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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4)

    祖父出殡那天,我们一家和姑姑一家都披麻戴孝,在灵堂外跪迎每一位前来吊唁的亲朋。不知道主持丧事的老先生喊了多少遍“叩首、再叩首、三叩首”,把嗓子都喊哑了。我跟着家人跪地磕头谢客还礼,膝盖被地面的碎石磕烂,鲜血晕红了最外层的孝服。最终在唢呐和锣鼓的带领下,父亲捧着祖父的骨灰盒,我捧着祖父的灵位,和许多亲朋好友一道送祖父最后一程,让他老人家入土为安。

    如此一来,祖父仿佛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只留下一张全家福和一座小小的坟头。很少有人再提及他,像一个人间过客,匆匆来,匆匆去,被人迎接,又被人遗忘,真应了“人死盐落水”这句老话。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翻出全家福重温关于祖父的记忆,生怕时间一长,就会忘记祖父的长相,忘记祖父的慈祥和祖父的“第三条腿”。祖父的房间成为搁置闲物的地方,鲜有人涉足,不到一年功夫,变得破败不堪——天花板的蛇皮布被老鼠咬得千疮百孔,地板和墙板变得又旧又黑,堆置的闲物杂乱无章。有时候父母叫我到祖父的房间取闲物,感觉脊背发凉,取完东西一溜烟跑着离开。祖父曾经那般疼爱我,如今我却忘恩负义,害怕起来。我愧疚难当,对不起祖父。

    送走祖父以后,我们又“送走了”哥哥。正如哥哥自己预料,他的中考成绩一塌糊涂,其实并不奇怪,他平常的成绩也好不到哪去。父母亲的意思是让他去念县里最差的高中,没有录取分数线,交钱就能念。可是哥哥认为这样的高中念了也白念,与其在里面浑浑噩噩浪费三年,不如外出闯荡,兴许还能咸鱼翻身,干成点事。父母刚开始是不同意的,虽说哥哥已经初中毕业,也人高马大的,可毕竟还算是个未成年的少不经事的孩子,他们一百个不放心。哥哥告诉我们,是和几个跟他成绩一样差,不得不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的同学一块去。父母更加纠结,差生扎堆,狐朋狗友,难免近墨者黑,可在其他父母眼中,哥哥何尝不是那个“墨”。哥哥去意已决,就算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也改变不了。

    儿行千里母担忧。哥哥走的前一晚,母亲替他收拾行囊,一边絮絮叨叨地叮嘱:“出门在外,饭一定要记得按时吃,冷添衣,病投医;切记不要轻信陌生人的话,同学之间相互照应;找到工作就踏踏实实干,不要三心二意,嫌弃这嫌弃那;咱是穷苦人出身,花钱切莫大手大脚,可该花的也别瞎省;赚不到钱不打紧,你还小,以后路还很长;有什么困难就跟家里说,不要一个人硬扛;家里的事不必牵挂,安心工作……”以往,哥哥老嫌母亲啰嗦,总是一副不耐烦的表情,那天晚上却很有耐心地听完,似乎怎么听都听不过瘾。收拾完毕,母亲从抽屉里取出一些钱,给哥哥作路费和生活费,并告诉他:“家里就剩这些了,撑不了多长时间,省着点花,要是找不到事做,或者干得不舒心,就回来。”哥哥点点头,接过家里全部现金,想必百感交集,呆呆伫立,久久没有揣起。

    我也舍不得哥哥走,突然少掉一个常常拌嘴的还真不适应,有一种心里空落落的感觉。但这肯定是他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的决定,我不好干预。我躺在床上无心入眠,有千言万语又如鲠在喉,憋半天憋出一句一路顺风。哥哥倒是一反常态,说了不少话:叫我切莫贪玩、好好念书,别重蹈他的覆辙;叫我听父母的话,少惹他们生气,少闯祸;叫我帮父母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等等。他向我交代这些,好像将一去不复返。我睁着眼睛静静的听,即便有可能左耳进右耳出,也还是愿意静静的听,或许过了今晚想再听他的声音就难了。

    等我醒来,太阳已经升上山岗,光芒万丈。哥哥一早已被父亲送去乡里坐车,许是哥哥起床时蹑手蹑脚,要不然就是我睡得太死,竟丝毫没有察觉,很遗憾没能亲自送他一程。母亲正张罗早饭,两眼通红,看来没少为哥哥的离开伤心难过。这段时间,母亲由于过度的悲伤和操劳,憔悴了许多,瘦了一大圈。我第一次在母亲的头上发现些许白发。我吃过早饭,百无聊赖,奇迹般的想到要去写暑假作业。我承认自己是一个不爱学习的孩子,在学习上向来缺乏主动性,不到逼不得已,永远想不到要写作业。

    吃午饭的时候,我猛然意识到桌上的人越来越少:从我记事起,一直是一家三代五口围着一张八仙桌吃饭,大人一人一条凳,哥哥和我共一条凳;前些日子,祖父因病无法上桌,剩下四人,但实际上还是五人吃饭,即使祖父的饭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祖父离世,就真的变成四人吃饭,大家坐习惯了自己的位置,祖父的位置一直空着;今天哥哥远走闯荡,桌上就只剩下父母和我,下筷的频率、饭菜的消耗大不如前。少了最疼我、天下第一慈祥的祖父,意味着我们家的一代人全部走进历史的风尘,令人唏嘘。少了顿顿与我犟嘴的哥哥,饭桌上的欢乐消失殆尽,每顿静默地例行填饱肚子。我开始想念哥哥,天天看见一个人很烦,可分开后忽然变成想念,人有时候就是这么贱。

    从我记事以来,这个家第一次发生天人永隔之事,也是第一次有人远离、一家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