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贤者时间
云天明突如其来的感慨，让林昊再次陷入了深思。
所谓“缸中之脑”，就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由鹰国哲学家普特南提出的著名思想实验。普特南假想出了一个被浸泡在营养液中的大脑，用电路与其相连，输入电信号为其构造出一个真假难辨的虚拟世界。
若是仅仅模拟环境，那么这只不过是科幻版的《楚门的世界》罢了，但“缸中之脑”假说最可怖的地方就在于，即便“我”发现了这个虚构世界的违和与荒谬，开始质疑它的真实，却也无法证明，“我”的这种怀疑，并不是出于程序演算的结果，不是电信号编织而成的幻象。就连怀疑本身，都难逃无穷无尽的怀疑。
“你觉得整个世界都是虚构，是……嗯，比如说，某种超越维度的高等文明所缔造的假象？”
思来想去，林昊还是决定直言相问。
云天明怔了一下，说：
“你还挺有想象力。但不需要外力，我们所见的世界，本来就充满了虚假，不是么？
“我们的大脑又何尝不是在实验缸里，多巴胺带来快乐，荷尔蒙引发爱情，肾上腺素导致兴奋，生物电流构造出千变万化的思想情感……我们所感受到的一切，只是电信号和神经递质共同作用下的幻觉而已。”
这番虚无主义含量爆表的发言，让林昊一时想不出如何回应。但这也相当符合他对云天明的印象：
果然，这家伙从来不关注什么宏大叙事，他在意的只有自己，再加上一个程心。
哑了一秒后，林昊故意轻笑着问道：
“这是贤者时间了？”
云天明一窒之下，听出林昊的揶揄，也笑了起来：
“你当我是摩尔根养的那只白眼果蝇么？一只脚都踩进棺材里了，哪还有功夫抖擞精神。”
说着，又轻叹一声：
“我已经听程心说过，她之所以会意识到我对她的感情，都是多亏了你的提醒。”
“可我什么也没做。”林昊连忙摆手，“单纯是她想象力太丰富了。”
他当初也没想到，一瓶随手买来的“绿色风暴”，竟然还会导致这么离奇的发展。
云天明说：
“不管怎样，哪怕我只剩不到半年可活，能享受到和程心一起的最后时光，我都得谢谢你。”
林昊心下一沉，说：
“你还是不愿意冬眠吗？”
云天明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在表示否定，还是在说不愿意。
“这一个月来，我过得很幸福，非常幸福。程心把大部分工作交接给了同事，和我一起离开凡尔纳岛，坐着飞机游遍了世界各地。
“我们去了位于太平洋中心、还有三年就会全部没入海水的珊瑚小岛；去了大陆尽头的绝壁海岬；去了终年封冻的北国海湾欣赏极光；也去了马里亚纳海沟、蜷缩在狭窄的潜水器里潜到三千米深的水下……”
“等等，为什么都是和海有关？”林昊忍不住打断道。
云天明莞尔道：“不去看海，难道你要我拄着拐杖去爬珠穆朗玛峰么？”
随即他又说：
“说实话，我很佩服正在隔壁开会的那位常先生，他当初将太空军形容成三维化的海军，真是再正确不过……每当我眺望大海，就会想到自己的大脑像一条浮肿的鱼一样漂浮在上面，随着洋流漂到不知何处。”
想象着那幅画面，林昊挤出一抹苦笑：“你是懂比喻的。”
“我以为你会反驳我。”云天明看了他一眼，说，“看来你不是维德那样的狂热分子。所以你其实也并不想参与阶梯计划吧？那天在医院里说的那些话，都是在哄我么？”
林昊心头一震，斟酌片刻，最终低沉地“嗯”了一声。
和维德、常伟思这些老阴比不同，云天明并不会拐弯抹角地设陷套话，但这不妨碍他那恐怖的直觉，能从一个简单的反应里敏锐地察觉出端倪。
不过云天明并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换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语气：
“没有谁会真心接受这种非人的使命，你既然是这么想，那我当然也一样。”
林昊问：
“可你还在时不时地惦记着它，即使是在和程女士一同欣赏海景的时候？”
云天明摇摇头说：
“或许你误解了，这种思考并不会让我感到痛苦，相反，当我想象着自己的大脑随着浪涛逐渐远去，我反而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安心，就像是……一场漫无目的的长跑终于到达了终点，再也不需要质问自己前路通向哪里。”
林昊沉吟两秒，说：
“那是因为她就在你身边。她的存在让你意识到，你已经远离了这种被放逐到深空的命运，你的未来是自由的，也是幸福的。”
“也许你没说错。”
云天明暧昧不明地答道，眼神略有些恍惚。
“林昊，正常人应该是像你这样想吧。但我……我一直怀疑自己是否属于‘正常’这一范畴。直至今天，我还是不清楚自己的真实想法，是的，我当然很享受和她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可我的心底深处，也许从未原谅过她，也从未原谅过自己……”
抱歉，你们玉玉症患者的心思是真的难懂……
林昊心里嘀咕一句，嘴上更是憋不出开导的话语，只得佯装惊讶地问：
“我只听说你们是大学同学，难道还有什么恩怨么？”
云天明轻叹一声，说：
“我之所以参加阶梯计划，就是她拉我进来的。”
他简短地讲述了自己和程心认识的经历，大学相识四年，却始终若即若离，毕业后即分道扬镳，然后就是自己确诊癌症晚期，试图去单位见她最后一面无果，又偶遇老同学赠予一笔重金，遂借助国联的群星计划买了一颗星星赠送给她，也就在不久之后，在接受安乐死的最后一刻，被冲到病榻前面的她制止，成为了阶梯计划的参与者，将坟墓由这颗蔚蓝星球的土地，迁到无边无垠的虚空。
云天明讲得十分克制，比之原著上的还要淡漠，仿佛是在说着某个无关者的人生。即便说到程心找到安乐死病房里的他时，也都感觉不到语气有太大波动，而像“安乐死法是为你通过的”这种话语，自然也就略过不提，乍一听上去，反倒像是程心当着死神的面把他给生生抢了回来。
“听上去……她好像也没什么需要原谅的。”
听完这番往事，林昊半是违心地评论道。
云天明深吸一口气，说：
“当然，究根结底，这都是我自己的问题……她从来就跟我不熟，就只是普通的同学关系。她能记得我这个人，能打听到我身患绝症，已经是很够意思了。将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同学放在人类存亡的天平对面，对任何人而言，都不会是太纠结的事。
“而且，若不是她将我带进阶梯计划，以我原本的身份，是很难申请冬眠到未来治疗的。没有她，我现在已经按下了安乐死的确认键，悄无声息地离开人世，也不会在这里跟你说话了。”
这番话显然是经过了许多时日的酝酿，个中的悲伤和愤怒，都被这一个月的美好时光兑得淡了，只剩下一丝酸涩而略带甜意的无奈。
可林昊只听得一阵头疼。
叽里咕噜聊了这么久，他依然把握不住这家伙的真实想法。
到底还原不原谅程心，还去不去见三体人了！
就不能给个痛快吗！
所谓“缸中之脑”，就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由鹰国哲学家普特南提出的著名思想实验。普特南假想出了一个被浸泡在营养液中的大脑，用电路与其相连，输入电信号为其构造出一个真假难辨的虚拟世界。
若是仅仅模拟环境，那么这只不过是科幻版的《楚门的世界》罢了，但“缸中之脑”假说最可怖的地方就在于，即便“我”发现了这个虚构世界的违和与荒谬，开始质疑它的真实，却也无法证明，“我”的这种怀疑，并不是出于程序演算的结果，不是电信号编织而成的幻象。就连怀疑本身，都难逃无穷无尽的怀疑。
“你觉得整个世界都是虚构，是……嗯，比如说，某种超越维度的高等文明所缔造的假象？”
思来想去，林昊还是决定直言相问。
云天明怔了一下，说：
“你还挺有想象力。但不需要外力，我们所见的世界，本来就充满了虚假，不是么？
“我们的大脑又何尝不是在实验缸里，多巴胺带来快乐，荷尔蒙引发爱情，肾上腺素导致兴奋，生物电流构造出千变万化的思想情感……我们所感受到的一切，只是电信号和神经递质共同作用下的幻觉而已。”
这番虚无主义含量爆表的发言，让林昊一时想不出如何回应。但这也相当符合他对云天明的印象：
果然，这家伙从来不关注什么宏大叙事，他在意的只有自己，再加上一个程心。
哑了一秒后，林昊故意轻笑着问道：
“这是贤者时间了？”
云天明一窒之下，听出林昊的揶揄，也笑了起来：
“你当我是摩尔根养的那只白眼果蝇么？一只脚都踩进棺材里了，哪还有功夫抖擞精神。”
说着，又轻叹一声：
“我已经听程心说过，她之所以会意识到我对她的感情，都是多亏了你的提醒。”
“可我什么也没做。”林昊连忙摆手，“单纯是她想象力太丰富了。”
他当初也没想到，一瓶随手买来的“绿色风暴”，竟然还会导致这么离奇的发展。
云天明说：
“不管怎样，哪怕我只剩不到半年可活，能享受到和程心一起的最后时光，我都得谢谢你。”
林昊心下一沉，说：
“你还是不愿意冬眠吗？”
云天明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在表示否定，还是在说不愿意。
“这一个月来，我过得很幸福，非常幸福。程心把大部分工作交接给了同事，和我一起离开凡尔纳岛，坐着飞机游遍了世界各地。
“我们去了位于太平洋中心、还有三年就会全部没入海水的珊瑚小岛；去了大陆尽头的绝壁海岬；去了终年封冻的北国海湾欣赏极光；也去了马里亚纳海沟、蜷缩在狭窄的潜水器里潜到三千米深的水下……”
“等等，为什么都是和海有关？”林昊忍不住打断道。
云天明莞尔道：“不去看海，难道你要我拄着拐杖去爬珠穆朗玛峰么？”
随即他又说：
“说实话，我很佩服正在隔壁开会的那位常先生，他当初将太空军形容成三维化的海军，真是再正确不过……每当我眺望大海，就会想到自己的大脑像一条浮肿的鱼一样漂浮在上面，随着洋流漂到不知何处。”
想象着那幅画面，林昊挤出一抹苦笑：“你是懂比喻的。”
“我以为你会反驳我。”云天明看了他一眼，说，“看来你不是维德那样的狂热分子。所以你其实也并不想参与阶梯计划吧？那天在医院里说的那些话，都是在哄我么？”
林昊心头一震，斟酌片刻，最终低沉地“嗯”了一声。
和维德、常伟思这些老阴比不同，云天明并不会拐弯抹角地设陷套话，但这不妨碍他那恐怖的直觉，能从一个简单的反应里敏锐地察觉出端倪。
不过云天明并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换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语气：
“没有谁会真心接受这种非人的使命，你既然是这么想，那我当然也一样。”
林昊问：
“可你还在时不时地惦记着它，即使是在和程女士一同欣赏海景的时候？”
云天明摇摇头说：
“或许你误解了，这种思考并不会让我感到痛苦，相反，当我想象着自己的大脑随着浪涛逐渐远去，我反而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安心，就像是……一场漫无目的的长跑终于到达了终点，再也不需要质问自己前路通向哪里。”
林昊沉吟两秒，说：
“那是因为她就在你身边。她的存在让你意识到，你已经远离了这种被放逐到深空的命运，你的未来是自由的，也是幸福的。”
“也许你没说错。”
云天明暧昧不明地答道，眼神略有些恍惚。
“林昊，正常人应该是像你这样想吧。但我……我一直怀疑自己是否属于‘正常’这一范畴。直至今天，我还是不清楚自己的真实想法，是的，我当然很享受和她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可我的心底深处，也许从未原谅过她，也从未原谅过自己……”
抱歉，你们玉玉症患者的心思是真的难懂……
林昊心里嘀咕一句，嘴上更是憋不出开导的话语，只得佯装惊讶地问：
“我只听说你们是大学同学，难道还有什么恩怨么？”
云天明轻叹一声，说：
“我之所以参加阶梯计划，就是她拉我进来的。”
他简短地讲述了自己和程心认识的经历，大学相识四年，却始终若即若离，毕业后即分道扬镳，然后就是自己确诊癌症晚期，试图去单位见她最后一面无果，又偶遇老同学赠予一笔重金，遂借助国联的群星计划买了一颗星星赠送给她，也就在不久之后，在接受安乐死的最后一刻，被冲到病榻前面的她制止，成为了阶梯计划的参与者，将坟墓由这颗蔚蓝星球的土地，迁到无边无垠的虚空。
云天明讲得十分克制，比之原著上的还要淡漠，仿佛是在说着某个无关者的人生。即便说到程心找到安乐死病房里的他时，也都感觉不到语气有太大波动，而像“安乐死法是为你通过的”这种话语，自然也就略过不提，乍一听上去，反倒像是程心当着死神的面把他给生生抢了回来。
“听上去……她好像也没什么需要原谅的。”
听完这番往事，林昊半是违心地评论道。
云天明深吸一口气，说：
“当然，究根结底，这都是我自己的问题……她从来就跟我不熟，就只是普通的同学关系。她能记得我这个人，能打听到我身患绝症，已经是很够意思了。将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同学放在人类存亡的天平对面，对任何人而言，都不会是太纠结的事。
“而且，若不是她将我带进阶梯计划，以我原本的身份，是很难申请冬眠到未来治疗的。没有她，我现在已经按下了安乐死的确认键，悄无声息地离开人世，也不会在这里跟你说话了。”
这番话显然是经过了许多时日的酝酿，个中的悲伤和愤怒，都被这一个月的美好时光兑得淡了，只剩下一丝酸涩而略带甜意的无奈。
可林昊只听得一阵头疼。
叽里咕噜聊了这么久，他依然把握不住这家伙的真实想法。
到底还原不原谅程心，还去不去见三体人了！
就不能给个痛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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