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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白狗黑

    阳春三月,稷下学宫。

    少年跪坐着倾听问题,然后拍了拍衣服,侃侃而谈。

    “‘白狗黑’,这是名家的说法啊——有一种说法是这样的:说白狗是白的,是从狗的皮毛来谈论,说白狗是黑的,那就是从狗的眼睛来谈论的。狗的皮毛是白色的,眼睛是黑色的,因为一只狗身上的颜色不同,就不能说白毛的狗是白色的。”

    他身边的人马上反驳:“如果按照您的观点,那可就真是玩笑话了:因为狗眼睛是黑色的,那就不能把白毛狗叫做白狗;因之也可以推论出别的,黑毛的狗是白的,因为狗的牙齿是白的,*您觉得这样就是正确的理论吗?”

    邹廪嘿嘿笑了两下,然后大义凛然地说:“这当然不是正确的理论!毕竟名家只是让人费尽心思去练习诡辩罢了,国家需要的难道是公孙龙那样的人物吗?我的老师曾经评价说:不效法古代圣明的君王,不赞成礼义,而喜欢钻研奇谈怪论,做事很多却没有实际功效,*这不就是你们这些喜欢诡辩的人吗?”

    栾英脸憋得通红:“如果公孙先生在这里,你一定辩不过他的。”说完就一甩手,“您尽管在这儿同我辩论吧,荀夫子的课再有一段时间就结束了。”说着就离开了。

    邹廪也站起来,晃了晃身子,又跌倒在地上,但也不在乎,笑了两声,手撑着地面站起来,一边走一边大声说道:

    “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他的脚被地上的石头绊了下,整个人又扑倒在地上,索性把身体摊开,闭上眼,嘟囔说:“这小白狗不就是矛盾的主要方面与次要方面吗?”

    一大片阴影突然笼罩住他,少年抖了抖,连忙站起来,头也不回往后跑。

    “廪,你不来我这里听我讲学,反而辩论‘白狗黑’,哪怕你内心讨厌诡辩,可是表现出来的难道不是一个喜欢诡辩的人吗?”

    大事不妙,不是说还有一段时间才下课吗?

    邹廪转过来,恭恭敬敬地低下头行礼:“夫子,我明白了,但别人以尊敬的心情来询问一个学识不高的孩子,难道这个孩子不会高兴地把自己知道的全部都告诉这个有礼的君子吗?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我难道要阻拦别人成为一个孔圉那样的人物吗?”

    荀况紧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的弟子,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只是背过身往前走,邹廪连忙跟上自己老师。

    “夫子,您是准备去哪里呢?”

    “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这里可没有沂水,淄河倒就在那里。”

    荀况看着自己笑呵呵的弟子,缓和下脸色,给他拍了拍上衣,虽然深衣根本看不出来沾染上的灰尘。

    “你刚刚躺在地上的时候,说了句什么?”

    邹廪说:“夫子,您看,这就是教学相长的道理了。”

    荀况说:“请你仔细解释这个道理吧。”

    “我听说,宋国有一个人,被宴请,但也只是坐在那儿,一口也不动。别人询问他这样做的原因,他说:‘我看到这些饭菜,就知道它们的美味,我既然明白了他们的滋味,为什么要去再吃呢?’不去吃东西,怎么能知道饭菜的滋味呢?”

    “学习也是这样的:即使有最好的道理,不学,就不知道它的好处。因此,学习之后才知道自己的欠缺,教育别人之后才知道自己哪里理解得不够透彻。知道自己有困惑之处,然后才能勉励自己奋发上进;知道自己有所欠缺,然后才能刻苦地钻研。所以说教导和学习是相互促进的。*”

    荀况说:“是这个道理啊!那你在这个‘白狗黑’的论题中应该是有自己体悟出的道理了。”

    他们俩走到了淄河前,河两岸的柳树被风吹起,邹廪两鬓的发丝也被吹起,他沉吟了一会儿,才不紧不慢地说:

    “弟子不敢说什么‘道理’之类自夸的话,倒是有一些体悟,可以讲给夫子听听。”

    “请你说说吧!”

    “名家提出了这个论题,说‘白狗是黑的’,世人都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我也只是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也就是‘白狗因为身上的毛是白色的,所以被叫做白狗;但是它的眼睛是黑的,所以也可以说:白狗是黑的。’”

    “这是人们不能理解的,听起来也确实像是胡话,但我们先不看这一方面,夫子,我们单纯把‘狗的颜色’作为一个整体,把狗的毛发看作一个方面,把狗的眼睛看作另一个方面,那么,‘狗的颜色’这一个整体就有两个方面。”

    “让我们回到第一个问题,‘白狗黑’,在狗的颜色这个整体中,狗白色的毛发这一方面明显要比狗黑色的眼睛更加重要,我们难道不很容易地推出:在狗颜色的这个整体中,白色的毛发可以被看作主要方面,而黑色的眼睛可以被看作次要方面,他们俩的地位和作用并不均衡。”

    荀况和蔼地点点头:“你说得对啊,人们看到一条浑身长满白毛的狗,难道会反过来说它是黑狗吗?白色毛发的作用远远要比黑色眼睛更加重要啊!我希望你还能继续往下谈谈。”

    “好的,我刚刚只是说了主要方面对事物的作用,简单说,就是主要方面规定了事物的性质;可是反过来,次要方面难道就没有任何作用吗?”

    “或许是有的。”

    “如果没有黑色的眼睛,这个论题哪怕出现都不会出现嘛!”

    邹廪高兴得大笑起来,然后脱下衣服,跳进淄河里洗澡,没去看自己夫子深思的表情,只是大声唱着歌。

    “如山如皋,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荀况把脚上的木屐脱下来,把脚放进淄河里淌水,面目柔和地看着在河里快乐地唱着歌的少年,手拍打着河岸,为他打着拍子,摇摇头,不由得回忆起之前的事情。

    邹廪是齐威王时国相邹忌的孙子,父亲因病去世,而母亲只是声名不显的氓,他从小被祖父抚养,能言会道的名声在整个临淄城传遍。

    而荀况在某次拜访邹忌时,邹廪趴在高高的桃树上,大声叫住了他,然后爬下来,拿出一个桃子递给青年人。

    “我听说,遇到长辈不行礼的,哪怕是孩子也不能够被人喜爱,这桃子是我亲自从树上摘下来的,也就可以作为君子的礼物送给长者了,请您接受我的礼物再登堂拜访我的祖父,我也会非常高兴的啊。”

    荀况乐呵呵地收下了这个六岁孩子送来的礼物,内心却思忖自己是不是太过显老。

    然后这小子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自己的大弟子,而邹廪在邹忌过世之后,也不经常回家,只是让夫子为自己匀了一个房间,每天在房间里读荀况搜集的竹简,来到自己夫子身旁询(快)问(乐)道(抬)理(杠),然后唱唱歌,去淄河游泳,等到荀况被叫做“荀子”,拜为稷下学宫的祭酒时,他也抬着腿进入这所大名鼎鼎的政府智库,荤素不忌地和诸子百家进行辩论,胜多输少,关键是年纪还小,常常让被辩服的人心生羞愧。

    “夫子,太阳已经沉到山下,但是云还是红色的——我们今晚上吃点什么?”

    “除了粟,我想不到什么可以吃的了。你今天这番话,也让我不知肉味啊!”

    邹廪讨好地向荀况笑了笑,“我的话哪比得上宫廷里的《韶》呢?还是让我们尝尝肉糜吧,我这个年纪如果不多吃点肉,以后成为晏子那样的身材,又怎么办呢?”

    荀况斜了一眼,慢吞吞的穿好木屐,然后往临淄城里走。

    “你已经有晏子的口舌了,如果你能拥有晏子高尚的品德与德行,哪怕是变成那样的身材,又有什么好遗憾的呢?整个国家也会为你高兴的啊!”

    邹廪跟随着荀况回到了家,夫子虽然嘴上说着只吃粟,但还是言不由衷地从陶罐里倒出一些肉酱,全放在邹廪的碗里,自己却吃着粟和盐浸的青菜。

    少年不动声色地靠近夫子,脸上扯着灿烂的笑容。

    “夫子,虽说食不语,寝不言,但我有一个疑问,实在是心痒难耐,您能否为我解答?”

    “请说吧。”

    “孟子曾说:人性的善良,就像是水向下流淌;人的本性没有不善良的,水也没有不往下流淌的。可是我常常能找到一些例子:幼童懵懂无知,却喜欢虐玩鸣蝉、蜻蜓这样的虫豸,把它们的翅膀撕下来,让他们只能凭靠不熟练的肢体活动,这难道可以表现出人本性善良吗?”

    荀况长叹了口气,端正地跪坐起来,把筷子也搁下,看着跟随自己也严肃起来的弟子,慢慢说:

    “我曾经深切地思考过这个问题,我也很高兴听到你向我询问这个问题——我听到你举的例子,就明白你的想法和我一样啊!”

    荀况闭上眼说话,邹廪悄悄把碗里的肉酱倒进夫子碗里一大半。

    “我当时和你一样年纪的时候,来到齐国游学,见到子孟子,向他述说了我认为人性本恶的观点。”

    荀况说:“人生下来的时候,本来就是小人。如果没有老师教导,没有律法约束,就只能看到利益和权力罢了。”

    “展获(柳下惠)和盗跖是兄弟,一个成为和圣,另外一个却声名狼藉,假如人的本性是善良的,那一个家庭的两个孩子,为什么会有这样不同的人生呢?让我们反过来谈谈。正是因为人性本恶,展获进行了良好的教育,成为了君子,盗跖不被约束,横行天下,侵暴诸侯。”

    “所以我说:不经过学习努力而做成的是天性,可以学习努力而做成的是‘伪’,学习和教育是重要的啊!”

    夫子不在意地拿起筷子,一边吃饭一边讲述,脸上竟然露出激动的红晕,邹廪在旁唯唯,也有滋有味地吃完了一顿饭。

    “你下次就直接说就好。”

    “您说什么?”

    “直接说:夫子,请您再吃一口肉吧。”

    “可我也不是您的门客,您的身体还是自己多加注意吧。哪怕是弟子也总会有离开您的那一天啊!”

    邹廪狡猾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