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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3)

    烤最后一烤烟的时候,我到姑母家的头个暑假如期而至。我带着略有进步但仍不够理想的期末成绩乘坐大巴,第一次离开宁化县,也是第一次离开SM市,前往父母亲务工的地方。我独自乘车,无人陪护。父母亲提心吊胆,恐我中途走丢,或被人贩子拐走,但很多事情终究要一个人鼓起勇气面对,孤独也是成长的代价。姑父购买零食和饮料送我上车,把父亲的电话号码交给司机,委托司机快到站时联系父亲接站。我在一车陌生人的喧嚣里静静蜷缩,说不害怕是假话,因为不知道旅途的尽头在哪里?到底能不能、什么时候能见着父母亲?

    几个小时的车程,我倚坐在靠窗的位置,目不转睛饱览全程风光。虽然有些晕车,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但是想到马上就能看见半年未见的父母,能一探他们的务工生活,满怀期待,兴奋不已。一路上背道飞驰的风景似乎蕴藏笑意,迈着愉快轻盈的步伐。我看到了与老家截然不同的村庄、建筑风格、山川、植被、农作物……我不由慨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慨叹祖国的辽阔无垠。

    午饭时间,大巴停靠服务区,乘客陆续下车,或填肚子、或呕吐、或排泄、或透气、或抽烟。上车前姑父嘱咐我切莫在服务区逗留,我下车撒了脬尿就赶忙回车,生怕被队伍落在服务区。司机受姑父之托,对我格外上心,问我是否要跟他一块下车吃饭。我羞怯地摇头拒绝,而后取出姑父给我买的面包和八宝粥吃起来。我因为害怕错过站点,全程未曾闭眼休憩片刻,早已立盹行眠,勃勃兴致被颠簸得荡然无存。

    大巴到站,父亲没能按与司机约定的时间准时到站接我。司机赶着送其他乘客,又不能言而无信对我撒手不管,便把我托付给车站旁一家茶叶店老板。我感觉自己成了烫手的山芋,任由人丢来拋去。我在陌生城市的陌生人的店里浑身拘谨,一言不发,警惕地注视着店老板。店老板是个身材魁梧的壮汉,周身透露的气势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我甚至怀疑过店老板是和司机狼狈为奸的人贩子,专门拐卖独自乘车的孩子。我像被遗落在狼群的羔羊,内心恐惧、孤独无助地期盼父亲的身影。

    当父亲雇一辆三轮车出现在店门口,我仿佛熬过整个寒冬拥抱温暖的春天,飞奔而出,激动得手舞足蹈。父亲理着平头,胡子刚剃过,穿着蓝白条纹相间的POLO衫、略微发皱的黑色五分裤,脚蹬黑色凉拖,看来出门前把自己稍微打扮得体面了一些。店老板疾步走近,再三确认父亲的身份,才放我们离开。我为内心无端的揣测怀疑愧疚难当,满面发烧。我们坐上带遮阳篷的三轮车,在烈日下穿梭于城市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我幻想着父母亲就住在其中一栋,每天工作和生活在灯红酒绿下、人来人往中。

    三轮车叽哩哐啷驶出城区,驶入郊区,公路收窄,柏油路变作水泥路,建筑愈加稀疏低矮,稻田、菜地、瓜架、野树荒草逐渐增多。我们穿过最后一片居民区,进入偏僻荒凉的矿山。漫长的双行道畅通无阻,只偶尔经过几辆拉煤的大卡车。卡车后斗的缝隙漏出煤粉,在灰白色水泥路面留下几条断断续续的黑线,像与我们背道而驰的蚁线。路两旁堆满起伏如山的建筑垃圾,杂草丛生,麻雀在草丛间鸣叫觅食。一位衣着朴素的老太挽着摘菜的红塑料篮子,踉踉跄跄沿着马路缘与我们反向而行,顺带捡拾途中的废品,费劲地踩扁一只易拉罐,惊飞几只麻雀。

    三轮车停住,印入眼帘的是五六排胶合板和石棉瓦盖的,不,只能说是搭的低矮房屋,在烈日下微风中摇摇欲坠。我眼中期待的光瞬时黯淡。一位阿姨在房屋前的洗衣池搓洗衣服,远远的看见我们,用带浓重川渝口音的蹩脚普通话问父亲:“光明,这就是你的儿子哦?”

    “是啊。”

    “多大了?”

    “十一岁。”

    “十一岁?长得好小只哦!”那位阿姨将信将疑地说。

    “不好好吃饭。”

    我们绕到第二排房子,父亲掏出钥匙打开第三间的黄色小挂锁。我心想这样的破屋破门锁了等于白锁,真心想偷也就一脚的事。房间狭小闷热,光线昏暗,只能隐约看出各种物品满满当当,脚下剩出一小块空地。父亲开灯,开吊扇,脱掉被汗渍湿后背的上衣散热。空间狭窄密闭,仿佛整个房间都弥漫着他的汗臭。房间里的东西单独看都收拾得齐整,但因为空间限制,地上堆满、桌上摆满、墙上挂满,把所有合在一起看又显得杂乱无章。即便强似母亲容不下半点乱象的收纳能力,依然归置不清楚这鸽子笼大小的房间。我原本在车上臆想父母亲在城里住高楼大厦,吃山珍海味,却没成想住宿条件还远不如在家。

    我把沉甸甸的书包卸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像初次临门的怯生生的远亲,手脚拘束无处安放。父亲歪坐在矮脚凳,手肘撑在用参差不齐的木板钉的矮桌上,点燃一支烟,表情严肃,审犯人似的问了我很多问题。浓重的烟味很快盖住了父亲的体味。我颤颤巍巍地瞄着父亲在烟气中朦胧的享受的脸,一一如实奉告。他问到我的成绩。我一边口报分数一边从书包里搜出报告册,递给父亲。父亲斜叼这烟,仔细翻阅,眉头紧皱。我萌生各种托辞为自己辩解,才将这令人扫兴的话题搪塞过去。

    父亲一通盘问过后,我俩随即陷入沉默,只能听见吊扇在呼呼旋转,尴尬的氛围像凝固的冰块。我低着头,绷着身体,大腿倚靠床沿,双手拨弄衣摆,在车上想好了久别重逢的千言万语,可真正见面却成了哑巴。父亲掐灭烟头,干咳两声,交代我桌上茶壶里有茶,口渴自斟,地上红塑料桶里有水果零食,想吃自取,然后借上厕所为由走出房门。我看着父亲从视线中消失,才放松身体,长舒一口气。我对父子之间的生分倍感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