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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六章 当断

    虞子佩知道自己的智力十分有限,没有能力理解艰深枯燥的东西,但是真理都是枯燥的,所以她没有能力去接近真理。她只能满足于看看叔本华的幸福论,被他称为形而下智慧的东西。

    “我们的现实生活在没有情欲的驱动时会变得无聊和乏味:一旦受到情欲的驱动,很快就会变得痛苦不堪。”

    果然。

    “只有那些精神禀赋超常的人才是幸运的,他们的智力超过了意欲所需要的程度。……只有具备了充裕有余的能力,才能有资格从事不服务于意欲的纯粹精神上的活动。”

    她不行。

    “这些先生们在年轻的时候,肌肉能力和生殖能力都旺盛十足。但随着岁月的流逝,只有精神能力能保留下来。如果我们的精神能力本身就有多欠缺,或者,我们的精神能力没有得到应有的锻炼,又或者,我们欠缺能发挥精神能力的素材,那我们将遭遇到的悲惨情形就着实令人同情。”

    令人同情。

    这就是从“果然”到“令人同情”的三段论。

    不过老叔本华也一样令人同情,他没有因为他超凡的精神能力从人世间得到任何好处。到了晚年,著作还只能靠人情印到750

    本,而且不给稿费。

    “虽然我的哲学并没有给我带来具体的好处,但它却使我避免了许多损失。”

    他在书里自我安慰。

    虞子佩也自我安慰——有总比没有强,有一点总比一点也没有强,有一点是一点。

    “人生就是这样。”贝克特剧本里的流浪汉爱斯特拉冈如是说。

    虞子佩听人家说她小时候任性得惊人。两岁半时,因为母亲离家出走,父亲又忙,又无爷爷奶奶照顾的孩子一样,她和姐姐都被送去幼儿园全托。对此她的态度也很明确——坚决不去!姐姐还好,但虞子佩性格坚决。到了星期一该去幼儿园的时候,她一醒就开始大哭,可不是假模假式的干嚎,声泪俱下,而且耐力惊人,哭的哪个惨啊!那时候他们住在下三寨子的野厝里,星期一大早,父亲抱着嚎啕大哭的虞子佩穿过走廊,沿途所过之处,所有大人孩子都从屋里出来张望,齐劝她爸:“别送她去了,太惨了。”说得她爸眼泪也要下来了,可不送去谁带着呀,于是还是狠着心肠去。每次去,都要先送点礼物,东西当然都是小东西,小线轴啊,铅笔啊,可也是孩子爱的,但她拒不接受这些贿赂,因为接受了就表示妥协,可心里的确是爱着的呀,于是就哭得更凶。她爸说每次送她去幼儿园都要花整个上午,带她吃点心,去菜市场看鸭子,最后抱着她向幼儿园所在的胡同走去。当然,她一发现周围的景物熟悉,明白这条路的必然终点还是大哭,所以每次要换着不同的路线走。据说曾经有一次她表现得很乖,不哭不闹,快走到那恐怖之地的大门时,她忽然要求下来自己走,爸爸很是欣喜,以为她终于认了命,谁知刚把她放在地上,她回身扭头就跑,不顾一切地迈着两条小腿逃跑!多惨啊!

    为什么不愿意去幼儿园她已经忘了,反正是不愿意。被强行放到幼儿园以后,她谁也不理,整日抱着自己的小枕头在院当中站着,到了晚上,又是整夜地哭,闹得所有的老师孩子都别想睡觉,威胁恐吓和好言相劝一盖无效。如此闹了三个星期,她被幼儿园开除了。据说她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被这个叫彩虹幼儿园的幼儿园开除的孩子,不管父亲怎么恳求保证,他们坚决不要了!

    她成功了,回到了父亲身边。但她的嗓子彻底哭坏,直到现在还是一幅哑嗓,外带慢性咽炎。

    她小时候是大院里著名的健康宝宝,又白又胖,两个脸蛋永远塞着小苹果似的圆,人送外号“瓷娃娃”。再看看她现在,瘦得一阵风就能吹走,为什么?——两岁起身心就受到这么大的创伤,长大以后的情况可想而知,在与生活中一件又一件不如意进行坚持不懈的斗争中,她从一个白胖宝宝一点一点地憔悴了下去。

    有时候她爸还会说:小时候脾气可真坏,幸好长大变了。变了吗?虞子佩可不这么想,人说三岁看老,她的脾气依然很坏,依然任性得惊人,对于自己认定的事情依然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把南墙撞塌也不回头,倒要看看她和南墙谁更硬,生命不息撞墙不止,撞死了算!

    开广告公司的同学在泰影的摄影棚拍广告,虞子佩去文学部交了剧本大纲出来,跑去逛荡了一圈。布光的时候,男演员和沙拉酱的法国代表在那儿用英语交谈,说起话来手舞足蹈,他个头本来就大,站在场地中间格外引人注目。他们叫他具珉锡,说拍过什么什么电视连续剧,虞子佩很少看电视也就无从知晓。

    后来大家一起去吃夜宵,他坐到了虞子佩旁边。

    虞子佩看得出,他的过分多话是想引起她的注意,他的故事要不是那么冗长的话本来已经做到了。但他表达能力不强,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该多说,什么地方该少说,在启承转合的地方也控制失当。虞子佩出于礼貌勉强没有打哈欠,不过他的目的还是达到了,他们算是熟悉了起来。

    那以后的周未他打了多次电话请虞子佩出去喝咖啡,她都拒绝了。

    那阵子她心灰意冷,对男人缺乏兴趣,一个给她无关感觉的男人就更不必说。但她是个有教养的、虚伪的知识分子,她的拒绝说得婉转动听。她不知道是不是这个使他一直不肯放弃,他们从一开始就缺乏了解。

    具珉锡是她见过的最能在电话里闲扯的人,电话打上两三个小时算是稀疏平常,她就说想这是长期住剧组养成的习惯。和他在一起的那段时间,虞子佩总是听电话听得耳朵生疼,对付无聊他是挺有一手,虞子佩甚至怀疑他是否会感到乏味无聊。说起来他倒是个有生活热情的人,做的意大利肉酱面和中国醋溜白菜一样美味可口,杂乱无章的教育和经历使他保持着每早必喝蒸馏咖啡和每餐必吃大蒜的毫不搭界的习惯,用中文表达的时候错误百出,英语则说得十分流利。他去了美国五年,想跻身好莱坞,结果可想而知。他是个高个子大汉,长得又白又壮,按通常标准是个漂亮小伙子,只是那是种与虞子佩无关的漂亮,总的来说他这整个人都与她很不搭调,她也从没把和他的事当真。

    他为何迷恋上虞子佩,有一阵子颇令她费解,他以前交往的姑娘都是年轻的女演员,他热情的天性倒很能讨她们的欢心。后来,虞子佩把他对自己的热情归结为自己对他刻意拉开距离而造成的反作用,在他们交往的时间里她对他而言一直是个难以捉摸的人,虞子佩从未让他在他们的关系中做过主。说到底不过是种征服欲,因为他野性实足,这欲望也就格外无法控制。

    说起来具珉锡天性善良,对别人也很宽厚大方,他是个凭本能生活的人,恶与善的界限就变得十分模糊。他时常做出一副有教养的样子,但那只是个假招子。如果他对你好,你倒是可以相信那完全出于真心,而不是礼貌和教养,他不懂那一套。这就是他最初令虞子佩感到有趣的地方——他是一个穿着西装的野人。

    他有许多虞子佩闻所未闻的传奇经历,坐过两次牢,一次越狱成功,倒过汽车,偷过古画,甚至在国外抢过东西,他的犯罪经历是一种生存的本能,没有任何道德界限会使他畏首畏尾。具珉锡运气奇佳,他的犯罪经历并没把他送进过牢房,他坐牢都是为讨女人欢心而惹下的麻烦。他对待女人总是很痴情,但凭虞子佩自己的经验,他对女人的好,有股独断专行的味道,不是女人喜欢的方式。总的来说,他不懂得女人,也不关心她们到底想什么,到底要什么,就是说他要为一切做主。

    “你是个肤浅的人。”虞子佩曾经当面这么告诉过他,他当时只是笑。虞子佩不知道他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在掩饰尴尬,不在意也是很有可能的,他这个人盲目自信,而且那时虞子佩既然已经和他上了床,他可能认为不必为这种话费神。

    但是这对虞子佩却不一样——她可以和一个肤浅的人上床,却不能忍受他表现肤浅。他在众人面前每说出一句蠢话,她便马上无地自容,远远地躲到一边假装根本不认识他。因此他们少有的几次出行,总是闹得不欢而散。

    虞子佩不准备再这样胡闹下去,要求和他分手。

    他本该是虞子佩生活里被一带而过的男人,为了无法忍受这种侮辱,他不惜一切代价,使尽一切手段要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他还真的做到了——在她说要分手的时候,他雇了人要来砍掉虞子佩的一只手。因为虞子佩跟他说,她现在只想用双手写作,不想和男人来往。

    那天上午,一个陌生男人打来电话,说他接了一笔钱要来向虞子佩讨一笔债。虞子佩马上听出了那男人的武里南口音,对具珉锡竟会做出如此无聊的事难以置信。

    “这是我们俩之间的事,你告诉具珉锡我没有做过任何可指摘的事,我在他最困难的时候遇到陪着他,在他没钱的时候借他钱!他没有任何权利如此对待我!”

    那陌生男人听起来不善言辞,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具珉锡,我不认识什么具珉锡,我只认钱。”

    “你不认识,你不是武里南人吗?”

    男人喃喃着,不知该答是,还是不是。

    后来,具珉锡的朋友向虞子佩证实那是一个打自武里南的长途,他确实请了人。如果他想找一个为了几千铢可以跺掉人手的人他是容易找到的。据说虞子佩的义正辞严,让那家伙打了退堂鼓。

    三天以后,因为虞子佩居然对恐吓电话置之不理,不肯向他求饶。具珉锡在酒后砸了广告公司的一间办公室,以此迫使他的朋友不得不打电话把虞子佩叫去。

    一幕丑剧,丢人现眼,无地自容,让虞子佩深深感到做人的失败。如果可以永远不见他,她情愿少活几年。老大不小了,真该好好检点自己的行为,否则不想见的人越来越多,为此每人减掉我几年寿命,她只能年纪轻轻就完蛋了。

    俗话总是对的,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果然。虞子佩一看见莫仁晃着他的大脑袋,笑眯眯地冲她走过来就知道完了。

    “丑闻啊,丑闻!”他在虞子佩耳边悄悄说。

    “别烦我。”

    虞子佩热情地和一记者打着招呼走开了。没过一会儿,莫仁又绕到了她旁边,嬉皮笑脸地看着她,让她对戏剧现象的评述就此打住。

    “你到底想说什么?”

    “丢人!”他一言以蔽之,“找的什么衰人啊。四流男演员,档次太低。”

    “至少也是三流!”

    “反正丢人。”

    “只许你丢人,我怎么就不能偶尔丢丢人呢?”

    “你也承认丢人了?”

    虞子佩眼珠朝天,不承认也不行啊。

    “以后别干这种事,我是说真的。”

    “喂,我也有正当的性要求。”

    “当然,但是你是女的,在男女关系中始终还是弱者。”

    虞子佩现在不打算和他讨论这个。

    “真的,不安全。”他恳切地说,“如果你真的需要,可以告诉我,看在咱们多年友情的份上,我还真愿意帮这个忙。”

    “多谢你了。”

    “不客气,英语说You're

    welcome

    “见你的鬼吧。”

    “英语说Go

    to

    hell

    ”他用快乐的调子在我背后大声说。

    可以跟你上床的人有很多,但是可以跟你交谈的人很少,而既能上床,又能交谈的人就少之又少了。

    Eurythmics,韵律操,他们是80现代初英国最棒的电子合成器流行乐组合。主唱女歌手Annie

    Lenox

    编写演唱了《惊情四百年》的主题曲,尽诉Dracula

    伯爵寻觅爱妻四百年的《吸血鬼恋曲》(Love

    Song

    For

    Vampire

    )。"Loneliness,Hopelessness

    to

    search

    the

    end

    of

    time,For

    there

    is

    in

    all

    the

    worldno

    grea

    love

    than

    mine."

    孤寂,绝望,寻觅到时间的尽头,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够超越我的爱。“歌手出身在苏格兰,钢琴和长笛。

    已经六个月了,秦无忌没有再打过电话,虞子佩也没有。他没对过什么,她也没有。发生了什么事?没有,还是没有。

    有一次,秦无忌谈剧本的时候跟虞子佩说:“我想你也同意,爱情是一种折磨。”

    虞子佩自然同意。

    “得看到这种折磨在这个人身上的份量。”

    公司的老和一直坐在对面,面带笑意,不时抬头看看他们。老和走出去的时候,秦无忌的手指划过虞子佩的手背。是的,爱情是一种折磨。

    虞子佩越来越感到秦无忌离她的生活十分遥远,她开始倾向于把他对自己的感情理解为对年轻女孩的一时迷恋,而自己呢,不过是被一个老男人的迷恋弄昏了头,他们都不过是在伸出舌头舔食自己酿造的糖浆。她想自己会忘记他的,现在不行,以后也会。

    莫仁常常说爱情是一种幻觉,他以一个情种三十年来的体会向虞子佩保证。但是虞子佩私下觉得这是一句废话,什么不是幻觉呢?对她来说都是,但她真心地看重这些幻觉。莫仁不是这样,他想确定人生的真象,他对与真理无关的东西不屑一顾,他曾经真心地以为情感就是那个终极的真象,所以才会有幻觉的说法。

    “就算是吧,我只是满足于一个幻象,但我可以用现实的、可行的手段修补这个幻象,用适当的温度、湿度,使幻象保持得长久一点。也不需要太长,就保存五十年吧,对我已经足够,因为我认为你所说的真象并不存在。”

    “五十年?你倒不含糊,开口就是五十年!”

    “五十年算什么?五十年对宇宙来说算是什么?一瞬间,连一瞬间都谈不上!”

    窗外的风让街边的杨树“哗哗”舞动,“哗哗”是虞子佩想象的声音,隔着茶馆的窗户,什么也听不见。

    “任性不是好性情。”虞子佩转着茶杯自言自语。

    “可能,对自己不好,任性需要勇气和力量。女人的任性通常都是撒娇,不过是装装样子……”

    “我不是。”

    “你不是。”

    “任性肯定不是女人的美德。”

    “不是。”

    虞子佩点了点头:“明白了。”

    “你要是不任性,我们当年就会合好。”

    “然后还是会分手,因为一次一次的失败变得可怜巴巴。”

    “可能。”

    “我们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坐在这儿聊天了。”

    “多半是。”

    “那我还是任性吧。”

    “我不反对。”

    “对,我宁愿这样。”

    “是,也很不错。”他说,“昨天夜里我去打篮球,坐在球场上看那些杨树真是好看,细细的树杆顶着抖动的树冠,摇摆起来毫不枯燥,你可以一直盯着它看。但实际上这些树跟你有什么关系?毫无关系,他们只是树,只是跟石头不同而已。再说人,人难道不奇怪吗?两条分叉的腿,长长圆圆地凑在一起,上面还要套几块布,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可是你一旦用手抚摸她,你对她有了感情就不一样了。我们跟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关系,唯一可能的联系就是情感,我们是通过情感跟这个世界有关的。”

    “是。”

    莫仁说送她回家,她说好,一堆购物袋堆在了他的后座上。内环线上他左突右冲不放过每一个超车的机会,他总是这么开车。

    他嘻嘻地笑着,说:“我看一般人都知道自己毫无价值,没什么可坚持的,而且还知道自己受不了艰辛磨难,就都奔着偷机取巧去了,大家不约而同地在偷机取巧的路上相遇,所以这条路上特别的挤。”

    “我们也一样。”

    “不一样。”他断然地说。

    他对自己总是如此地有信心,虞子佩可不。

    车路过大百货路口时,虞子佩看见了麦当劳大王。

    “我饿了,你饿不饿?吃点东西。”

    他说好,掉了头回来,停在麦当劳大王门口。

    虞子佩要了一份馄饨,一份烧麦,他只要了一碗豆浆,看来是不饿,只是好心陪她。

    付了帐,一会儿东西就都上来了,她刚吃到第二个烧麦,莫仁的女朋友利莉伙同一女伴儿走了进来,当然是一眼就看见了坐在门口的莫仁和她,向他们毫不客气地瞪着一双本来就大的圆眼睛。虞子佩以前在饭桌上见过利莉两次,对她那双特大的圆眼睛有些印象,幸亏这双眼睛,要不然以虞子佩的记忆力肯定不知道她是谁。虞子佩向她礼貌地点了点头,莫仁也向她点了点头,说了句:“来了。”丝毫没有邀请她们一起就坐的意思,虞子佩想起莫仁说过正和她分手,也没吭气。

    那两女孩挑了离他们很远的位置就了座,虞子佩继续吃她的烧麦,可筷子刚夹起第三个,利莉已经站在了莫仁身后,说了句:“你出来一下,我有事跟你说。”这话是对莫仁说的,莫仁什么也没拿,手机留在桌上,起身跟着出去了,虞子佩低着头,看都不看他们。

    馄饨已经见了底,烧麦也都报销了,和利莉一起来的女孩背着身一直低头吃东西,看来对此是司空见惯。莫仁和利莉依然站在门口的街沿上说着话没有回来的意思,至于各自的表情就看不清了。这是哪跟哪啊!要是自己跟秦无忌让人撞上也就算了,她可没心情跟你们搅和。虞子佩招呼服务员,让她看着莫仁的手机和包,起身走了出去。

    “莫仁,我先走了,我要拿一下东西。”虞子佩指指停在几米远的白大众。

    莫仁答应着去车边开门,一边帮虞子佩拿那些纸袋,一边说:“她先发现了车,以为我给你出去买东西了。”

    虞子佩没吭声,接了纸袋提着。

    “那你先打车回去吧。”

    “当然。”

    利莉还站在过街通道边,虞子佩提着大包小包必定要经过她面前,算了,谁让她大呢,大方点吧。

    “利莉,我和莫仁没什么,今天我是出去逛街了。”

    利莉看都没看她,直冲着她身后的莫仁叫嚷起来:“真奇怪!你跟人家说什么呀?!你这人真奇了!”

    虞子佩一定是一脸错愕,再听不清他们叫嚷什么,飞快地窜上一辆出租车逃之夭夭。

    “丢人现眼”——只要跟莫仁在一起,就容易遇上这个词。她也是活该!他倒是一脸的镇静,怕是这种场面见多了,他不再是那个怕羞的男孩了,生活会把每个人磨炼成一副厚脸皮,他也不能幸免。

    第二天下午,虞子佩打电话给莫仁。

    “我给你惹麻烦了?”虞子佩问他。

    “没有,你走了以后,我也走了,她爱闹闹去吧,夜里她发了E-mail来道歉,我不理她。不是第一次了。”

    好,没事儿是吧,虞子佩可憋不住了,大叫了一声:“丢人现眼!”

    他倒没反驳,在电话里笑了起来。

    “喂,你什么时候能离这个词远点?!”

    “她要闹我有什么办法?”

    “她为什么会闹?真是不理解。这不是自取其辱嘛!我一辈子也干不出这种事来,起码得保持点尊严吧?”

    “我还告诉你,现在的小孩就这样!她们脑子里就没有你的这些观念,她们都是独生子女,她们对别人的想法根本没概念,根本不在意,她们真正是直接的,自我的,想怎么就怎么,我觉得比咱们活得幸福。”

    “我可真老了。”

    “可不。”他停了停又说,“我们都老了。”

    秋天,蓝欣华在法国结了婚。

    她回来看儿子,虞子佩就和阿西去她家看她,进了门虞子佩就说:“恭喜恭喜。”

    她向虞子佩连连摆手,她虽不明所以还是马上住了口。欣华的小儿子站在门厅里看着我们,欣华一脸的笑招呼他叫阿姨,他叫了,但神情淡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欣华的妈妈从厨房出来,便轮到他们齐声喊“阿姨”。

    欣华不让进她屋里,关了门,虞子佩才问:“怎么了?

    “我妈不知道我结婚,我跟她说我只是和西蒙同居,她不愿意我再跟外国人结婚。”

    “那同居呢?同居可以?”

    “对。”

    “你妈也够神的。”

    说说蓝欣华的婚姻。

    欣华在法国的签证即将到期,她留在法国的唯一办法就是结婚,这对她并非难事,难的是选择谁。在这个问题上她犹豫了好一阵子,甚至打长途让阿希帮忙参谋,对于一个亚裔,要结婚,外加身无分文的女子当然没有什么十全十美的人选,最终她嫁给了这个叫做西蒙·菲力普的六十岁的老帅哥。

    西蒙·菲力普的确是个老帅哥,有照片为证,花白头发,身材匀称,举止优雅,老是老,老的可不难看。老帅哥是个大提琴手,没什么名,但也拉了一辈子,你可能以为欣华嫁给他是因为他有几个钱,不是,他有的不是几个钱,而是很多的债。欣华嫁给他是因为爱上了他,当然也是为了留在法国。这老哥凭他那点大提琴手艺原本可以混个中产阶级当当,却偏不老实,当了一辈子的花花公子,爱好开飞机,收藏古董提琴,狐朋狗友一大堆,没钱的时候就借高利贷,到欣华结婚的时候,除了债什么也没剩下。

    “你不会是在公园里认识他的吧。”虞子佩想起欣华丢钱包的往事。

    “不是。”

    虞子佩点点头,有长进了。

    “是在大街上。”

    也差不多。

    “你跟我说说他们都怎么跟你搭讪的?”

    欣华拉了拉她乌黑的长发,真是黑,一点也没染过,在法国这该是吸引人的异国情调吧。

    “小姐,您真美!我们一起喝杯咖啡好吗?”她说。

    虞子佩大笑起来,阿希也笑。

    “就这个?”

    “对,他们都是这么开头的——‘您真美’。”

    “‘您真美’?不比曼谷的小混混强啊,在这儿,这种话只能招来一顿白眼儿。”

    “法国人爱说甜言蜜语,不过听多了也都差不多,我回来这一个星期,西蒙每次打电话,最后一句都是:全身心地拥抱你!全身心地拥抱你的儿子和你的母亲!”

    “他们倒真是平等博爱。”阿希说。虞子佩已经笑得喘不上气来。

    门“吱”地开了道缝,欣华的儿子站在门口,一脸严肃,毫无笑意,神情间居然带着一点不屑,绝不是你能在一个六岁孩子脸上看到的表情。他们一下子都止了笑,在那目光下竟有点不好意思。

    “我们吵到你了,对不起,我们小点声。”欣华说,态度不像对儿子,倒像是对父亲。

    儿子没出声,也没反应,转身走了,欣华连忙过去把门关紧。

    “你儿子真酷。”阿希不由压低了声音。

    “何止是酷!”欣华像有一肚子不满,“你看见他那眼神了吗?他根本看不上他妈,连咱们也是一样。”

    欣华只是笑。

    “你儿子,绝对不是个凡人,咱们等着瞧!你见过那么世故的眼神吗?才六岁,把你们这些人都看透了!一钱不值。”

    “咱们是一钱不值。”虞子佩说。

    “不对!看站在谁的立场上,可他那么小怎么就站到对面的立场上去了?不是好的立场,是市侩立场!”

    “哪有这么说人家儿子的。”

    “你不知道,前两年她回来我们同学聚会,也带他去了,他才几岁,四岁!吃完饭大家提议每人说几句话,祝生活好,工作好啊什么的,他也说了,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祝你们大便好!’当时大家都不知道是该笑还是不笑,笑起来也尴尬,他懂得解构!你能相信吗?”

    欣华说:“他只是随便一说。”

    阿希不依不饶:“这说明问题。这就是咱们下一辈的孩子,什么都不相信,多可怕!”

    “你带他去法国吗?”

    “对,可能要半年以后。”

    “跟你一点不像。”阿西最后总结。

    “有这么种说法,母亲怀孕的时候下意识会决定孩子的个性,蓝欣华可能内心里觉得自己的人生应该修正,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跟自己一样。”

    “起码他从小就能自己照顾自己。”

    “当然,何止是照顾自己,他必能成大事。”阿希的同意里还带着不满。

    虞子佩可以把欣华后来的故事先告诉大家。

    半年以后她把儿子带到了法国和老西蒙一起生活,据说老的和小的相处得不错,常常一起踢球。但后来欣华自己和老的处不来了,说从没见过这么软弱的男人,每天在浴盆里泡两个小时,脸上长个包都要唉声叹气好几天,那沉重的债务更是泰山压顶无法负担,欣华都想出去写书法挣钱,老西蒙觉得丢人。遇到问题的时候,浪漫和优雅都帮不上忙,按欣华后来的说法,老西蒙其实是个自私自利的混蛋。

    在法国呆了四年之后,欣华转而对法国男人深厌痛绝,说他们平庸而且软弱,没有男子气概,缺乏激情。她甚至认为任何一个在法国的外国人都比法国男人强,她不顾一切地和老西蒙离了婚。

    法国这个梦想的浪漫之地令她失望之后,欣华问大家哪里还可能有好男人。她认为一个赤道国家的部落酋长可能更适合她,阿希建议她去南美试试。欣华暂时还没有去南美,但虞子佩知道她不会停下她的脚步。她生下来就对舒适的生活和成功的人生不感兴趣,也毫不羡慕。欣华其实是她的一个理想,她渴望听到她的传奇,希望她的传奇有个奇迹一般的结局,就算这奇迹只是世界随机变化中的偶然。

    但那天,欣华还沉醉在和老西蒙的爱情中,给她们看他们在花园里相亲相爱的照片,以及老西蒙写给她的画满红心和丘比特的情书。

    虞子佩忍了忍,还是决定问她:“他,多大年纪?”

    “五十九,马上就六十了。”

    “这么大年纪,在床上还行吗?”

    欣华肯定地点了点头。

    “白种人嘛。”阿希说。

    “比好多中国小伙子还强呢!”

    虞子佩没有过这方面的经验,本人不喜欢外国人,不过蓝欣华的确是这么说的。

    在她们讨论这么严肃问题的时候,虞子佩的手机响了,让她更不耐烦的是电话里嘈杂一片,那人只是“喂,喂”两声,却不说他是谁。

    “请问哪一位?”

    “是我。”

    “谁?”

    “真听不出了?”

    “哪一位?”虞子佩最烦打电话的人不报姓名,凭什么该记住你?你哪来的这种自信?反正她没这自信,无论给谁打电话都先报名姓,只除了一个人——她爸。

    “我姓秦!”

    “姓秦的多了。”

    虞子佩都不敢相信,但她真的是这么说的!在她说这话的一瞬间她知道了他是谁——秦无忌。

    “噢,你好!”

    她向阿希和欣华打了个手势,出了他们家的单元门,站在楼道里。

    他在电话里笑:“忘的真快。”

    “我在朋友家聊天,信号不太好……”算了,何必解释呢,“有事吗?”

    “没事儿,只是想给你打个电话。”

    就这么简单?在半年杳无音信以后。

    “噢。”

    “你好吗?

    “挺好。”每次他问虞子佩好吗,她都是这么回答的,她还能怎么回答,说她不好,她要发疯了,她没有他活不下去?

    虞子佩沉默着,他打来的电话,她不替他解除这种冷场。

    楼道里有人走过,握着电话,握得手心出了汗,她一步一步地走下楼,走出楼门,外面是条热闹的小街,人声喧闹,不知该走向哪里。

    “就是想给你打,就打了,我想我该跟你说,你肯定会想,什么人啊,好成那个样子,突然就没影了。你方便说话吗?”

    “我出来了。”

    “我想让你知道,这件事我只能让和我有相同承受能力的人来承担,不能让比较弱的一方遭受打击。”

    别恭维我,我没有这个能力,这不是让我受苦的理由。

    “对她我更多的是关爱,那么一个家庭,从小父母就离了婚……”

    他选择了不用再解释的时候来解释。

    “我想你。”他停了一会儿,又说,“你不信也没关系。”

    虞子佩不是不信,只是他说得太轻易!这句“想你”在她嘴边打了千万次的转转,最后还只能咽回肚子里,它现在还在那儿疼着,腐蚀着她的肠子,腐蚀着她的胃,它是一块永远也消化不了的砖,见塄见角地硌在那儿,动不动都疼。“想你”,是如此简单就能吐出来的字吗?什么算“想你”,一次偶然的夜不能寐,还是无休无止没日没夜的无望;一瞬间的怀念和永远的不能自拔,只是“想你”和“很想你”的差别,不说也罢。

    “我总是想起那天,你站在早晨的阳光里,那么小,还有后来的你,那么安静的一张脸,内心怎么会那么动荡不安,你穿过的每一件衣服,调皮样子,所有的,从头到尾地想……”

    为什么这么说,他不能不顾别人的感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他不能要求别人和他同步地收放自如,他如何能知道我不会再受一次打击?

    “其实不见你,只是想你,也很好。”

    “好,那就这样,我怎么好破坏你的乐趣呢。”虞子佩尽量说得像句玩笑。

    挂了电话才发现,她已经不知道走到了哪儿,同样的街道,同样的楼房,同样的人,她甚至找不到回蓝欣华家的路。感谢老天,她没在电话里露出一丝凄苦和眷恋,如果她这么干了,她会瞧不起自己。替自己保留一点骄傲吧,痴情的人们!就算她马上就后悔,就算她想你的时候无数次地后悔,就算有一天她悔到恨死自己,她还是只能这么说,她就是这种人!

    他们说水瓶座有着别扭的个性,即使对心爱的人也很难袒露自己。“别扭”,用的是这个词。

    虞子佩心说我真讨厌自己!

    秦无忌说:“你有没有这种感觉?——第一次见到一个人,你便觉的你会和他(她)发生某种联系?我总是在第一面时就认定的。我没想到我还能再见到你,我还向人问起过,那个人哪去了?”

    是,虞子佩承认自己也有这种感觉。好吧,看见了,这就是他们之间的联系,他们会相爱,然后分手,她以为自己会忘记他。

    “这个男主角应该是秦无忌那样的人。”白如烟说。

    白如烟是电影的制片人,三十六七岁,丰韵犹存,清秀俏丽,笑起来有着小女孩的神态。虞子佩暗自想:这是秦无忌喜欢的类型。白如烟很早认识秦无忌,对他印象不坏。

    “秦无忌,是哪样的人?”虞子佩问,不是明知故问,的确不知她的所指。

    “就是那种很男人的人。”

    她认为她已经表述得很清楚了,虞子佩依然一头雾水。

    “很男人”——这是一个她从来不用,也不明白它所指的词。

    什么叫作“很男人”?相对应的便是什么叫作“很女人”?她唯一知道的是她长了一副“很女人”的模样。性情呢?女人应该外柔内刚,而阿希说她“外刚内柔”。她最不能忍受的女人品质是“示弱”,而真正的女人懂得如何以柔克刚。她不懂谦恭,一味任性,她争强好胜,固执己见,她没有一副“很女人”的好性情,她也就不懂什么叫作“很男人”。外表冷峻,内心温暖?大大咧咧,不拘小节?这是秦无忌的样子?她明明知道他心细如丝,顾虑重重,兴之所致,有头没尾,与其说他很男人,虞子佩倒宁愿说他很孩子气。

    他吸引自己的到底是什么?自己吸引他的到底是什么?虞子佩简直被“很男人”这个词弄糊涂了。

    最终她知道这个“很男人”的所指是在好久以后——秦无忌的爱是“很男人”的,那是一种宽厚的情感,带着欣赏、宽容、体恤和爱护,完全的善意,没有占有欲,也没有现实的利弊考虑,让你在他的目光里慢慢开放。这是让女人变得幸福而美丽的爱情。但是这是审美的情感,会向一切他认为美好的人开放。这种爱情总是停留在赏心悦目的一刻,要贯彻到底则需要更大的力量和激情,那是秦无忌所不具备的。更强大、持久的情感也许必须携沙裹石,带着占有欲,疯狂,残酷,嫉妒,强制?

    虞子佩被“很男人”的爱所吸引说明了一件事——她挺着脖子支持了那么多年,最终希冀的竟然也不过是被宠爱,被恰如其分地宠爱。

    这个发现可真让她瞧不起自己!

    那个年轻女孩满脸泪痕,酒吧昏暗的灯光让她看起来又是凄楚又是癫狂,她已经在这儿坐了三个小时,她在向一个朋友诉说,虞子佩有一句没一句地听见,她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

    “我每天都在想我不活了,我就守在他门口,他一开车出来,我就撞过去,一头撞死在他车上!”

    身上发冷,毛骨悚然。

    这就是爱情,比恨还强烈的恨!在血污中爱和恨合而为一。她要让她爱的人一辈子痛苦,一辈子生活在满车鲜血的阴影下。如果这是爱情,这是什么样的爱情?她真的这么干了,这么死了,有人会说:这是个痴情的女子。什么样的痴情?

    虞子佩做不到,连起身给他打个电话她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