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遗言
偶尔还是能听见黑旗飘动的声音。
李斯特深吸一口气。海风特有的气息，他再熟悉不过。今天是送别的日子，他特意打理了发型，让自己长期凌乱的、夜色一浓就分不清是乌黑还是深靛色的头发显得顺从了些。他拎着皮箱，坐在约定好的长凳上，等待着诺里斯先生的到来。
诺里斯来得很准时，他是旧贵族的一员。他翠绿的眼睛很快在来往的人群中找到了李斯特。后者一动不动，非常安静，像是一封被遗失的信件，茫然地望着大海。
“李斯特，”诺里斯打了声招呼，“久等了。”
“喔！没有久等。”少年寻声转过头，讪讪地一笑，将皮箱交还给它原本的主人：“祝您旅途平安。”
“愿我的旅途漫长。”诺里斯接过沉甸甸的箱子，和他带来的那些行李摞在一起，然后坐到李斯特旁边。两人从未这样并排坐过，许多时候，都是少年为这位落魄的旧贵族服务。
在这个名为克洛多的海边小镇，太过于安分守己是很难养活自己的。因此在工作结束后，李斯特总是去赚些零钱。
他的出身不算太低贱，但也绝非上流。像诺里斯这种昔日辉煌又后来失势的阶级，是他能接触到的顶点。幸运的是，诺里斯对于阶级差异看得也比较淡，不仅不刁难他，还慷慨地将自己的藏书借给他看。李斯特对于这位长辈很是感激，所以当这些旧贵族都被勒令驱逐时，只有他自愿前来送行。
李斯特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他心中的疑惑：“先生，您平时没有惹事，税款也按时缴纳，可为什么教会还是要针对你们呢？”
闻言，诺里斯的脸色显然沉重了下来，他说：“我很难向你解释清楚这其中的关系，李斯特，并不是只有我们……”
他看一眼身旁的男孩，可能是觉得自己行将离去，要为这个孩子留下一份遗产或者忠告似的，忽然又释怀地笑出来：“不过，你差不多也该了解一些事情，毕竟你还要在这里生活。好，趁着船还没来，我就跟你大致讲一讲，最近发生了什么，才让教会的态度突然大转弯……这对你以后为人处世会有帮助。”
李斯特微微缩紧了瞳孔，这显得他群青色的虹膜更亮了。诺里斯开始了他的讲述：“十天前，也可能比这更早，西恩的教会逮到一个擅闯圣庭的疯子。那个人自称名叫克里斯蒂亚诺.图灵。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我不知道，先生。”少年如实回答。他正忙于生存，没有闲情逸致去打听这种消息。
“他就要被处决了。”
“为什么？既然是个疯子，把他撵走或者收押不久好了，难道他对圣教口出不逊了？”男孩按一按自己的指节，发出钝钝的闷响。
“图灵在二十年前就应该死了。”
帆船桅杆的顶点在天际线冒出，港口的人群也逐渐拥挤。他们都是被驱逐的人，不得不一起搭乘同一艘船。
诺里斯说，二十年前，也就是1705年，当时图灵二十五岁，刚刚继承他老师的遗志，制造出第一台蒸汽机的雏形。他的老师是业界第一人，把一辈子的心血都投入了科技的改革，提出了很多足以轰动世界的构想。直到他的弟子将它们付诸实践。
蒸汽机的测试刚成功，就立刻被教会封存起来，列为最高一级的机密。所以你们现在这些孩子，并不知道世界上曾经有过如此伟大的仪器。
“那是……什么样子的？”
“我也没有见过，它太过危险了。它……它可以颠覆整个世界的生产现状，教会把它们授权给为教会服务的工匠们，只生产官方用途的工具。你白天看见的那些从山脉处运输货物的飞艇，就搭载了这种装置。”
“我还以为是那些巫师运用的魔法力量！”
“图灵想一鼓作气，把差分机也造出来——啊，你也不知道差分机。那是他所学的理论中，蒸汽机技术的终点与顶点。只要有一台差分机，十个舰队来了也不是对手。”
“我猜他没有造出来。”李斯特扯了扯短披风，它快从肩膀上滑落了。
“他当时没有。图灵把这个设想呈递给教会，但是教会否决了。他们甚至焚毁了他的差分机图纸。”
“为什么？”李斯特再次陷入疑惑。
诺里斯告诉他：“因为教会需要的不是科技，而是统治。”
“差分机只是一个构想。从蒸汽机雏形到差分机，中间要跨越的难关太多了。谁也不知道它能不能成为现实，没必要为了一个虚幻的事物大费周章。而且，一旦差分机制造出来，他们就不能再利用蒸汽机赚钱了。所以教会宁愿让它永远不要出现。这就像为什么教会不派舰队远征海盗，只在海盗入侵近海时才予以反击——没有海盗，海军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这些信息对于没见过世面的李斯特来说有点难以消化，他怔怔地问：“然后……教会处决了图灵？”
“不。他们只想把他保护起来，让他像他的老师一样，一辈子都为教会工作。但海盗突然袭击了他们。阿彻该斯特，那个被称作夜鸱鸮的海盗王，趁着一个早上起了大雾，开着他的战舰稻草人号，躲在远远的地方，卡着最大射程向海军的堡垒射击，轻易地摧毁了防线。然后顺利地把图灵掳走了。”
“二十年过去了，他逃回来了？”李斯特觉得不可思议，甚至觉得这是壮举。诺里斯点点头，道：根据他的自述，他被带到了海盗大帝的船上。那个传说中和一座小岛一样巨大的恐怖战舰——“世界树”。海盗们为他搜集原料，供他制作他心目中无与伦比的杰作。就这样，二十年过去了。人们都以为他死了，毕竟海盗大帝都死了。他们占领的罪孽之地逐渐衰落，只有图灵和那些海盗，还留在不知下落的世界树号上，重复着看似不可能完成的工作。直到他终于造了出来——不，还差一点，就差这么一点点——他需要足够的人力启动它，以及一些随处可见的材料。但那个时候，他身边已经剩不下几个人，那些材料也只能在大陆上买到。他趁着海盗不注意，把他们杀死，然后驾着小艇偷渡出去，穿过茫茫大海，回到他的祖国……他希望教会可以派舰队保护他重返世界树号，把差分机运回来——结果他现在就要死了。
“不，不对，那这样说来，岂不是海盗不久之后也要到了？”
“今非昔比了，李斯特。1712年，稻草人号的遗骸在海上被人发现，船身上到处都是炮火和海怪凿出的洞口。第二年，海盗大帝也死了，这老东西活了126岁。之后，蒸汽机成功地运用在了海战中，海盗已经不再是海军的对手了。”
李斯特忽然对遥远的海洋心驰神往，这个年龄的男孩，对大海总有无端炽烈的情愫。这时诺里斯先生也起身，收了收他腹部凸出的纽扣，不远处的乘客正挤在一起登船。他伸出手，李斯特握住它：“保重，先生。”
“李斯特，我还没有问你名字的来历呢。”
“这个吗，先生，这是我爷爷给我取的。”
“喔！……我想，他一定非常爱你。”诺里斯重重地攥了攥少年结实的手掌：“啊，我差点忘了。你为我工作时，好像很喜欢这本书。现在它归你了。”
李斯特接过来，那是一部不算太薄的书。书脊的厚度握起来很舒服，沉甸甸的，让他感到踏实。这时，诺里斯拍一拍少年的肩膀，向他郑重道别：
“那么——再见了，奥拉赛弗尔.亚.阿特拉斯.李斯特。”
李斯特目送他伶仃地走向暮色里的大帆船。起锚后，他仍然伫立原地，内心泛开一阵难以形容的酸楚。帆船渐渐远去，缩成一块暗色的色斑。随后，一抹明亮的颜色从船底翻涌，迅速席卷了整个船体。
剧烈的爆炸伴随着滔天的火舌，震得海岸都在战栗。被炸毁的大船如同一匹死去的鲸鱼，木质结构向内塌陷，涂满桐油的帆布熊熊燃烧，无可挽回地沉没，最终浸入水面之下。
李斯特双腿一软，瘫坐在被潮水拍湿的地上。海浪冲刷，卷起的火焰却难以熄灭。四周呼号奔逃的人群将他裹挟，恍惚中，有一万只海鸥自火海袭来，飞掠过他的耳畔。
李斯特深吸一口气。海风特有的气息，他再熟悉不过。今天是送别的日子，他特意打理了发型，让自己长期凌乱的、夜色一浓就分不清是乌黑还是深靛色的头发显得顺从了些。他拎着皮箱，坐在约定好的长凳上，等待着诺里斯先生的到来。
诺里斯来得很准时，他是旧贵族的一员。他翠绿的眼睛很快在来往的人群中找到了李斯特。后者一动不动，非常安静，像是一封被遗失的信件，茫然地望着大海。
“李斯特，”诺里斯打了声招呼，“久等了。”
“喔！没有久等。”少年寻声转过头，讪讪地一笑，将皮箱交还给它原本的主人：“祝您旅途平安。”
“愿我的旅途漫长。”诺里斯接过沉甸甸的箱子，和他带来的那些行李摞在一起，然后坐到李斯特旁边。两人从未这样并排坐过，许多时候，都是少年为这位落魄的旧贵族服务。
在这个名为克洛多的海边小镇，太过于安分守己是很难养活自己的。因此在工作结束后，李斯特总是去赚些零钱。
他的出身不算太低贱，但也绝非上流。像诺里斯这种昔日辉煌又后来失势的阶级，是他能接触到的顶点。幸运的是，诺里斯对于阶级差异看得也比较淡，不仅不刁难他，还慷慨地将自己的藏书借给他看。李斯特对于这位长辈很是感激，所以当这些旧贵族都被勒令驱逐时，只有他自愿前来送行。
李斯特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他心中的疑惑：“先生，您平时没有惹事，税款也按时缴纳，可为什么教会还是要针对你们呢？”
闻言，诺里斯的脸色显然沉重了下来，他说：“我很难向你解释清楚这其中的关系，李斯特，并不是只有我们……”
他看一眼身旁的男孩，可能是觉得自己行将离去，要为这个孩子留下一份遗产或者忠告似的，忽然又释怀地笑出来：“不过，你差不多也该了解一些事情，毕竟你还要在这里生活。好，趁着船还没来，我就跟你大致讲一讲，最近发生了什么，才让教会的态度突然大转弯……这对你以后为人处世会有帮助。”
李斯特微微缩紧了瞳孔，这显得他群青色的虹膜更亮了。诺里斯开始了他的讲述：“十天前，也可能比这更早，西恩的教会逮到一个擅闯圣庭的疯子。那个人自称名叫克里斯蒂亚诺.图灵。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我不知道，先生。”少年如实回答。他正忙于生存，没有闲情逸致去打听这种消息。
“他就要被处决了。”
“为什么？既然是个疯子，把他撵走或者收押不久好了，难道他对圣教口出不逊了？”男孩按一按自己的指节，发出钝钝的闷响。
“图灵在二十年前就应该死了。”
帆船桅杆的顶点在天际线冒出，港口的人群也逐渐拥挤。他们都是被驱逐的人，不得不一起搭乘同一艘船。
诺里斯说，二十年前，也就是1705年，当时图灵二十五岁，刚刚继承他老师的遗志，制造出第一台蒸汽机的雏形。他的老师是业界第一人，把一辈子的心血都投入了科技的改革，提出了很多足以轰动世界的构想。直到他的弟子将它们付诸实践。
蒸汽机的测试刚成功，就立刻被教会封存起来，列为最高一级的机密。所以你们现在这些孩子，并不知道世界上曾经有过如此伟大的仪器。
“那是……什么样子的？”
“我也没有见过，它太过危险了。它……它可以颠覆整个世界的生产现状，教会把它们授权给为教会服务的工匠们，只生产官方用途的工具。你白天看见的那些从山脉处运输货物的飞艇，就搭载了这种装置。”
“我还以为是那些巫师运用的魔法力量！”
“图灵想一鼓作气，把差分机也造出来——啊，你也不知道差分机。那是他所学的理论中，蒸汽机技术的终点与顶点。只要有一台差分机，十个舰队来了也不是对手。”
“我猜他没有造出来。”李斯特扯了扯短披风，它快从肩膀上滑落了。
“他当时没有。图灵把这个设想呈递给教会，但是教会否决了。他们甚至焚毁了他的差分机图纸。”
“为什么？”李斯特再次陷入疑惑。
诺里斯告诉他：“因为教会需要的不是科技，而是统治。”
“差分机只是一个构想。从蒸汽机雏形到差分机，中间要跨越的难关太多了。谁也不知道它能不能成为现实，没必要为了一个虚幻的事物大费周章。而且，一旦差分机制造出来，他们就不能再利用蒸汽机赚钱了。所以教会宁愿让它永远不要出现。这就像为什么教会不派舰队远征海盗，只在海盗入侵近海时才予以反击——没有海盗，海军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这些信息对于没见过世面的李斯特来说有点难以消化，他怔怔地问：“然后……教会处决了图灵？”
“不。他们只想把他保护起来，让他像他的老师一样，一辈子都为教会工作。但海盗突然袭击了他们。阿彻该斯特，那个被称作夜鸱鸮的海盗王，趁着一个早上起了大雾，开着他的战舰稻草人号，躲在远远的地方，卡着最大射程向海军的堡垒射击，轻易地摧毁了防线。然后顺利地把图灵掳走了。”
“二十年过去了，他逃回来了？”李斯特觉得不可思议，甚至觉得这是壮举。诺里斯点点头，道：根据他的自述，他被带到了海盗大帝的船上。那个传说中和一座小岛一样巨大的恐怖战舰——“世界树”。海盗们为他搜集原料，供他制作他心目中无与伦比的杰作。就这样，二十年过去了。人们都以为他死了，毕竟海盗大帝都死了。他们占领的罪孽之地逐渐衰落，只有图灵和那些海盗，还留在不知下落的世界树号上，重复着看似不可能完成的工作。直到他终于造了出来——不，还差一点，就差这么一点点——他需要足够的人力启动它，以及一些随处可见的材料。但那个时候，他身边已经剩不下几个人，那些材料也只能在大陆上买到。他趁着海盗不注意，把他们杀死，然后驾着小艇偷渡出去，穿过茫茫大海，回到他的祖国……他希望教会可以派舰队保护他重返世界树号，把差分机运回来——结果他现在就要死了。
“不，不对，那这样说来，岂不是海盗不久之后也要到了？”
“今非昔比了，李斯特。1712年，稻草人号的遗骸在海上被人发现，船身上到处都是炮火和海怪凿出的洞口。第二年，海盗大帝也死了，这老东西活了126岁。之后，蒸汽机成功地运用在了海战中，海盗已经不再是海军的对手了。”
李斯特忽然对遥远的海洋心驰神往，这个年龄的男孩，对大海总有无端炽烈的情愫。这时诺里斯先生也起身，收了收他腹部凸出的纽扣，不远处的乘客正挤在一起登船。他伸出手，李斯特握住它：“保重，先生。”
“李斯特，我还没有问你名字的来历呢。”
“这个吗，先生，这是我爷爷给我取的。”
“喔！……我想，他一定非常爱你。”诺里斯重重地攥了攥少年结实的手掌：“啊，我差点忘了。你为我工作时，好像很喜欢这本书。现在它归你了。”
李斯特接过来，那是一部不算太薄的书。书脊的厚度握起来很舒服，沉甸甸的，让他感到踏实。这时，诺里斯拍一拍少年的肩膀，向他郑重道别：
“那么——再见了，奥拉赛弗尔.亚.阿特拉斯.李斯特。”
李斯特目送他伶仃地走向暮色里的大帆船。起锚后，他仍然伫立原地，内心泛开一阵难以形容的酸楚。帆船渐渐远去，缩成一块暗色的色斑。随后，一抹明亮的颜色从船底翻涌，迅速席卷了整个船体。
剧烈的爆炸伴随着滔天的火舌，震得海岸都在战栗。被炸毁的大船如同一匹死去的鲸鱼，木质结构向内塌陷，涂满桐油的帆布熊熊燃烧，无可挽回地沉没，最终浸入水面之下。
李斯特双腿一软，瘫坐在被潮水拍湿的地上。海浪冲刷，卷起的火焰却难以熄灭。四周呼号奔逃的人群将他裹挟，恍惚中，有一万只海鸥自火海袭来，飞掠过他的耳畔。
转码声明：以上内容基于搜索引擎转码技术对网站内容进行转码阅读，自身不保存任何数据，请您支持正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