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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棋心与人心(一)

    今日秀隐谷在京城广发江湖的告帖,说要揭发清平的罪行,由于醉仙楼的棋艺比赛进行的如火如荼,地点就只能选在了离醉仙楼不远的一处茶楼:云深茶楼。此处茶楼多得是人来,听评书的、聊政事的、聊诗词文学的,各式各样的人,再加之今日来看热闹的人,是挤得满满当当,那冲破屋顶的势头已经超过了醉仙楼,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摩肩接踵,权当是一场吃讲茶,都等着好戏上演。

    “感谢诸位的到来,在下秀隐谷裴元卿为证明我家谷主清白,特在此请江湖众侠士评评理,那清平先是心狠手辣毁掉谷主的家,后又是嫁祸栽赃谷主,谷主因此蒙受不白之冤。”

    “空口白牙!证据呢?”人群中有人喊道。

    裴元卿不慌不忙道:“诸位可知远益堂,远益堂与唐门素有来往,远益堂又属昆仑派,而清平也是昆仑派的高人,此中难道没有任何联系吗?”裴元卿还真是有一套,像个说评书的,靠在柱子后面听着的唐秉玄想到,也不知道靖儿什么时候过来?

    “远益堂原本是做草药生意的,可是却突然有了武器走私的门路,唐门这才和远益堂勾结在了一起,唐门的走私证据,大家有目共睹与我秀隐谷无关。众所周知,唐掌门身体康健,又善于用毒,突然仙去实在是诡异,而这不可言说的诡异,就是远益堂的手笔。”

    台下一片哗然,人们交头接耳着,表达着不信。

    “其证据有三:其一,在唐门出事之前,远益堂就已经撤离了锦官城,若非事先知道,又怎么如此及时?其二,远益堂自由走了唐门的商道,是唐门倒台的受益者;其三,”裴元卿顿了顿,接着说道,“远益堂的路弗言会给唐掌门送延年益寿的丹药,丹药自然不可能下毒,但是却可以通过草药慢性杀人于无形,诸位且看,”裴元卿高高举起那份药方,唐秉玄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真假不知的药方,非要裴元卿当成证据展示出来,“这份便是丹药的药方,里面有一味药叫地胆,得花椒、食盐下达命门,那日唐掌门身体不适,餐后服用了丹药,那餐里盐多、花椒多,这才导致唐掌门突然逝世,要知道唐门的厨子可是路弗言给唐掌门介绍的!”

    台下懂得药理的人连连点头,不懂的人还觉得这份证据不够硬,只听到裴元卿接着说道:“诸位,这位是唐门的家仆,他可以作证在下方才说的一切,这位家仆也是在江湖上行走过的,替唐门压过货。”裴元卿指了指身后那人,那人确实是唐家的家仆,他专程从西蜀带来的,台下有人认出了家仆,说道是真的,众人这才都认同了裴元卿的话。

    “但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不是路弗言,而是清平!”裴元卿本就是个正气浩然的君子,这一声气沉丹田的怒吼让全场都为之一振——他可是说那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清平先生呢!“各位清平怎么可能三言两语毁掉唐门,这必定是个大阴谋,诸位可别忘了,当时可是远益堂送信给逍遥庄和醉墨书斋,这才把清平请出山的!清平和远益堂混杂于黑白两道,其人当诛!”

    唐秉玄心头一惊,这最后一句他可没让裴元卿说啊!

    台下的众人听着这跌宕起伏有趣的故事,都是信以为真,就算没有什么实际的证据,这份怀疑已经靠着先入为主根植在人们心中——远益堂和清平都不是好东西!仅仅这么几句话,大家就忘了远益堂多年在边关收留百姓、施粥赈济,忘了远益堂常有昆仑山上的老道为无力支付医药钱的穷人诊病,自然更不会知晓清平出资修建多处道观,给路途中的百姓一个免费的居所,提供免费的餐食,他们大概只会当成是为了发展势力的行为吧。

    真相是什么有那么重要吗?不是故事好听就行吗?千百年来,人类不都是脚踩着真相,信仰着虚假过来的吗?

    在屋顶听了许久的清平很是满意大家的反应,她像是一个看客,跳出了自身的第三者,从全局的视角观看着众生的闹剧。她不会向世人解释火烧唐门就是为了立刻切断胡狄得陇望蜀的想法,不会解释火烧唐门是断了胡狄的武器买卖,更不会解释,远益堂在武器买卖中间到底付出了什么。

    这种置身事外的感觉让她不禁嘲笑自己——这是她觉得自己作为人唯一的优点——你看看,自诩清高的人其实多么的不堪,什么激浊扬清干得不过都是些龌龊的事情,标榜的正义其实也是一种邪恶。

    清平太清楚了,她和温际从来都是一样的人,一样的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一样的可怜、可恨,一样的会为了天下苍生去牺牲天下苍生的人。如果当年让清平选择毁掉一个孩子、一个家庭,还是让战火蔓延、让更多的百姓流离失所,清平也会选择前者;如果当年让清平去选择无凭无据维护自己的女儿,从而拖累整个江湖义军,还是和那个孩子断绝关系,让事态平息,清平也会选择后者。

    当清平想明白这一点时,觉得自己的仇恨和风一样,不知从何而起,也不知会去向何方,政治的抉择中,从来都是为大局着想,那牺牲个小我又算的了什么?朝廷为了稳固大局,重用温际,让国家得以喘息,一系列的改革让百姓终于放下剑戟,回到男耕女织的平凡生活中,边境的茶叶、丝绸、香料等边贸又茂盛起来,看似一片祥和、国泰民安,可是人心的贪欲会消磨初心,让人在自己的道德底线上徘徊、突破、重建,然后周而往复,这样才能让自己的决定变得合理,让自己觉得心安理得。

    等不来清平这一方回应的人群渐渐散去,清平躺在屋顶上,想着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看到这么热闹的场景,下一次鬼知道是不是给自己送葬。想象又把她引向当今的时局,她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一样荒诞可笑:近年来,累累的贡赋一层一层压到百姓头上,变成繁重的苛税,表面上的四海清平,实际上是烂到根里——一次次说朝廷保护、帮助百姓渡过难关,可是实际上是遮盖底层的声音,中和不好的声音,然后告知围墙里的人如今四海升平,政坛沉迷于权谋的斗争,拉帮结派;文坛崇敬政坛的权力,阿谀奉承,若是有不同的声音发出,那些明里、暗里相争相斗的人们,又会突然变得团结而平等,像是饿狼扑食一般群起而攻,权势滔天的用权力解决、腰缠万贯的用财力解决、才高八斗的用文章解决、胸无点墨的用脏话解决,总之他们携手并进,为自己的想法筑起雄伟的长城、架上精巧的弓箭,你以为是在守护什么富丽堂皇的万丈高楼,其实里面就是一摊浑浊发臭的池沼,也就只有那帮秃鹫和鹓鶵把其供奉为神坛,在里面打捞着腐烂的“黄金”。

    时隔多年之后,清平明白了世间所有人,包括自己,都被蒙蔽了。

    博古通今是继往圣绝学,学而优则仕是济万民,不与世俗同流合污而隐居山水是高尚,激浊扬清是志向远大、勇敢刚毅,这固然都不错,因为我们与生俱来就有成为伟人的欲望,每个人都会有自恃清高的时光,都会目空一切,还给自己编撰着合理的解释,但事实是,我们都是麻木不仁的。

    那些卷起政治斗争的人,不论有心无心,会告诉自己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国家更好的未来,然后牵扯无数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百姓;那些避世之人,终究是为了逃避现实,找寻一个避难所,并企图用文字诉诸权威,得到世俗的认可,若失败则自诩清高、愤世嫉俗,若成功则投身红尘,翩然起舞;而那些激浊扬清的人,最是可怕,为了自己认为的大同社会,固执的跟头牛似的,想要除掉无数“肮脏”的存在,天真的希望人类的善良和同情能够无条件的长存,那个虚妄的大同搅动着万物生灵的平衡,给生命带来苦难;而那些无辜的人,莫名其妙的被卷入政治的阴谋中还浑然不知,以为自己依旧可以我行我素,以为生活依旧可以漫不经心,其实自己不过是尘埃,尘埃哪里有死活可言。

    这就是我们最大的麻木,以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存在,以为自己做的事情是对的,以为自己是个善良的好人,其实我们只是芸芸众生,我们代表着各自的正义,没有对错可言,我们都伤害过别人,我们都是自私的坏人。这一切听起来非常的无奈,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向心而行、尽力而为、至死方休。

    只可惜,现在的清平还没有悟道这个道理,她满脑子都是对死神的忠诚——人不是一生下来就被判处了死刑吗?那活着干的事情有什么意义,值得那么多人传颂?这个傻姑娘悟道了一头,却没悟道另一头:死亡既然是不可摆脱的终点,生命的幸运也没有什么可歌颂的,你又何必执着于一端呢?大道无为,无为而无不为,说得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人啊,还是一辈子活在自己可怜的偏见里,做一个井底之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