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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黑洞 上部

    黑洞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讨厌灯光,在房间的时候不爱开灯,一直过了好久,这个习惯才得到改善。两只眼睛的视力是不一样的,闭上其中一只只用一只眼睛看远方,总觉得不舒服。

    置身于一片黑暗,仿佛宇宙中的黑洞,将所有的欲望不断吞噬。当一颗垂死恒星崩溃,它将向中心塌缩,吞噬邻近宇宙区域的所有光线和任何物质。天空没有星星,只有路灯和几处夜市发出的光亮指引偶尔来回的车辆。她经常如此,一个人在马路上行走,除了保安亭的守班人员,四周空无一人。

    去上大学的那天,她提着行李到火车站,坐了整整二个小时的汽车才到省城。她坐着拥挤的火车,整整一天,到达南都。然后,按着入学通知的指点,坐了几站公汽,终于到达S大学。这是一个师范大学。录取她的是第二志愿S师大。她报的本是国际经济,国际经济系也没有录取她,录取她的是外语系。虽然她的外语很好,但她从没有想过终生要以此为业。排队办完入学手续,在绿荫中穿梭,找到了她的寝室。

    寝室的门是开着的。八个铺位一览无余。三个下铺都堆上了行李。三个女孩子正坐在铺边谈笑。其中一个高个子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问道:你是新生吗?

    她点头。

    哪个系的?

    外语系。

    她眉毛一挑:哪个语种?

    英语。

    她指着其中的一个上铺说:下铺都有人了。上铺还空着,你自己挑一个吧。

    她长得很美。高鼻梁,皮肤白晳,举止之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悠闲淡定。

    你叫什么名字?她又问。

    庄清梅。

    我是刘。这是王,这是赵。我们都是本地人。她指着另外两个衣着时尚的女生,我们是你的室友。

    大家好。

    等会儿还有一个南都人住进来。她已经到了,补办什么手续去了。她指着门脚的一堆行李。过了一会儿,又想起什么,她说:还有一个铺会一直空着。那是纹的位子。她是校长的女儿,家就在学校。估计大多数时候会住在家里。

    你们以前就认识?她轻轻地问了一句。

    我们都是一个高中的。

    她没再说什么,以最快的速度打开行李,爬上上铺开始铺床。她的行李很简单,床很快就铺好了。

    到了公交站她等了十五分钟,终于挤上了公交。汽车慢腾腾地向前开,一路红灯不断。她发现车里站着的人全是一副狼狈相,有坐位的人也显得疲惫不堪。透过车窗,她第一次认真打量南都。她发现每一个街道都如此陌生。陌生的大楼,陌生的行人,陌生的广告,陌生的车辆,陌生的标记,每一样事物都那么陌生,悄无声息地向着陌生的方向行进。

    叫做waiting的咖啡馆坐落在一栋豪华大厦的底层。奇怪的是,虽是下班高峰,那条街上的行人并不多。楼侧的停车场有大致二十个车位,全占满了。她在大门外停留片刻,理了理头发和衣服,又悄悄地照了一下镜子,还算整齐,便推门而入。

    咖啡馆并不太大,很安静,只有喁喁的人声。里面的服务生穿清一色的淡黄色衬衣,无论男女,都套着一条墨绿色的围裙。一位叫同的男生接待了她。他看上去和她年纪相当,个子不高,明朗的笑容,样子很随和。

    他礼貌地伸出手:你好,庄清梅,是吗?我是夜班经理,人们都叫我小同。

    你好小同。

    你的简历写得挺好。其实不必写英文,中文就可以了。老板不懂英语。今晚这里有四个人,包括你在内。你是S师大的?

    她点头。

    我也是,英文系二年级。你呢?

    新生。

    Howwouldyoulikeyourcoffee?(译:您想在咖啡里放点什么?)他站在收银机前,一面工作,冷不防说了一句英文。她回头一看,一个外国人微笑着站在柜台边。

    Doublecream,onesugar。(译:两份奶一份糖)

    Sure。(译:好的)

    她不禁陶醉了。他的口音与她听到的疯狂英语相差无几。

    这里有很多说英文的机会。不过,老板不赞成他们和客人聊天。除非人不多,客人又愿意聊,才可以陪着说几句。但不能耽误工作。

    接着,他向她介绍了正在工作的另外二个人,其中一个马上交班。另一个女孩叫纹。S大中文系。校长的女儿。

    咖啡馆的工作并不难,第一步是熟悉各种咖啡机的用法,然后就是背menu,也就是各种饮料的配方。小同说menu上的饮料虽然多,但常喝的就几种,很简单,一天绝对可以记住。此外就是咖啡杯的大小称呼与一般咖啡店不同,不叫大,中,小,而称Venti,Grande,Tall。

    她换上了工作服。那个叫纹的女孩在一旁心不在焉地斜睨着窗外,个子窈窕。她进来已工作了两个小时,她只和她说了一声Hi。

    同说,别介意她对你冷淡。小纹人挺好。只不过今天她的心上人来了,现在是花痴时间。说罢,指着临窗角落。顺着他的手指她只看见一个斜斜的侧影。一个穿西装的青年,坐在一张临窗的桌子旁,正专注地看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他是个中国人。她笑着说。

    绝对有钱,同补上一句,听口音可能是华裔。

    时至九点,顾客渐渐减少。穿西装的青年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好像把这里当作了他的办公室。

    清梅这学期一共选了五门课,基本上每天都有课。尤其是周二,上午一门,下午一门。上完课已经四点了。她匆匆吃过晚饭,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咖啡馆。

    小同见到她,悄悄地说,别惹小纹,她心情不好。

    怎么了?

    以前她的心上人天天都是五点半来,偏偏今天没有来。

    现在还不到六点。

    那人非常准时的。每次来的时候都正好五点半。

    他说得不错。整整一个晚上,西装青年都没有露面。小纹心不在焉,小同只好让她擦桌子,扫地,煮咖啡。不敢让她配饮料,更不敢让她收钱。接下来的两周,西装青年还是没有出现。小纹的情绪渐渐由魂不守舍变成焦躁不安。周末,小纹因感冒请了一天假,次日接班时,早班的人告诉她,她们在早上的时候看见了西装青年。

    他大约改变了作息,晚上不再来咖啡馆了。小纹于是便和早班的人换了班。就在她换班的那天晚上,清梅又看见了那个青年。他仍然穿一身纯黑色的西装,制作和裁剪都极度合体,斜背一个看似用了很久的褐色皮包。七点过后是咖啡馆最忙的时段,有七八个人排队买咖啡。西装青年没有像往常那样径直走到临窗的座位坐下来,而是规规矩矩地排在了队伍的最后。在这样繁忙的时刻,他显然不想打扰到他们。

    他排了大约十分钟的队,终于来到她面前。

    你好!她说。他的脸像一道阳光照射过来,她嗓音不自觉地有些发颤。

    CouldIhaveoneventiiceskinnylatte,whippedcream,withatouchofcinnamononthetopandoneventiblackcoffee,nosugar?(译:能否给我来杯大号冰拿铁,加上生奶油,上洒一点肉桂粉?此外还要一杯大号无糖黑咖啡。)

    纯正的美式英文,她傻眼了。

    他的笑容中有一丝捉弄:IthoughtyouprefermetospeakEnglish...…(译:我以为你愿意我说英语。)

    OfCourse。(译:当然)她保持镇定,Pleasehaveaseat。I’llbringthecoffeetoyou。(译:请稍坐,我会把咖啡端给您。)

    Noneed,takeyourtime.I’llstayherewaiting。(译:不必。不用忙,我可以在这里等着。)

    一共六十二块。她终于改口中文。

    他递给她一百块钱。她将零钱找给他。

    那天林是八点钟来的,在这里已坐了两个小时。平时他很少坐这么久,显然今天是为了等她。到了十一点,她换掉工作服,穿了一件灰色的高领长毛衣。如果事先知道他会来,今天她就不会穿这件毛衣,新的时候还有款,洗了一次就变形,成了风衣,像从地摊里买来的。她提着包走到他面前,他已经站了起来,正在收拾桌上的东西。她看见除了电脑,桌上还有一个软皮本,旧旧的,用了很长时间的样子。摊开的那一页画着草图,凌乱得看不清形状。

    他们一起走出大门,夜风很凉。她迎风打了一个喷嚏。他停住,说:你冷吗?不由分说地脱下外套,递给她。外套暖暖的,带着他淡淡的体香。她的心怦怦直跳,垂着头,盲目地跟着他走向停车场。走到车前,她忽然丧失了勇气,停住脚,对他说:对不起,刚才忙昏头了,没顾得上问你晚上有没有时间,这么晚看电影介不介意。

    有时间,不介意。他替她拉开车门。她滑进车里,他俯身下来替她系安全带。

    走到女生宿舍楼下的时候,她愣住了。门前一把大锁。她准备翻墙回宿舍,林说太危险了,如果她不介意,可以在他的公寓住一晚,他有多余的客房。

    可是我不认识你呀。她停步,看着他。虽然他看上去面善,对她也很好,她还是存有戒心。

    他打开车门,做了个请的姿势,她跳上车,他替她扣上安全带。她喜欢让他扣安全带,喜欢他整个上身都俯下来,让她在最近的距离看见他的后脑勺。

    已经凌晨一点了。车在黑夜中飞快地行驶,二十分钟之后,驶入一幢高楼的地下车库。夜晚空气冰凉,她还穿着他的外套。他停好车,跳下车来,替她开门。

    清梅:我自己可以开门。以后让我自己开,好吗?

    林:不好。

    清梅:对我不必这么讲究吧?

    林:如果你习惯有男人这么对待你,将来你会嫁给一个很好的男人。

    她下了车,跟他走到一楼的大厅,面前有两排电梯门。她数了数,共有十个。他们走到离车库最近的电梯面前,他抽出电子钥匙,滴的一声,电梯门自动开了。电梯的旁边放着一块古色古香的木牌:私人专用电梯,请勿擅入。她跟他走进去,电梯显示共有五十九层,最上面一个PH的红灯忽然亮了。电梯无声无息地往上走。

    什么是PH?她问。

    最高层,Penthouse。

    你喜欢住很高吗?

    越高越安静。

    会打扰你的家人吗?

    我一个人住。

    他的公寓是不动声色的豪华,浅碧的窗帘,淡白的壁纸,客厅当中是一组浅灰色的沙发。每样家具都干净得像博物馆的展品。

    需要脱鞋吗?很干净的硬木地板,一尘不染。

    不需要。

    你想现在就睡,还是想喝点什么再睡?冰箱里有果汁,啤酒,矿泉水,牛奶,豆奶,冰淇淋。

    不用,谢谢。我现在就去睡。

    有四间客房,你喜欢哪一间?

    有洗澡的地方吗?

    里面有浴室。他指给她浴室的方向,准备退出房间。她转过身,轻轻地叫了声:林。他看着她。谢谢你收留我。

    Goodnight。

    她飞快地洗了澡,浴室里什么都有,一切都是崭新的。她穿着睡袍钻进被子,努力地想睡,却怎么也睡不着。

    黑洞二:

    趁着林在书房里工作,她第一次认真打量他的客厅,发现有一面墙壁挂着大大小小的相框,里面全是有关建筑的图片:足球场,剧院,机场,体育馆,博物馆,领事馆,政府办公楼,最多的是摩天大厦,还有几个式样古怪不可名状不知用途的房子。

    他是建筑设计师。以前学经济。实际上她对建筑这个词的第一反应是砖头,独轮车,木材,石灰,上梁时放的鞭炮,还有就是那些蹲在大街旁边吃饭的泥瓦匠。

    他的卧室和客厅一样宽敞,临窗之处放着一组深蓝色的沙发。橡木地板,一尘不染。床边有个小巧的书架,上面放着一叠建筑杂志,几本巨大的建筑画册。只有两本书看上去年深日久,可能与建筑无关。她随手拿起来,发现书很重,是那种老式的精装本,字典那样的纸,又薄又白,经年不坏。书名是法文:ALaRechercheDuTempsPerdu。

    他的唇离她很近,她喜欢他的气息,踮起脚,想去吻他。他避开了,说:我饿了,咱们快走吧。

    他把车停到校长楼,送她到寝室门口:你们寝室有电话吗?

    没有。

    这是我的号码。他掏出原子笔,将号码写在她的手心上。

    再见。她说。

    再见。

    回寝室前,她先到寝室楼的卫生间里清理了一下自己。将毛衣脱下来,弄掉头发上的叶子,然后穿着林的衬衣溜进了寝室。

    早上五点她准时起床跑步,背单词。在深秋的寒风中,她忍不住跑到一家小卖部去给林打电话,问问他昨夜过得怎样,是不是真的没事。电话铃响了几声,便是一句电子留言: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也许他太累,关机睡了吧。她记得林说他睡觉怕吵,尤其怕听机器的声音。

    背完单词,吃完早饭,又去上了一节课,回来已经十点多钟了,她又到小卖部去打电话,还是没人接。她的心开始焦虑。她继续上课,再下课,已是中午。她又去打电话,还是那个关机的留言。她坐不住了,出校门叫了一辆出租车:劳驾师傅,莫地花园。

    汽车里没有暖气,冷兮兮的。师傅开玩笑说道:莫地花园,小姐要去的是阔人住的地方呢。

    是吗?去看一位朋友而已。

    莫地花园差不多算是南都最贵的住宅区吧。师傅吐了吐舌头,你那朋友房子挺大?

    他住顶楼。

    顶楼?你没看错吧?

    顶楼怎么啦?

    你知道顶楼有多大居住面积吗?

    我怎么会知道?

    我知道,前年售楼时我打它楼下过,还看过广告呢。顶层只有一个单元,好几百平米。小姐你这朋友身价不低吧?

    作为外乡人,她对南都的地段和房价完全没有概念,听了这番话,心里也不禁打鼓。下车后,她走进大厅内西厅旁边的沙发坐下来,发现旁边有一张桌子,上面竟然有免费咖啡。她倒了一杯,加糖,加奶,然后从书包里掏出精读课本。

    漫长的坐,漫长的等待。她一直坐到下午两点。

    下午五点她准时去咖啡馆打工。晚班工作人员还是小同,小叶和她三个人。她八点钟走。咖啡馆打工千不好万不好,有一样好,那就是练口语。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末了她一直在收银台前忙碌。

    收工后她换了衣服出来,夜风寒冷刺骨,已是入冬天气,地上结着薄冰。她穿着件鸭鸭牌羽绒服,又厚又大,原本是用来对付三九天气的。来南都前她买了这件袄子御寒,商店里没有小号,也没有中号,只剩这一件大号,五折,她就买了。现在她第一次穿,空空荡荡把整个人都埋了进去,就算把书包背在大衣里面也没人看得出来。她依然到车站等车,车不来,她依然坐在那个冰冷的铁板凳上背单词。坐了不到五分钟,一辆车嘎的一声刹住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叫她:清梅。

    她抬头,看见了林的SUV。她从没认真地打量过林的车,一来她对车的知识有限,二来,他的车总在黑夜出现,不是那么容易看清楚。隔着候车亭的玻璃,一切都是那样的不真实。仿佛刚从某个宴会回来,他穿着一件纯黑的风衣,里面是笔挺的碳色西装,考究的绿纹领带,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古龙香水味。他习惯性地替她系上安全带,问:冷吗?

    不冷。

    他关上车门,开足暖气,发动汽车。

    一个多月没见了吧。他仍是那么完美,那么英俊,从任何一个角度看他的脸都令她方寸大乱。她紧紧抱住他,将脸埋在他怀中,她吻他,像吸血鬼那样寻找他颈上的动脉,然后用力地吻过去。他垂下头来吻她的脸,清冷甜美的气息交错在她面前,她伸手进他的风衣,去抚摸他的背。

    图书馆的二楼和三楼都是自习室,几百张桌子放在一个大厅里。几百个人坐在里面看书。林若是进去,绝对会引起关注。她带着他去了一楼的报刊阅览室,那里人少,比较冷清。

    他们找到一个位子,林接过她脱下的羽绒衣,挂在一边,然后脱下风衣。她从书包里拿出打印好的proposal,字典和笔记本,和他一起坐下来,看看准备的一大摞资料。

    他们回到莫地花园,进了他的公寓,洗完澡出来,林坐在沙发上喝啤酒。他问她:想喝点什么?冰冻啤酒?她跟他来到厨房,发现厨具是崭新的,一尘不染,显然他极少做饭。她随手打开厨柜,发现里面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分类摆放整齐。

    下次我买点菜给你炖骨头汤喝吧。清清淡淡的那种。还有鱼头豆腐汤,也挺滋补的。林说。他找房门钥匙。这附近正好有个商场,走着去就有菜市场。林说不远,他们走了半个多小时到他说的那个商场。没找到骨头,就到鱼市里买了一条鲈鱼。又买了炖汤用的葱和姜,还买了豆腐,西芹和百合,以及一些卤菜。清梅又买了火腿,香肠和干菇。他说多买点吃的放着,面包,饮料之类的。他那里还有咖啡和茶,全在冰箱里。他们回到公寓,像模像样地一人穿了一条围裙,林杀鱼她炖汤,林切菜她炒菜。

    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最后的两次考试。其间照样到咖啡馆打工。每天晚上回到寝室,等待着她的,仍然是两瓶灌得满满的开水。林给她买大衣的事,经过刘绘声绘色的解说,传遍了这一层楼的寝室。她成了某种童话故事的女主角。

    除了考试的那两天外,林每隔一天给她打一次电话。看得出他很忙,要去看工地,要陪人吃饭,要准备资料,要修改图纸,日程以分计,排得满满的。手机打长途,效果不好,说得断断续续,他们俩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考完试后,她在寝室好好地睡了几天觉,便到火车站排队买车票。时至春运,卖票的窗口排起了长队。火车站每天八点开始售票,一直到下午五点。通常的情况是,窗口的门一打开,不到三十分钟,当天的票就卖完了。第一天,她不知底细,上午九点去就没买着。一打听,买到票的都是当晚排了一通宵的。车站滚滚人潮。她立即回寝室拿了足够的水和干粮,加入到排队的热潮当中。她排了一个通宵,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售票口开门,排在她前面的人,都是一人要买好几张的,眼看还差十个就要轮到她了,小窗咔地一声关掉了。一张白纸挂出来:今日票已售完。她忙向一位买到票的大叔取经。他说:排一天怎么够?我都排三天了。今天还差一点没买上呢!她到小卖部买了一杯雀巢速溶咖啡,一口气喝干,掏出毛巾和牙刷到厕所洗漱,然后精神抖擞地杀回售票口,开始了新一轮的排队。

    火车站里强烈的白炽灯二十四小时普照大厅,使她好像到了太空,失去了昼夜。下午她吃了一个馒头,托身后的大叔替她盯着位子,自己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打了一个盹。到了晚上,她的精神非常不济,只好拼命地喝咖啡。那位大叔看她一身学生打扮,问:小同学,你的家在哪里?西都吗?

    枫溪。

    那不是下了火车还要转汽车?

    嗯。

    来回一趟,怎么算也要大几百块吧?

    是啊。

    为什么跑那么远上学?

    没办法,成绩太好!她开玩笑。

    他正要往下聊,她的手机响了。一看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半,又一天过去了。

    嗨,清梅,林说。你睡了吗?

    没有,在上晚自习。她不想告诉他买票的事儿,省得他担心。偏偏这时车站广播:南都到西都的9250次列车已到,停车六站台,停车六站台。

    这么吵,这是晚自习的地方吗?他在那一端果然怀疑了。

    她连紧岔开话题:哎,你还好吗?今天忙吗?

    这时车站的广播又响了,他终于说:清梅,你究竟在哪里?

    火车站。排队买票。

    这么晚,还售票吗?

    不售票,但我必须要排队,不然明天早上再去就买不到了。

    什么?他说。要排一个通宵?

    清梅,他说。你现在回学校。我马上给秘书打电话,给你订机票。如果你坚持要坐火车,我让秘书给你订火车票。

    现在哪里订得着,连站票都没了。

    黑洞三:

    她是在睡梦中被林叫醒的。他让她洗个澡提提神,可是,她坐在浴缸里,坐着坐着,又睡着了。她带了三个旅行包,外加一个书包,都不大,没有一个更大的包把它们全装在一起。林说一看她就不是一个习惯出门的人。出门在外,包的数量越少越好。他把其中三个包的东西全拿出来,放到自己出差用的大箱子里。锁上密码锁。她在箱子装了很多没用的东西:密封的烤鸭,牛肉干,新书包,新笔盒,五瓶药,各式各样包装的果脯,果干。她带着崇敬的目光看着林替她收拾箱子,分门别类摆放停当。

    飞机起飞,大家都沉默。趁这当儿,她连忙戴上眼罩。等她醒来,大叔告诉她,还有五分钟就到西都。

    下了飞机,取了行李,她坐机场大巴直奔长途汽车站,坐了二小时的汽车,终于回家了!

    她和父母吵架,骑着自行车到西都找她小姨。西都汽车客运站是幢白色的大楼,不高,平日拥挤不堪,现在车马冷落。荧光照着青壁,零星的小贩,滞留的行客,一位头发苍白的老人正一点一点地清扫地上的垃圾。她等了十五分钟,一辆漆黑的奔驰骤然而至,后门打开,走出一位穿风衣的男人。她永远可以在人群中一眼认出林。他是那么出众,那么独特,不属于这个城市,也不属于她生活的这个世界。

    大年三十的夜晚,万家灯火,街道上人迹萧条。他们相对无言,紧紧拥抱。他捧着她的脸。

    汽车驶过一个月亮形的小湖,缓缓停在一座华灯四射的大厦面前。招牌上四个大字:翠湖宾馆。宾馆的大厅有足球场那么大,四面放着考究的沙发,沙发背后种着竹子。她一路跟着他上电梯,进了他的房间。那是一个套间,中西合璧,极尽奢华舒适。他替她脱下外套,挂进衣柜。她去洗澡,出来,没衣服换了,只好穿他的衬衣和短裤。趁这时间他去订了一份晚餐,她狼吞虎咽,一扫而光,都不知道吃的是些什么菜。

    三十晚上,你通常会做些什么?嗯?他从身后圈手过来吻她。

    吃完年饭,到她奶奶家看《春节联欢晚会》。

    西城的冬天还是很冷,不是北方的那种冷,是湿冷。

    她和林穿的是一模一样的衣服:灰色高领毛衣,牛仔裤,旅游鞋,外套一件深蓝色的风衣。林说,这种打扮,走到路上一看就是一对情侣。他在自己的blackberry上计划了他们一天的日程:早上去古镇散步,购物,从小姨家回来去大观楼,莲花公园,有力气的话爬一下南山,晚上去金马坊,到Blue酒吧喝酒,去LDW吃米线。林每天早起洗漱完毕,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一个Todolist(办事清单),并时时检查自己的各种计划:周计划,月计划,年计划,五年计划,自认为是个很会安排时间的人。

    来到小姨家,小姨挎着大菜篮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姨父只是莫衷一是地笑了笑,她知道他比较好对付。剩下表姐和姐夫袖手旁观。小男孩豆豆东张西望。

    小姨,这是林。我的,她舔了舔嘴唇。朋友。

    林微微颔首:小姨,您好。

    林目光柔和,神态矜持,气质清贵,言语坦荡。

    小姨打量他半天,点了个头,没有答话。倒是姨父开了口:明白了,你这丫头就是为了他和父母大闹了一场。大年三十,离家出走。

    小姨说,清梅,外面挺冷的,到家里坐去吧。她指示表姐夫:小高,你帮清梅提下东西。

    林将她的手轻轻一捻,淡淡地说:清梅,好不容易来趟西都,应当看看小姨。我下午再来接你。然后,他平静地对所有的人都笑了笑,说:新年快乐。说罢,放开她的手,走向自己的汽车。司机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地站了出来,为他拉开车门。

    就在这时,她姨父忽然大声道:等等,林先生。难得来趟西都,请和清梅一起上来喝杯茶吧。

    珠珠姐趁机说:是啊是啊,我们买了很多菜,一起吃个便饭吧!

    表姐一个一个地派茶。小姨喝了一口茶,问道:林先生什么时候来的西都?

    今天早上的飞机。她替他说。

    林先生今年多大?小姨横了她一眼,又问。

    二十六。

    林说:我现在在南都做建筑设计。

    小姨点头:建筑设计倒是个好职业。林先生,你二十六岁,应当找和你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做朋友。清梅还是学生,什么都还没开始,样子和心智还像个高中生。她自己没有判断力,林先生,你倒要帮帮她。

    林避重就轻地说:小姨,清梅既能干又有主见,独立生活的能力很强,我不觉得我需要帮她什么。

    姨父沉吟片刻,说:林,你爱吃饺子吗?我们今天包饺子。珠珠她妈,快去切菜吧。

    从进门的那一刻起,她一直在想找什么理由才可以带着林溜之大吉。

    下车时她在脖子上挂上一个尼康相机,今天,她在心中暗暗打算,要留下一张她与林的合影。他们先去Blue酒吧喝酒,里面灯红酒绿,林要了威士忌,等他们喝完出来,天已经黑了。回到了牌楼,她抓住一个行人,请他给他们拍合照。

    然后他们去了LDW吃米线,味道很正宗。拿了票,他们一起上楼,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来。不一会儿,服务员端来了米线,还附送一小盅汽锅鸡。传说有个秀才考试,把自己关在一个岛中读书。他的妻子怕他吃冷饭,便发明了这种热汤米粉,每次送给他时,要经过一个小桥。后来秀才中了举,便说是米粉的功劳,就把这种汤粉,叫作过桥米线。

    春节完后他带她去了厦门,他说投资方有一个重要的会议,非去不可。希望清梅能够当他的英文翻译。一个星期之后,她跟着林飞往厦门。这一星期,他拼命地干活,画完了三张设计图。林带她去看了工地,在海边的一大片空地。

    回到南都后第二天,林没给她打电话。到了晚上,她打电话给他,没人接。她一夜未眠,心中充满不祥的预感。

    第三天,一大早,他打电话过来解释:对不起,这两天公司里有不少事,太忙,没来得及回你的电话。今天中午我接你出来吃饭,好吗?说是道歉,在她听来更像唐塞。他的声音平静淡定如一潭死水,而她的心中已蒙上深深的寒意。

    她以为他会像往常那样,带他去某个餐馆去吃饭。不料,他却把她带回莫地花园。公寓的落地窗敞开着,阳光明媚,春风徐徐,吹拂着碧色的窗帘。他到厨房里拿出一条围裙,到厨房烤三文鱼。显然,菜他已事先买好了。他做了最擅长的蛤打汤,拌了一个瑞士沙拉。然后,在锅里滴了一点橄榄油,将三文鱼煎得三分熟,又放到烤箱里烤。林极少下厨,但只要他来做菜,样样都是精品。

    她望着窗外的春光,视线投向远方。过了片刻,回过神来,发现窗外绿树成荫,竟是一个花园。在这里住了这么久,怎么没有发现,原来还有一个蛮大的屋顶花园?还种满了花?

    菜很快就做好了,他将三文鱼分成两份,浇上料汁,堆上沙拉。红红绿绿的,在碟子里很好看。她用刀叉将三文鱼切开,一片一片地往嘴里送。

    去校长楼的那一条路她走过千遍,今天觉得阴风阵阵。远远地,她看见了林。纯黑的西装,浅灰色的衬衣,蓝色带着莹光的领带,苍白而修长的手。他一直看着她,目中没有任何表情。

    停车场很空旷,迎春花开满了小坡。她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向他嗨了一声。他看着她,垂下头,仿佛下定了一个决心,然后又抬起头说:清梅,我来向你告别。她的心隐隐作痛。但又打起精神,强笑地点点头:几点的飞机?

    五点一刻。就在这里告别吧。她的长发被风拂乱。他抬起手,替她将额头上的一缕头发掠到耳后。她呆呆地站着,脑中一片空白,眼泪开始止不住地往外涌。林从不知道她哭起来会是一种什么样子。因为她从未在他面前哭过。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默默地看着她,目光空洞,近乎冷酷。林和她在停车场分手,只用了十分钟。她从莫地回来,感觉已过了千年。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寝室。两年内她不闻不问,疯狂地学习,选课。她的日子过得很单调。早上五点起床背单词,除了上课,打工就是去图书馆。每个周一,她都下定决心不再给林写信。到了周末,她又故态复萌,忍不住去网吧查看信箱。看到那个0字,她又受到刺激,忍不住又写去一封信。头两年,她还在信里问他,你好吗?你在干什么?渐渐地,她的信只写她自己,有时候是学习汇报,比如:这学期我选了四门课,精读,口语,写作,莎士比亚。上学期那篇劳伦斯的论文我得了最高分。我在课堂上发言,说查泰来夫人怎么可以这样虐待克里福。把我的老师气得半死。有时候是读书报告,比如:今天我去图书馆借了一本特深奥的书《莲花经》。我花了一个星期看完,回头想想,一句没看懂。有时候是饮食或气象记录,比如:我买了一条大围巾。或:学校的鸳鸯林子,修了一个水池,旁边开了一家湘菜馆。里面的红烧肉真好吃。她觉得,她不是在写信,而是在电子信箱里种下一丛春草。

    到了大三的期末,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修完了所有的课。两年中,因为学习的缘故,她很少回家。只在每年的春节回去过几天。

    黑洞四:

    七月一日,她参加了天马翻译的第一次笔试。天马公司座落在南家区的莲花大厦里,占了十一层和十二层的全部。大厦的背面有个巨大的高尔夫球场,空气清新,环境优美,车马稀少,是她心目中理想的工作场所。

    第二天,公司来电,通知她和另外九个人参加一对一的口试。她的口语成绩不是最好的,但天马对她的笔试很满意。两天之后,她和最后三位竞争者去见了他们的总经理:申。

    申早年在国家通讯社的驻外分社干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翻译。之后他从商建立了这个公司。她第一次见到他,他看上去二十八九岁,清峻,沉稳,神态闲雅,一脸书生气,不大像是企业家。正如王老师所说,是个做文化生意的。

    人事部的钱主任说,这个职位的主要工作是笔译,一切都在电脑上完成,基本上不用和客户当面打交道。

    她的办公室在十一楼1107号,英文部。和她共一间房的是与她同时进公司的另一名女生,莲。虽说这间房里只有她们两个人,临窗,且隔音效果良好,但房子有一整面墙是透明玻璃的。所以,无论你干什么,外面的人都看得见。莲的个子不高,五官长得很精致。她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脸上有两个浅浅的小酒窝。

    她乘着计程车来到香籁大厦的十九层——CGP中国总部。她当然知道香籁大厦是林工作的地方。餐厅在十八层,不用坐电梯,步行一层,很快就到了。餐厅以自助餐的形式同时供应西餐和中餐。她拿了一份粗粮米饭,一碟糖醋排骨和一杯咖啡,在一张桌子上独自地吃了起来。不一会儿,一位打扮入时的女士艾端着一碟沙拉十分礼貌地问她,可不可以与她分享一张桌子。她连忙点头。

    晃眼间便到了年末。CGP每年圣诞节前夕都有一个正式派对,邀请员工和家属参加。她从衣柜里找出几件很久没用过的东西:一件黑色连衣裙,一个银灰色面料镶着绿色蕾丝的手袋,一双蓝色牛仔布带着闪石的平底鞋。后面两件都是六年前林从瑞士回来时买给她的。此外,他还送给她一只小巧玲珑的手表,上面镶着三圈小粒的钻石,一看就知价值不菲,她怕丢了,只有重要的场合才会配戴。其实,所谓的重要场合,她没遇到过几次。好像只在一位同学的订婚宴上戴过一次。

    圣诞节的那天,她化了淡妆。看见她的女同事们个个鲜艳夺目,花枝招展。她躲在一个沙发上喝酒,喝了三杯,又偷偷溜到了阳台上吸烟。等她回来的时候,正餐已经开始了。她匆匆找了个座位,艾笑眯眯走过来,特地坐到她的旁边。艾每天最大的兴趣就是看时尚杂志,买名牌衣服。艾将红红的嘴唇拧成一个圆圈儿,目光迷离,充满八卦。

    其实申一直都很关照她。特别是在帮她改进英文这一点上,让她心存感激。此外,他才貌双全,事业有成,就算不完美也谈不上令人厌恶。怪只怪她早已习惯了林待她时的温柔谦让,对申身上的那股霸气实在产生不出好感。

    机舱里的空气暖洋洋的,有些窒闷。她坐在后排,临着过道。身边是设计部的小黄。她虽到CGP有三个多月,却只和几个翻译有往来,其他的人基本上视而不见。那个小黄,她只和他说过不到三句话,连全名都叫不齐。所以她对他笑了笑,然后拿出MP3播放机,塞住耳朵。

    从起飞开始,她的胃就一阵一阵地翻涌。其实她并不晕机,可能是酒喝多了,她先是坐在位子上对着纸口袋呕吐,接着便躲在厕所里吐,翻江倒海,胆水吐尽。然后,她也懒得出来,就坐在马桶盖上喘气,像一条死鱼。两个小时的飞行,她吐了足足一个小时,回到坐位,她才省悟为什么会吐,是生理期来了。她没带卫生巾,却穿了一件米色的筒裙,紧紧包住臀部的那种。先头她光顾着呕吐,不觉下身已红红地湿了一片。现在坐着,就能感觉血块一团一团地往下掉。她不敢动,更不敢起身。

    到底,飞机降落了。到底,什么也没OK。整整一个机舱,都是她不大认识的男人。她想求小黄把他的西装借她,就在这吞吞吐吐,难以启齿之际,商务舱的客人们纷纷走光了。只有她还坐在原地不动。门口站着的一排向乘客道别的空中小姐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

    然后,她模模糊糊地看见林和另一个人走在最后,走着走着,林忽然停下来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便径直走到她面前。他二话没说脱下外套递给她,是件黑色的风衣,中等长度,质料很轻。她站起来穿上风衣,低头默默地跟着他走出机舱。他不问,她也不解释。

    他身上的气息,再次团团地将她围住。先是衣领上的古龙水,再是袖口里淡淡的树香,那是一种他喜欢用的绘图铅笔的气味。记忆的触须便在这瞬间爬满了全身。原来,他还用着那种铅笔。出飞机场来到宾馆,她一进房间先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将惨不忍睹的裙子泡在水里搓了半天才把血迹搓掉。林的风衣只能干洗,它交到楼下服务台,填上他的房间号。

    然后,她瘫倒在床,全身的骨头好像被抽掉那样累。关了灯,一个人默默地对着月光辗转,折腾了几个小时,睡不着。于是起来吃了一颗安眠药,这下倒是睡稳了,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两只眼眶黑黑的,好像一只熊猫。

    她的下身从没有像这次这样流血,也从没像这次这样地痛。一觉醒来,又过了中午。起身一看,床单上又有一团湿漉漉的红色,赶紧到浴室冲澡,洗掉浑身的腥味。洗完澡,换上衣服,拿毛巾在雾蒙蒙的镜子上擦了擦,里面浮出一张黄黄的脸,黄得好像得了黄疸。黑眼圈还在老地方。她抹上一层玉兰油,又掏出香喷喷的粉扑子把脸弄白。然后三下五除二,抹口红,涂眼影,喷发胶,头发刷得又光又亮。她回卧室,从行李箱里找出一瓶满满的乌鸡白凤丸,认准商标同仁堂,就着昨天的剩茶,仰头吞掉六十粒。

    她到温州出差进行翻译工作。冬季的温州,天黑得很早。

    机场十分忙碌。

    她在巨大的电子公告栏里找到了接机的航班号,发现因为天气原因,飞机在南都推迟起飞。所以她至少要在这里等两个小时。

    她买了一本杂志,找了一个咖啡馆坐下来,打发时间。

    等了一个小时,她又去看告示牌,飞机还没起飞,烟瘾发作了,她到商店买了一包烟,跑到大门外的一棵树下抽了一支。再回来,又买了一本杂志,一边看一边等。

    九点钟的时候,她跑到门外抽第二支烟,手机忽然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

    喂?

    Annie。

    听见这个声音,她的心开始砰砰乱跳。

    电话那一端,沉默。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在哪里?

    候机厅的咖啡馆。

    为什么我没看见你?

    我在洗手间。

    把烟掐了,过来见我!

    为了防止他闻到烟味,她在身上喷了浓浓的香水。林瘦削的脸,纯黑的西服,浅蓝的衬衣,条纹领带。咖啡馆里所有的女人,无论老少,都在偷偷地看他。她Hi了一声,走到他面前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他的面前有一杯柠檬茶。显然是她的香水呛着他了,他背过身去,轻轻咳嗽,然后说了一声Excuseme。林还是老毛病,无论是咳嗽,打喷嚏或借道,都会说Excuseme。有时候他去提款机提款,点错了一个键,都会对着机器说sorry。

    想喝点什么?他问。

    咖啡。

    两份奶两份糖?

    黑咖啡,无糖。

    Irishcream(译:爱尔兰奶油)orNoisette(译:榛子味)?这是林和她在一起时,她最喜欢喝的两种味道。

    Columbian,please(译:请给我哥伦比亚咖啡)。她现在改喝味道最浓,最本色的那种。

    真是样样都变了。

    他去买咖啡。付了钱,请服务小姐给她端过来。

    很久不见,清梅,他说。声音是虚幻的。你好吗?

    挺好。你呢?

    也挺好。

    接下来,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她也一言不发。

    他不开口,她也不开口,就这么僵着。

    整整一个小时,他们好像两个陌生人,各喝各的饮料,谁也不说话。

    终于,她先开了口:林,你为什么要回来?

    他怔了怔,过了好久才说:公干。

    那你,什么时候离开南都?

    他又想了好久,敷衍:公干结束。

    他的样子很不自在,握着茶杯的那只手几乎要把茶杯拧破。而且,脸崩得紧紧的,很局促,很紧张。

    她笑了笑,继续说:那么,请问,公干期间,你和我是什么关系?

    朋友?熟人?同事?上,下级?总之,肯定不是恋人。

    我们之间,是工作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