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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 秦存

    秦存头一回看见沈棠心的时候,沈棠心只有八九岁,而他已经是而立之年。

    秦存幼时母亲早亡,父亲不曾续弦,倒也把他教养大,及冠后,他便娶了一位门当户对的小姐为妻,夫妻俩相敬如宾,琴瑟和鸣,如意得很,后来他科考中举,顺风顺水进了官场,他知道官场阴暗,因此行事小心,在夹缝里也算艰难存活下来。因此他一路平顺,命途里鲜少什么磕磕绊绊,于是这也成就了他骨子里的骄傲肆意。

    若是当真这一生都这样过去,确实是不枉生了一回。有那么一时半刻,他也觉得是上天的偏爱,因此而这样命途平顺。

    只是世间的事,从没有什么偏爱可讲的,只是等时候到了,该经历的事便是如浪翻涌,一波波席卷上来,措手不及,重重地挫伤人,打碎那些骄傲,剩下伤口留来舔舐。

    二十七岁那年,他的父亲因病去世,他辞官回乡,为父亲守孝三年,而后又被朝廷启用,他的妻子也在此时怀孕,恢复官职加上秦家有后,本是双喜临门,只是官场上风云变幻,京中的每个位置都是香饽饽,哪轮得着他来分羹,他妻子怀孕的事和他为父亲守孝的事让人有意搅和在一起,竟弹劾他孝期淫乱,这实在是无理,只是那人当真巧舌如簧,把他生生从京中挤了出去,官位连降三级,到了一座小城,做了地方官。而他的妻子,因此事万分自责,怀胎时修养不当,生产时便难产去了,连着那个从未睁开过眼的孩子。

    瞧,这就是运道了。秦存有时候想。他只好出了京城,去了任职的小城

    那是南方的一座城,有翠绿的柳,有艳红的花,一条河流贯在它偏远一角,风景清丽。

    秦存初到这里,心里很不太平,时时想着自己的前几十年,父母双亡,被官场政敌排挤,结发之妻离世,如今膝下无子无女,便更是心中不平,苦痛不堪,有时他便沿着那条河流走,听着水声,才慢慢静得下来。

    那一天,他在河边散步,一步步慢慢向前走着,脚步很稳,也很沉。然后他停住了。

    河边一棵柳树下,一个孩子坐在石头上踩水,她光着脚,穿着一身粉红色的裙子,溅起的水洒在了她脸上身上。时近入夏,她穿的衣服有些薄,那水浸透了她肩上的衣料,沁出肩背上一颗红痣来。她嘻嘻笑着,天真幼嫩没有杂色,她身边的所有图景似乎都被点亮,亮得刺眼。

    秦存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

    实话说,不知人事的孩子大多天真干净,瞧见的人免不了觉得安慰治愈。或许说,只好说,这是缘,秦存只是恰恰瞧见了这一个。

    那孩子觉察到他的阴影,便转过头来看,抬头一望,便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大叔,你好。”

    她的脸红扑扑的,一双很大很圆的杏眼水灵灵的,眯起来也闪着灿烂的光,笑起来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虽然掉了那么一两颗)额头上挂着一枚额坠,显得她机灵讨巧,之前溅上的水点在她眼角,衬得那张脸圆润可爱,好似发着光。

    秦存走近她,向她点头,也笑了一下,孩子看看他,歪歪头,说:“大叔,你不开心么?”

    秦存没说话,她转头在一边的草地上摸索,拔出来一朵不及枣核大的野花,伸手递给他:“喏,给你。我娘说,不开心,瞧瞧花儿就好了,对不对?”

    秦存接过来,又笑了一下,低头看看手上的花,那朵小小的,五瓣的,白色的花,花中心有一些黄色的蕊,只有一根很细很细的茎撑着,碰一碰就会散掉的样子,这样娇小,这样脆弱,但也这样真朴美丽。

    秦存低声答了一句:“对。”

    孩子听他答话,又笑起来,然后低头拧了拧自己的衣角,轻声说:“大叔……你看,我送了你一朵花,你,你也给我一样东西,我们就扯平了,好不好?”

    秦存瞧着她,轻轻笑着,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收回手,问她:“你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后来他常常想,你想要的,我能给的,我都给你,好不好?

    孩子道:“一块玉佩,你瞧。”她伸手一指,远处较浅的水域里有一块绿色的玉佩,因为颜色鲜亮,所以扎眼得很,她说:“我不小心把它弄掉了,你帮我捡回来好不好?”

    她低头说:“水里有很多石头子,我怕疼。”

    秦存瞧着这个孩子,她抬头看着他,眼睛一下下眨着,眼睛里干净澄澈,泛着水光,机灵漂亮。

    秦存向她点点头,说:“好,我去拿玉佩给你。”

    他当真脱靴下水,蹚着水,踩着一个又一个硌脚的石子,到那水里去捡玉佩,当他正撸起袖子,伸手捞到那块玉佩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唤:“阿棠!”

    孩子立马站起来,大声应:“哎!”她忙忙转过来,对秦存道:“大叔,我娘叫我回去了,你拿到了玉佩,明天到那棵海棠树底下的屋子里找我吧?好不好?我回得晚了,娘亲该念叨了。”没等秦存开口,她匆匆穿上鞋子,向那海棠树跑去了。

    秦存握着那枚玉佩,静静地看着孩子跑开,他低头看看玉佩,上面刻着荷叶莲台,中间有一个“棠”字。他轻轻握着它,露出一个笑。

    “大叔!你记得呀!”那孩子跑到远处,又停下来了,回头向他大声喊,这声音穿进他耳朵里,倒把他一惊,他的手一抖,险些没把那玉佩掉在地上。

    秦存脸红了一片,然而他没有做声。

    次日,他找到孩子所指的那棵海棠树,这时的海棠已经快开尽了,仰头去看,绿油油的枝叶盖在树顶上,被太阳晒得反光,偶尔零星几点没有凋尽的花点缀在里面,扎眼得紧。

    海棠树底下有一圈矮矮的竹篱笆,里面有一所屋子,一笼鸡,那些鸡在笼子里面或咯咯或喔喔地叫,屋子小小的,应当算作的院子也小小的,但也许因此这地面上才打扫得干净。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伸手去也不大知道该把手敲到哪里,直到屋子的门打开,从里面出来一个中年男人,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布缠了竖在脑后,蓄着花白的,长长的胡须,几乎要拖到胸口,穿着一身短打的衣服,扛着一把锄头,他瞧见外头有人,停了一停,眯着眼睛看过去,忽然扔了锄头迎上来,道:“秦大人,真是好久不见。”

    秦存仔细瞧了瞧那张脸,没说话,那人便把头发和胡子拨了拨,秦存行礼道:“沈大人?”

    “莫再这样叫了,我已辞官许久,哪当得起这称呼。”那人摆摆手笑道。

    沈丘,秦存是记得的,他比秦存只大上五岁,年岁相近,早年丧父,科考缕缕不中,而后母又离世,再后几年,才总算高中了。当初在京城,秦存与他并不交好,甚而因为些钱权之争,隐隐有相互看不过眼的势头,只是那都是旧事,沈丘早在八年前辞官退隐,当时他正是壮年,如日中天,这番举动便惹了纷纷议论,秦存虽没工夫管这闲事,也多少听了一耳朵,如今隐约记得的只有一段趣闻,说是他辞官前夜跟人喝得酩酊大醉,迷迷糊糊跟人说:“你说我要这官位如何?这官位我要来何用?不要,不要也罢。”京城里权把这当笑话讲来讲去。

    如今在这里瞧见沈丘,秦存心里也有些惊异:“沈兄如何在此?”

    沈丘闻言感慨道:“当日做了几天官,才晓得官位与我非我所求,便辞了官到此隐居,方知世间乐事如此而已。”

    他感慨叹息好一会儿,问秦存道:“倒是秦兄,怎的忽然跑到这里来?不曾远迎,实在失礼了,寒舍简陋,若不嫌弃,请进来坐吧。”

    秦存跟他踏进篱笆进了门,见一位妇人坐在床上,孩子坐在妇人双腿中间,等她给自己梳头,她瞧见秦存,忽地蹿起来,也没瞧着自己父亲,便冲到秦存面前,道:“大叔!我那玉佩!你帮我拿来了么?”

    秦存低头瞧瞧她,看她瞪着眼睛,伸手抓着自己的袖子,点点头,轻轻把她的手扒开,左手捋开右手的袖子,张开右拳,把手心里的那枚玉佩递给她。

    “哇啊,谢谢大叔!”她从她手中抢过玉佩,笑得眯起眼睛,抱着那枚玉佩上下左右不停地看,“大叔真好,若我长大了,就嫁给大叔!大叔就一直一直对我好了。”

    秦存失笑,沈丘喝道:“阿棠,休得胡言!”

    孩子躲到她母亲的怀里去了。

    沈丘道:“秦兄见笑了,这是我女儿沈棠心。”

    孩子探头喊道:“认识我的人都叫我阿棠!”

    沈丘笑道:“这丫头平日就爱胡言乱语,叫内子惯坏了,还请秦兄不要计较。那玉佩是早年我在京城时就为她打的,可惜这丫头丢三落四,弄丢了不知几回,这次多谢秦兄替她送回来了。”

    秦存瞧着那个躲在母亲怀里的孩子,瞧着她对自己笑,顿了很久,才低声道:“无妨。”又说,“她很好。”

    沈丘惊了一惊,又笑了。

    秦存本以为,失去一切的自己已经学会不再执着于什么。只是当日,虽明知只是孩子的戏言,他却忍不住当了真。

    后来几次调迁,秦存被调离这个城镇,再找回来的时候,这屋子,这篱笆,这海棠树都没了踪影,只听人说,那孩子节日里让人抱走了,父母便辗转寻去,从此不见音信。

    秦存站在江一棠的坟前,手里拿着一沓阴币,这是他第二次埋葬自己的妻子,他想,大概也没有第三次了。

    拿着两枚玉佩的时候,他隐约知道江一棠想要的是什么,只是这样东西,是他不能给,也不愿给的。

    他攥紧她,让她像笼里的雀儿,自己扼住自己的喉咙。

    江一棠向来是个有小聪明的人,她从不叫自己吃了亏去,于是这一回,她也胜了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