幽禁起,至今已三月,日日折磨于她,无论表面多么平静,内心都从未有过一刻释怀。

    “殿下,夜深了,休息吧。”瑞姑姑熄了一盏白烛,温声提醒道。

    “姑姑,你去过圣都以外的地方吗?”

    “奴婢自小就在王府中跟着王妃,跟殿下一样从未出过圣都,不过这次终于有机会陪着殿下看看外面的天地了。”

    “母妃她……”自从那日收到新主命侍卫送来王妃的亲笔手书,说自己无碍,让她一定好自珍重之后,她便再也没收到母亲的消息。或许此生都没机会再见了......姐姐远嫁之时还嘱咐她要好好照顾父王和母妃,她不仅一个都没照顾到,如今自己的生死命运也朝夕难测。本来不想再徒增无用的伤怀,可奈何离别伤怀这种情绪总是无孔不入,就连看着那盆日日相对的三角梅她都会想,它会不会舍不得我呢?思绪至此,不觉早已泪痕满面。

    瑞姑姑看着她,本就泛红的眼角亦是再也抑制不住。

    “姑姑莫哭,我不问就是了。”

    微弱的烛光下,瑞姑姑怜爱地拿出锦帕替她擦拭面颊,主仆二人都拼命把无声的眼泪往肚子里吞,未来如何,生死如何,且由天命罢。

    因霍统领提前半月便做足了谋划,趁着萱若宫守卫换防之际,安排了霍家军接替守卫,来了个偷天换日。翌日卯时,景琪与一车一马随从三人,便依计安稳地出了皇都炫赫门。待过了皇城卫的最后一道关卡,便是离开了这权欲之地。

    景琪裹了裹身上的锦裘大氅,双臂抱紧自己,忍不住透过帘子再看一眼这个十九年来,自己从未离开过的地方。巍峨高大的炫赫楼,朱蓝相应飞檐重重的炫赫门,随着疾行的车马渐行渐远,从此怕是也只能留在梦里了。而自己此刻的命运也如这辆疾驰的马车一般,将会流向何处呢......忍了许久她还是哭了,她本以为该流的泪早就流光了,可到了此刻那点佯装的平静还是没能维持住,从隐忍到啜泣,情绪一旦开了个口子,便像是破堤的洪流,完全不能自已。

    哭泣并不代表软弱,泪点低的人大多都是因为内心尤为柔软,而她从小就是个泪点很低的姑娘。小时候被抢了东西委屈了会掉泪,看到别人被抢了东西也会掉泪,被无故戏弄了会大哭,被道歉时也会别别扭扭地原谅着落泪,犯了错被宠溺被包容的时候会自责地哭,就连大街上跪地乞讨的乞丐看在她眼里,都能让她红了眼圈儿……因此还被姐姐嘲笑是个小哭包。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敢再随性流泪了呢?大概一年前?她也记不清了。是那人突然有一日就因此而生气了......于是后来她便学会了隐忍。

    “殿下以为眼泪有什么用?是能博得同情还是可用来退敌?”

    “殿下,哭是没用的。”

    只是今日,倒是不必再忍了。

    出了皇城东门,车马一路向北,是更北的北面,两个护卫都是霍统领的嫡系亲卫,扮作家丁,出了城便让乔装成喜婆便于出城的瑞姑姑上了马车,一行疾驰而去。

    没想到入冬第一日,路面就已经洋洋洒洒地落下了一层积雪。景琪一直很喜欢雪,也喜欢下雪天,她说雪是温柔的,因为下雪的时候不会冷,只是今日的雪似乎不够温柔,裹挟在凉风里,随着吹开的车帐飘进来,让人倍感冰凉,同时也唤醒了不少冰凉的记忆。

    那一日,得知太傅和一杆元老大臣在政殿之上公然反驳新主,景琪情急之下便不顾禁令前去求情,因为伤势初愈又染了些风寒,只求了在殿外隔门拜见,没想到还未开口便得到了通传。只是不料刚进大殿便看到那人身边围着四个美人,看起来像是他刚纳的妃子……

    “你来做什么?”那人冷冷地问道,甚至都没看一眼自己。

    景琪死死地咬住嘴唇,终于把眼泪一股脑地憋回肚子里,方才稳住声色回道:“太傅年纪大了……”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只是刚开口便被那人无情地打断,似乎一点听下去的耐心都没有。

    “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我知道,我会走的,多远都行……”她闭眼垂首,声音越来越低,她想着底线是不哭,毕竟他都已经这么讨厌自己了,不能让他更讨厌了。于是强压下哽咽,撑出几分镇定继续道,“只是今日有一言不得不说,也算略尽臣子的本分。”

    “太傅乃三朝君师,德高望重,求陛下念其年迈留其晚节,也可彰显陛下隆恩。”

    她伏低称臣,不敢抬头看他,她怕自己看一眼便忍不住,忍不住发问那些令她夜夜难眠百思不解的原由,而毁了今日的初衷……殿中鸦雀无声,许久都没有任何动静,仿若毫无任何听众一般。

    忽然一个美人开了口,听起来是为了缓解尴尬,轻柔婉转的嗓音,不抬头看便也知是个千娇百媚的女子,“圣上,樱姬想为……”她似乎还没想好该怎么称呼景琪,开了口又不能作罢,停顿片刻后便只能继续说道:“想为这位姑娘求个情……”

    “姑娘?!你不知道她是谁吗?!如此不懂礼数也敢送来朕的身边,是不想活了吗?!”那人突然抬高嗓音,声音里都是震怒,吓得那樱姬急忙跪地求饶。

    景琪死死地闭上眼睛,她不喜欢那人这样凶狠的声音,她喜欢那个睡前细心地替自己掖好被角,温柔地在她耳边唤她琪儿让她安神的那个他。虽然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如此生气,但是她还是鼓起勇气开口道:“都是我的错,请陛下不要怪罪他人,若要惩罚,便惩罚我一人好了。”

    那人闻言后,仍旧像是视她为无物一般,瞥了一眼跪地的女子,声音虽退却了盛怒,说出的话却依然令人瑟瑟发抖,“樱姬是吗?滚出去!”

    “谢圣上不杀之恩。”随着那女子踉跄着匆忙离殿后,空气中又陷入一阵死寂。

    “你回去吧。”那人的声音似乎突然柔软了下来,“以后,无召不要再来。”当然,景琪知道应该又是自己的错觉。她一刻也不敢多呆,起身便疾行而去,因为走得太急,脚下还不太稳地摇晃了几下。

    得知新主并未杀掉太傅和几个犯上的老臣,而是应允了他们告老还乡之后,景琪便去找了霍统领。霍统领是炫赫的世代将门之后,霍家忠于的是炫赫的皇权,不论圣位上是谁,因此才可在政权屡屡交替之后仍然沿袭国恩。霍统领喜欢景琪多年,虽然从未敢当面说出口,但是能做的皆是有求必应。

    “殿下想去哪里?”

    “这次真的有劳统领了,越远越好吧……”

    “还有,殿下以后就不必再叫了。”

    本来霍逸给景琪准备的地方是可以渡江的,只是江面提前结了薄冰无船可渡,辗转周折了近一月方才到了那处。景琪想,这下够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