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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四十岁

    半夜里,梦祭被楼上的琴声吵醒了。今天晚上,她喝光了十三瓶在便利商店里买的婴儿香槟才终于能够睡着,现在,她真想把楼上那个女人干掉。

    楼上住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梦祭曾经在电梯里碰见过这个蓄着一头长发的女人,当时,她怀里抱着一大叠琴谱,口里哼着调子,手指头在琴谱上愉快地打着拍子。可是,她的琴技真是糟透。她白天在弹,傍晚也在弹,如果琴音可以用来杀人,她的琴音绝对可以称霸武林,杀人于千里之外。

    然而,今天晚上,鬈发女人的琴音跟平日有点不同。她好像一夜之间进步了。从前是杀人的魔咒,今天却是温柔的抚慰。她弹的是DanFogelberg的《Longer》,琴声戛然停止了,梦祭拿起放在床边的长笛。从家里的窗子望出去,是一盏昏黄的街灯,就跟她一年前在林的房间里看出去的那盏街灯同样的寂寞。

    她用长笛吹了一阙柴可夫斯基的《思念的旋律》。她吹得不好,她学长笛的日子太短了。当天忽然学起长笛来,也是为了林。那年夏天,她在同学会的聚餐会上遇到他。他就坐在她旁边。

    林终于和那个叫穗的女人走在一起。他痛苦地做着第三者的角色。

    从那个时候开始,梦祭常常在便利商店里买一种浅蓝色小瓶装的婴儿香槟。说是婴儿香槟,并不是给婴儿喝的,而是那个瓶子跟一瓶小号酱油差不多。这种香槟不过是汽酒,味道很差劲。每一次,当她彻夜思念林的时候,她就罚自己喝一瓶婴儿香槟,直到她吐了一地,或者喝醉了之后像婴儿般睡着,才能够抵受那扑面而来的思念。有时候,喝婴儿香槟也是没用的。也许,她该去找其他男人。

    一个寂寞的晚上,她无聊地上网,想找个人聊天。她在网上ICQ了一个男人。找上他的原因,是他的代号跟林的生日是相同的。

    林是穗的上司。大家认识的时候,他就知道她有男朋友了。

    一天,她发现自己放在荷包里的一张照片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那是她四岁的时候在家里那棵圣诞树下面拍的,底片已经没有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遗失了的呢?她在家里怎么找也找不到。那天傍晚,她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翻箱倒筐的找。

    你在找什么?林问。

    我在找一张照片。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遗失了,那是我很喜欢的一张照片。

    是这一张吗?林从皮包里掏出她遗失了的那张照片。

    就是这一张!穗欢天喜地的说。她还以为,她会永远失去这张照片。

    你是在哪里拾到的?她问。

    在咖啡机的旁边。

    一定是我买咖啡的时候不小心掉了的。你是今天拾到的吗?

    是四个月之前。林说这句话时,耳根陡地红了起来。

    她望着林,他满脸通红。那一刻,她爱上了他。那时候为什么会爱上他呢?她心里不是已经有另一个人吗?那是她曾经相信的幸福。也许,她太年轻了。人在更年轻的时候,总是对爱情需索无度。

    穗瞒着安,偷偷的和林见面。她用上了许多借口:开会、加班、跟旧同学众会、和庄吃饭……为了另一段感情,她说了不少的谎言。而其实,她从来就是一个不擅于说谎的人。

    一天晚上,当她从安的家里走出来,她看见林幽幽地站在对街那家便利商店外面等她。看到他的那一刻,她震惊得想立刻逃跑。可是,她能逃到哪里呢?她在他面前,惭愧得没法抬起头来。还是林首先问她:你要跟我回去吗?

    她望着林,她从来没有在他脸上看过这么痛苦的神情。她是多么差劲的一个人?她在他眸中看到一个残忍的自己。什么时候,她已经忘记了在曲湖的流动摊子上买Love胸针的幸福?又在什么时候,她开始义无反顾地背叛一段挚爱深情:而这一刻,这个男人的脸上甚至没有一丝怨恨。他来这里,彷佛是要带这个迷途的小女孩回家。

    可是,她曾经见过的,在林脸上的那个幸福的笑容,自她回来之后,彷佛就没有再出现过了。有时候,他会变得多疑和忧郁。

    一天晚上,她发现他在书房里翻她的东西。她知道林在偷看她的日记。自从她回来之后,林总是害怕她会再次离开。也许,他还需要多一点的时间,才能够像从前那么相信她。她会等待。

    今天晚上,她和几个旧同学见面,林竟然又怀疑她。他说是担心,她知道是怀疑。他是永没可能忘记过去的吧?穗忽然觉得,她是他放在掌心的一只小鸟。她曾经从他手上飞走,她背叛过他,她愿意用她的余生去修补那道裂痕。

    后来,有一天晚上,穗在庄的家里陪着她。庄跟男朋友吵架了。她跟那个男人一起一年了,可是,那个男人依然想念着七年前的旧情人。他根本不爱她。

    我想去找那个女人。庄说。

    那个女作家?

    你找她干什么?

    只是去看看。

    你知道她住在哪里吗?

    不知道,但我可以去出版社碰碰运气。

    穗一个人搬了出去。夜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不用再等门了。穗一个人走了出来,她没有恨林,她知道他心里是多么的难受。告别,只是不想再彼此伤害。这一次,她知道林不会再来接她了。

    庄常常嘲笑那些打电话到电台节目诉心声的人,没想到她自己竟然也会做这种傻事。她现在终于体会到那些在空气中诉说自己的故事的人的心情了。有些郁结,你只能托付于一个你不认识的人,这样是最安全的,也唯有这样,心里的痛苦才能减轻一些。

    她也没有太多时间伤心。明天是公司的周年晚宴。今天晚上,她要好好的睡,让自己看来容光焕发。

    她在一家德国药厂工作。这天在周年晚餐会上,同事阳的太太纹就拉着庄很认真的说:我有一个表哥在德国工作的,他还没结婚。下个月他回来度假,我要替你们做媒。

    阳说:庄长得这么漂亮,还用你来介绍男朋友吗?

    庄的终身大事成了下半晚的话题。这一次,纹是很认真的要为她做媒。晚宴结束后,庄一个人从酒店出来,碰到罗开车和几个同事一起离开。她跟车上的人挥挥手。望着罗的车子开走之后,她登上一辆计程车。最后,车子停在枫山道一幢公寓外面。她下了车,走进公寓,来到二十六楼。她扳下B座的门钤。罗来开门的时候,还没有脱下刚才在晚宴上穿着的那套西装。

    认识罗的时候,她刚刚失恋,他也是一个人,开始的时候,是大家都有点意思的。罗是曾经有过女朋友的。他和她在七年前分手。她就是现在成了名的女作家黎雁。他不肯说他们为什么分手。七年来,他断断续续交过几个女朋友,但他始终没有忘记她。她走了那么多年,却在他心里霸占着最重要的位置。

    为了他的缘故,庄买了所有黎雁的小说,企图从她的故事里找到一点罗的影子。作家写的东西,总是离不开自己的经历。可惜,庄无法在她的故事里找到一点线索。也许,她根本没有怀念罗。

    她忽然有点同情他,原谅了他对她的冷漠。第二天,她在公司的电梯里与他相遇,电梯里还有其他人。她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她的心更软了。其他人出去了,电梯里只剩下他们两个。罗用手拍拍她的肩膀微笑,那是原谅的手。他原谅了她。她欢天喜地的搂抱着他。电梯门打开,他们立刻熟练地分开。他走了出去,她走在后头。

    这个星期,他们去了圣托里尼岛度假。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一次假期。罗从来不肯和她一起请假,他说,两个人一起请假,会惹起同事怀疑。她觉得他根本不想和她一起去旅行。这一次,也许因为内疚吧,他答应陪她去圣尼岛旅行。

    从德国飞往南都的班机,已经在停机坪上等候,乘客们陆续上机。梦祭用育儿带把两个月大的儿子系紧在胸前。她左手拿着机票,右肩搭着一个大棉布袋。重甸甸的棉布袋里放着婴儿尿布,奶粉、奶瓶、毛毯和孩子的衣服。她几乎是最后一个进入登机走廊的。

    这班机差不多全满。狭窄的甬道上,挤了几个还在努力把随身行李塞进头顶的箱子的乘客。孩子在她怀里不停扭动身体,她狼狈地在机舱里寻找自己的座位。

    她的座位就在甬道旁边,是她特别要求的。她的左边坐了三个人,是一对老夫妇和一个男人。男人的膝盖上放着一本黎雁的小说。

    梦祭先把大棉布袋放在座位上,然后松开育儿带,那样她便可以抱着孩子坐下来。孩子的小手使劲地扯着她的衣领,她一边的胸罩带都露了出来。她拉开他的小手,他忽然哇啦哇啦的哭起来,似乎老是要跟她过不去。她发现远处好像有一个熟悉的人。她抬起头,就在抬起头的一刹那,那个人已经投影在她的瞳孔上。

    她连忙坐了下来。怀里的孩子仍然不停的哭,他用手不断抓她的脖子,在她脖子上抓出了几道红色的指痕。她的眼泪簌簌的涌出来。

    梦祭没有化妆的脸上,还有些残余未褪的红斑,那是几天前开始的皮肤敏感。一个多月来带着孩子的生活,把她整个人弄得苍白憔悴。孩子昨夜不肯睡,把她折腾了一晚。今天早上赶着到机场,她没有打理过头发,由得它蓬蓬松松。生产之后,她的**变松了,又长满奶疮。她今天穿着一件两年前的旧棉衣和一条廉价的棉裤。

    她糟糕得不会有任何男人想多看她一眼。偏偏要在这个时候遇到林?重逢的一刻,竟是如此不堪。她完全不敢转过头去再望他一眼。

    她一个人跑到德国,准备在那里悄悄的把孩子生下来。她在那里没有亲人和朋友。她幸福地期待着孩子降临,然而,当肚子一天一天的隆起来,她的情绪波动也一天比一天厉害。夜深人静的时候,在那个狭小的公寓里,她常常独自饮泣。

    临盆的那天,她一个人背着一大袋产后的用品走进医院。她阵痛了整整二十个小时,孩子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她最需要丈夫的时候,陪着她的,只有医生和护士。孩子在她怀里呱呱地哭。起飞半小时了,他仍然拼尽气力的哭。机舱里面的人全都望着她,露出烦厌的目光。男人能够碰他已经不爱的女人。她只好这样相信。

    晚上七点钟,中环California健身院的一列落地玻璃前,每个人都流着汗,忙碌地做着各种器械运动。他们是这个城市的风景,这个城市的风景也点缀了他们。梦祭在跑步机上跑了四十分钟,头发和衣服全都湿透了。刚来这里的时候,她不敢站在窗前,怕街上的人看她。后来,她习惯了。是她看街上的人,不是街上的人看她。过路或停下来观看的人,不过是流动的风景。离开California,她走路到附近的Starbucks,买了一杯Caffemocha,坐下来看书。

    那一年,她和男朋友罗一起到德国上大学。她和罗上了不同的大学。她念文学,他念数学。罗是个很好的男朋友,他对她好得没话说。他体贴她、迁就她、宠她。

    他来到草地旁边的一座实验室,走廊上,空气里飘着微微的腥味。实验室的门没有关上,他站在门外,看到了她。一个穿着白袍的女人站在走廊上等他。她是黎雁,这家医院的兼职化验师。

    她身上穿着一袭黑色的羊毛裙,戴着一双白色的医用手套,正在收拾学生们解剖完的鲜鱼。怪不得空气里有股腥味。

    黎雁回到教员室,把手上的书放下,呆呆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她的心有点乱。她把头发整理了一下,穿上大衣出去。她从二楼走下来,看见罗在楼梯下面,双手插着裤袋,挨在柱子上。曾经有无数的日子,他也是这样等她下课。也曾经有无数的日子,他们在德国的秋天这样结伴走路。他们沉默地走着,多少往事穿过岁月的断层扑来。她和罗已经一起四年了。那四年的岁月是没有什么可以代替的。然而,风平浪静的生活往往使人变得善忘。

    有没有永不过期的东西?

    有的。古董。

    你听过一个关于蝴蝶的故事吗?

    一个高僧,晚年在一道宏伟的山门上,看到一只弱不禁风的蝴蝶摇摇摆摆就飞过去了。那一刹,他顿悟了人生的轻盈与沉重。我们以为自己爱得死去活来,没法放弃。可是,就一个微小的关节眼,你会突然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