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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逃

    时过境迁,赵云柳仍记得自己逃离家乡的那个黄昏。

    那个时候,她坐在舅舅破旧的二手车里,一转头便看到被她扔在身后的破败村庄,那个承载了她过往十八年的小村庄。

    这个小村庄隐匿于茫茫群山之中,从这儿到省城的火车站要先走过弯弯曲曲的小山路,再经过摇摇晃晃的铁索桥,到了山脚的汽车站往往要等上两个小时才能等到去县城的班车。

    班车又旧又破,是上个世纪淘汰下来的样式,像风烛残年的老人,缓慢地在盘山公路上移动。

    赵云柳很少坐汽车,她记得第一次坐上这趟班车的时候,心中并不觉得新奇有趣,只有一阵一阵往上翻涌的恶心感。

    她的妈妈称之为“山猪不会吃细糠,汽车都坐不来。”

    去县城的这段路于她而言永远是漫长且烦闷的,车里的乘客大多是山里的村民,在赵一柳眼里,他们既聒噪又丑陋,脸永远都是黑漆漆的,像从没有洗过似的,甚至于他们说出的话也带着臭烘烘的味道,只有大开车窗,将头伸出去,她才得以有片刻喘息的机会。

    她不喜欢他们,从懂事起,她就不喜欢他们。

    她无时无刻不梦想着逃离这个闭塞落后只能盛放愚昧的地方。

    她第一次去省城是在初三那个暑假,那一年她考上了县里的高中,作为妈妈那边有史以来第一个考上高中的人,远在省城做小生意的舅舅特地回来接她去省城见世面。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高楼林立,灯火璀璨,那是她从未见识过的繁荣与生气。

    赵云柳觉得自己应该属于省城这样的大城市,她暗暗下决心,她要好好读书,第一步是走出这个山村,然后是县城,再然后是省城,她要去中国最繁华的城市,甚至以后她还要出国,去她只在书里看到过的纽约伦敦。

    然而事与愿违,哪怕她没日没夜地学,最后她也只上了一所普通的二本大学。但这样一个成绩,在教育资源有限的小县城高中已经算是拔尖的水平了。

    她成了家族第二个大学生,第一个是她的爸爸,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村里的小学曾经的语文老师。

    他是整个村子里唯一一个考上大学却没能改变命运的人。在那个大学生是稀缺人才的年代,他的同学都留在了城市里,干着国家分配的工作,过着稳定的体面的生活。

    只有他,在本该意气风发的年纪,在破落的小山村,在透风漏雨的教室里,在妻子尖利的唾骂声中,日复一日地蹉跎自己的岁月。

    村里的人会拿那些走出大山在城里过着富足生活的作为榜样激励自己的后代,“你要学xxx,好好读书,以后也为家里争口气,在BJ安家落户,再把我和你爸爸接出去享福,晓得不。”

    同样,也会有人将赵父视作反面教材来劝阻自家快要成年还不愿出去打工补贴家用的儿女,“你看那个云柳爸,以前读书多厉害,一直都是第一名,最后还不是当了个穷教书匠,饭都吃不起的时候还找我们借过米咧!你那个书也别读了,早点去省城打工挣钱,给家里减轻点负担!”

    年幼的赵云柳曾不理解,为什么她的爸爸,这个写得一手好字满腹才情的男人,要放弃大城市灿烂的前途转而回到这个泥淖一般的世界并娶了她妈妈这样大字不识一个的泼妇。

    直到她的爸爸意外去世,在他的日记里,她才得以知晓大概。

    贫穷而内向的山村青年爱上了城里热情美丽的姑娘,姑娘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在那个阶层观念算不上根深蒂固的年代,青年却自卑得连话都不敢同姑娘说上一句。

    直到毕业前夕,即将分配工作的青年有了一点底气,他给姑娘写了一封信。但这封信最终的命运却是被撕得粉碎,被青年扔进了浑浊的江水里。

    姑娘甚至没有接过那封信,便冷漠地拒绝了他,“你可能搞错了什么,请不要自以为是地给我写这种只会让人困扰的东西,我有男朋友,只是暂时还没有公开,是经管系的,父母都是高级干部,你可能跟咱班的李小蓉更适合。”

    李小蓉是跟他一样出身的农村姑娘。

    在那篇日记的最后,赵云柳的爸爸这样写到,“也许人最终还是要回到自己的命运之中。”

    也许他的死不是意外,多年以后,当赵云柳亲眼目睹一个境遇与她的爸爸类似的抑郁症患者自杀的时候,她才理解到他心中的压抑与痛苦。

    但那句“也许人最终还是要回到自己的命运之中”,赵云柳却不认可,她永远都不会回到自己的命运之中,她一定要逃出去。

    当年坐在舅舅的二手车里,她脑子里就不断地重复,“离开了就不会再回来了,我要去更广阔的天地。”

    当然,后来的几年,她也确实没再回来过,但她也没能成功融入大城市,她仿佛成为了一个流浪者,既无来处,也无归处。

    她努力地扮演着一个城里人,从穿着到生活习惯再到普通话发音。到今天,如果她不说实话,是不会有人发现她是从那样一个闭塞的小山村出来的乡巴佬的。

    她也如愿以偿地去了更广阔的天地,她的大学是在省城读的,毕业以后又去了首都,虽然做的工作只有月薪几千块的收入,也创造不了什么社会价值,有时候她也会对目前的生活状态感到无望,在加班到深夜回小出租屋的路上她也曾短暂地动摇过,也许回老家县城做个小学老师也不错,但最终她还是咬牙挺了过来。

    她不想重复爸爸的命运,在封闭的小地方蹉跎人生,找一个差不多的并不会关注她的内心世界的男人结婚,然后生个孩子,过着清贫稳定的生活。

    人,赤条条地来到这世上,又两手空空地离开,父母、孩子、另一半都是旅途中的过客,既然如此,一直一个人生活也没什么问题。她这样悲观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