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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官子:太子

    清平最后一位见的就是太子。清平被内侍带去东宫,腿脚不便的清平早就已经走不动道了,可是以她的身份,又没办法在宫中坐步撵,只能走一段停一段。最后好不容易挪到了东宫,用完了午膳,太子屏退了众人,才和清平见面。

    这是太子第一次见清平,他感觉清平一点都不想是外面传言的那样凶神恶煞,这完完全全就是一个白了头发的小女娃,直到他和清平四目相对,他一个东宫太子都能感到对方眼神里的寒气。

    “草民清平见过太子殿下。”清平规规矩矩地给太子行了个礼。

    太子让她免礼后,问道:“不知本宫这的饭菜可还合先生胃口?”

    清平因为身体抱恙吃不了多少东西,说道:“草民没口福,身子抱恙,这东宫的菜这么好吃却吃不了多少。”

    “先生先好生养病,日后多得是机会来本宫这里大饱口福。”

    “谢过殿下好意,草民这身子折腾不了多久了,日后就是个乡野间的药罐子。”

    “本宫可还从未见过用黄金打造的药罐子呢!这么好的宝贝,可要进献给陛下才是。”

    “陛下和殿下您都身体康健,用不着药罐子。”

    “先生这话未免夸大了,总有用得着的时候,况且好东西万一在别人手里糟践了多可惜呀!”

    “草民没见过好东西,只知道这破罐子自然是破摔。”

    太子盯着清平那双犀利的眼睛,心道:好在她嗓子快要不行了,不然这嘴上的功夫,谁比得过?“本宫只是想,先生能有个好去处。”

    “请太子殿下放心,以草民的身子,死了应该,活着走运。若能活着,草民想过几年清闲的日子。”

    太子用狐疑的眼光看着清平,想到刚刚温际和清平的对话,若是清平真的会隐退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可是最好的结果就是清平落在他的手里。

    “本宫凭什么相信先生呢?”

    “太子殿下不妨直说。”

    “先生以为天下何治?”

    “草民不懂。”

    “本宫以为当以仁爱治天下。去除苛税,减免徭役,固守边界。先生以为呢?”

    “太子殿下说的是。”

    “七年前,我朝痛失疆土,边境百姓流离失所,备受胡人的侵扰,先生以为该当如何?”

    “殿下想如何,便如何。”

    “先生这么不给本宫面子吗?”

    “草民岂敢,草民人微言轻,不敢妄议天下。”

    “先生是觉得本宫以后不配做天下之主吧?”

    清平轻蔑一笑:“你能决定百姓的思想吗?你能决定百姓的死活吗?还是说你能帮他们免受一切灾祸?”

    “本宫又不是神仙,自然不能。”

    “不能你便不是天下之主。”

    太子心头不悦:“先生未免狂妄,这天下总得要有个主带领百姓吧!”

    “有的人认为皇帝是主,有的人认为神灵是主,还有人认为是某个官员,可草民以为是文化:‘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一直深陷权力中的太子感觉自己一下子清明了。

    “殿下以为,百姓为什么跟着轩辕王朝走?明明那么多人被压迫、剥削,同时也有那么多人在这份压迫和剥削中寻求权力,从而去压迫剥削别人,这个循环往复的道理为什么大家都视而不见呢?”清平接着说道。

    “因为无法改变,所以不变。”

    “为什么无法改变?”

    “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仅靠一个人的觉悟是不可能改变一种文化的。”

    “不够究竟,难道只是因为觉悟的人少,我们就必须视而不见吗?”

    “努力是需要时间的积累的,或许看见了,做了也没有什么成果。”

    清平摇摇头:“都可以是原因,但还不究竟。究竟就是《周易》的那句话。你的想法是‘天文’和‘人文’组成的,二者同时决定了你怎么认知世间。这个道理就好比事农之人需要看天吃饭一样,天是‘天文’,是自然的变化,而怎么看天就是‘人文’,是祖宗们总结出来的知识。‘天文’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而‘人文’则根据人的意识而变。‘天文’和‘人文’都要观,只有观了才能察,察了才能化。为什么要观?是因为世间万物皆在变。为什么要察?是因为万物的变化是有客观规律的。为什么要化?是因为‘人文’是人创造的,人是能有意识的改变的。”

    “而百姓不改变现状是没有观、未能察、不能化。一群被压迫的人,每天只能忙着生计,怎么接受教育呢?而接受教育的人,受到教育思想的固化,只想着做官发财,大多数人只见一种道,而不见其他的道。故而即便观了,要么未能察,要么同流合污,自然就不能化。而不能化的究竟是一个资产不足,尚有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国家怎么可能‘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呢?再者来说,什么是“大道”?什么是“公”?“公”是平等、公平还是公正?读书人以圣贤文章为绝学,却从不想想圣贤文章到底在讲什么,那就只能把“大道之行”美其名曰是个信仰,谈论信仰就是虚无缥缈,就是拿来欺骗和团结人的。”

    太子沉默不语,细细地思考着清平的话,过了一会问道:“既然百姓都意识不到,这个王朝就能传千代万代了,何来改朝换代呢?”

    “改朝换代和这个是两码事。哪次改朝换代结束了百姓的痛苦?那不都是被剥削得受不了了,于是打个天下大义的旗号争取当下一个更加暴力的剥削者吗?只是圣贤的君王被视为救世主,是‘善良’的压迫者罢了。我们的文化存在这样‘致君尧舜上,再使民风淳’的缺陷,总觉得一个贤明的君王就能拯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不可否认一定程度上确实能,但是真正作用在这世间的不是‘天文’和‘人文’吗?哪个‘天文’允许一个家族垄断睿智,而天下所行的大一统的‘人文’哪个允许百姓有思想并且要求强者有更高的精神和道德呢?不存在的‘天文’和没建立的‘人文’让百姓们生活在虚假之中,让当权者故步自封,从而使历史循环往复。”

    清平那沙哑的声音低沉刺耳,让太子一会迷惑,一会清醒,还是有点不知所云。“致君尧舜上,再使民风淳”难道不对吗?

    “先生觉得该怎么做?”太子问道。

    “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殿下不妨想想可能发生的变化,再观照回现实。胡人为什么要贡赋而不是要你的王朝,是因为他们没有能力吃定,他们当年还得靠着我们的粮草和军械。游牧民族虽然能战,但是物质终究匮乏,打仗不过就是解决这个问题罢了。中原的繁华让他们有了贪欲,可也让他们恐惧,最让他们的恐惧的就是我们的文化。一个人才辈出、生生不息的文化。我们为什么失败,是因为这个文化的缺点——乖顺、听话、以圣人之言为言的缺点,皇帝的一声命令比天还大,为了维持自己比天还大的权力,宁可玩权政治内耗,也不愿意尊重一下边境堪忧的事实。可反过来看这个缺点,它令殿下日后大有可为。”

    “胡人的生存哲理是什么?是抢、是靠。抢中原的是因为他们没有中原这种生产模式先进,且没有条件达到这种模式,所以采取了抢的方法,治标不治本。靠是中原和胡人相互依靠,都需要对方的资源,因缺有需,有需求就有利可图,边境的商贩可以赚的盆满钵满就是这个道理,而这个道理可以激活边境,让无数人吃上饭,让文化得以传播,更好地止战。前提是这个物质需求是要规矩和拳头约束的。”

    “温际不愿意打仗,不是因为战争在方面的残酷性,而是一方面他知道我们还没有实力赢,也没必要花那么多的钱和人去做这样的赔本买卖,另一方面就是打仗是会损害他的政治利益的。可是对于殿下而言,战争虽然成本高、收益小,但是却可以完成殿下您的政治意图。但是这是有前提的,其中一个前提温际已经帮您准备好了——钱粮,另一个前提就需要您自己准备——统领千军的将才。”

    “可是如今并非开战的好时机,朔州贸易刚开,胡狄内部也是一片平静,我们也没有什么合理的理由开战。”太子说道。

    清平点点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温际这些年来削弱武官权力,企图仅用农业和商业贸易来壮大轩辕王朝。可是如果我们的拳头不硬,怎么能守住这盛世呢?强军练兵,不是为了打仗,而是为了守护,守护一方百姓、一方土地、一方安宁。至于什么时候打仗,《孙子兵法》说了‘道天地将法’,殿下应该比草民更了解。”

    “那如果是胡狄现在就想开战呢?”

    “敢问殿下,温大人被贬何处?”

    “朔州。”太子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父皇也是想到了。”

    “在权力未发生交接之前,请太子殿下不要动温大人。太子殿下要做的,只是选将才,让将才练兵。而后才是改制军法,等待时机。”

    太子点点头,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清平——此人万不可错失。

    清平早就说累了,她说这些不是想要太子能留她下来,也不惧怕太子会杀了她,她这么做完完全全出于解决问题的态度,和对世间的悲悯。她可笑地觉得她有一种责任,一种启迪世人的责任,她仰望着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圣人,行走在浓重的黑夜当中,妄图用一只火把呼唤光明,这样危险的做法让她一边觉得自己愚蠢,一边义无反顾。她是一个异类,一边边缘人物,就好比是野外的兰花,家养是养不活的。可正是因为在黑夜,火把才是一束光,火把才有价值。野外的兰花若没有被人拾起,又怎会知道她内里中正,却芳华外扬,是这天地间至香。沉默的清平就只能是宇文长潇这个名字,而开口的清平才是“独立天地间,清风洒兰雪”的有价值的人。

    “那先生以为,朝中何人可用,又该如何改制军法?”

    清平冷冷一笑,太子这是打算榨干她,再替他父亲杀了她吗?

    “殿下慧眼识珠,草民有眼无珠,不敢妄言。”

    “先生有什么条件尽管说,本宫都会同意。”

    “殿下,草民是个道人,草民只知道‘小国寡民’、‘治大国者如烹小鲜’这些话,其余的一概不知。”

    “那你为何还要辱骂父亲的‘无为而治’。”

    “草民一个将死之人,殿下还是不愿意放过草民吗?”清平看着太子,罢了,若是以她一命换背后那些人的命,也值了。

    “那是因为陛下不懂无为而治。从古至今,许多君王都标榜自己无为而治,可是他们用着儒家的道德标准约束着百姓,治国时用法家的思想去治国,致使整个王朝都在有为的框架里,从而他们的无为便是无所不为。无为而治是要有很多前提的,首先国家整体就应该在《道德经》的立场中。《道德经》写了无数圣人之言,这些圣人之言都是拿来约束君王的,不是针对百姓的。而如今轩辕王朝的儒家思想,哪一条不是在约束百姓?其次,国家不能有战乱、饥荒和天灾,一旦有,无为而治怎么调动资源?与民休养生息的君王是命好,碰不上这些。其三,权力的魅力有多大,草民不用多说吧。用无数的故事来渲染出权力,故事越多,越虚假,就越能勾起人的欲望,从而得到无数人的追捧。《道德经》说上善若水,人心和水恰好反着来,因为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心如此,谈何无为而治。”

    太子再次意味深长地看着清平,说道:“先生的造诣与年龄很矛盾。”

    “造诣和思想认知有关,和年龄无关。之所以年长者更可能造诣高,是因为他们有更多时间和经历去累积思想认知罢了。”

    “那本宫想要有所作为,日后必然会被那帮文官扣帽子,先生以为能有什么办法堵住这帮文官的嘴?”

    清平又是冷冷一笑:“殿下莫瞧着草民这一头白发,就以为草民是一位经历沧桑的老者,草民只有十七岁,草民未入过官场,怎么会知道这些呢?”

    太子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他也知道自己太贪心,问得太多了。“先生有治世之才,本宫有治世之心,难免多言。”

    清平听完这句话,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内心一惊,说道:“请殿下刺刀。”清平想着,反正自己活不长了,这一刀再表演给他看看,为她背后的四个门派谋个平安也成。

    太子迟疑了一下,取下腰间的配刀,递给清平。清平将右手腕悬空在杯盏上,左手持刀用力一割,顿时鲜血奔涌而出,待接了一杯黑红的血后,清平用手用力堵住伤口,她没有力量封住自己的穴位,只见血还在流。

    “草民给殿下一杯血为盟,一是为了表示草民的忠心,二是为草民的家人、朋友们讨一个平安。”

    太子从未见过如此有血性的女子,被吓呆地久久说不出话。他对清平很是钦佩,觉得自己做的有些过了。待他缓过神来,连忙说道:“传太医!”

    话音刚落,清平虚弱地说道:“不可!若是草民在东宫有损伤,东宫怎么交代?”

    太子一听有理,问道:“那你想如何?”

    清平说道:“请太子殿下先答应草民的请求。”

    “本宫答应你,你放心,你和你背后那四个门派只要不和长生教一样,触犯王朝的法律和底线,本宫不会为难。”

    清平听太子这么一说就放心了,说道:“多谢太子殿下,草民先行告退了。”

    太子拦住清平,让人安排了一架马车送清平出宫。一辆马车,彰显皇家的恩情,让日后一切顺理成章。清平没有力气反应,她用自己的衣服死死的压住伤口,雪白的衣服立刻红了,而清平眼前越来越黑。

    马车在宫城中以最快的速度驶向宫门,清平在车上将被血染红的衣服撕了下来,裹在手上打了个结。血差不多也止住了,她也快没有力气了。好在东宫到宫门口的距离不远,在宫城门外等待的众人见宫门拉开,赶快迎了上去,跑在最前面的就是唐秉玄和宇文南蓬。

    不等内侍官开口,宇文南蓬就冲了过去,清平掀开帘子,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宇文南蓬。她没理睬他,而是将右手藏在身后,规矩地和内侍官道谢,唐秉玄和陈玉瑶等人也站在一旁朝内侍官行了个礼,后知后觉的宇文南蓬赶快补了一个,就在这空档,唐秉玄一个箭步就已经把清平抢在了怀中。他看见了她身上新鲜的血迹,连忙查看,这才看到她手腕上绑着的全是血的衣服,正当唐秉玄想问,清平已经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这可把唐秉玄吓了一跳,连忙抱起清平就跑。陈玉瑶瞟到了清平身上的血,连忙跟了上去,宇文南蓬却傻愣愣地指着唐秉玄骂道:“臭小子!你跑什么!”

    乐琴书拉着宇文南蓬说道:“宇文大哥,赶紧吧,估计靖儿身子撑不住了。”

    宇文南蓬这才明白,赶忙上马回醉仙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