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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刑场叫冤

    且说太爷退堂后,堂上一直没有说话的拔公公跟随他的脚步,走到了后边的院落。杨太爷稍感困惑:“公公有何事要吩咐杨某?”

    拔公公认真地看了看杨振的神情,问道:“就事论事,仅梁家之事,尚有诸多不清楚的细节,你便这样判樊振恒死刑,似有不妥吧?”

    杨太爷答道:“多谢公公提醒,我固然知道尚有诸多细节未曾理清,但对这样横行乡里的无赖,不处死不足以平民愤。”

    拔公公冷笑道:“咱家倒不至于怜悯一个恶人。”

    “那公公的意思是?”

    “杨县尊,你可知皇上为何指派咱家来行这监察之事?”

    杨太爷有些茫然,一时吃不准拔公公的用意,迟疑道:“杨某愚钝。杨某被皇上简拔之前,闲散于翰林,对官场礼仪疏于实践。这次走马上任,杨某窃以为是按惯例行事,却是未曾深思圣上的用意,还请拔公公提点一二。”

    拔公公再次认真地看了看杨振,却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好作罢,说道:“我来时,皇上给了咱家一道密旨。”说着,从袖子中拿出一本折子,递给了太爷。

    杨太爷看完之后,把密旨还给拔公公,说道:“这件事,下官自会向皇上有所交代。”

    拔公公神色不悦,摔袖而去。

    杨振怔然,木然地待在原地思索了许久,到底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还是朝拔公公离开的方向跟了去。

    死囚牢内恶臭熏天,处处或新或旧的血迹。老鼠体格硕大,胆色惊人,见有生人进来,竟人立起来,对樊振恒进行挑衅,像是再昭示主权一样。其他牢房里囚犯或用憎恨的目光,或用无情的嘲笑,为那些敢于挑衅樊振恒的老鼠助威,似乎是为他们的王助威。他们都像是老鼠,体格却瘦弱不敢,灵魂卑贱渺小,只有无端的情绪,而有失生命的尊严。

    樊振恒蜷缩一隅,根本没有注意到死囚牢的环境,甚至没有注意到那些不知道从那些黑暗角落射来的不知所谓的目光。一个将死之人,一个心事重重的将死之人,还有什么能引起他的注意力么,更何况现在身体礼的灵魂本就是一个偏向安静的人。他没有多想,甚至忘记了疼痛,静静等待死亡的降临。对老鼠的挑衅和别人的目光都没有留意到。

    狱卒送来晚饭,有两碗,砂砾掺杂的白饭之上盖着三片青草叶子。突然从另一角落里窜出一个身影,端着饭便大口地吃起来,他才发现原来这死囚牢内还有别的人。就着囚室外昏暗的火把的光芒,他看见那人头发乱蓬蓬的,和浓密的胡子一起遮住了面庞,只一双眼睛发出蓝幽幽的光芒,很是吓人。他吃完自己的一份之后,很不客气地端起樊振恒的一份,三两下吃了下去。吃完之后,盯着樊振恒看了许久,还发出几声嗬嗬声进行挑衅。似乎太过长久的孤独,使得他想要找人发泄下。可惜他真的在错误的时间找错了对象。樊振恒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却什么反应都没有,甚至目光里都没见过有这么一个人。

    沈习坎不是个喜欢争竞的人,更何况一个将死之人,也没什么好争的。

    这具躯壳不是他的。他只是迷失在风雨中一团奄奄欲灭的小火苗落在了一小簇枯草上,暂时还未熄灭,却也照不见更大的空间。

    今天的遭遇像是一场梦,他却不知道自己是否会醒来。又或者,他的祈祷感动了上天,给了他这么一个解脱的机会。

    初春的夜,格外的凉。他没有一丝睡意,尽管头脑像浆糊一样迷糊。他一夜没有合眼。这幅躯壳里留藏的信息悄然中渐渐融合进他的意识。他不能拒绝,无法阻挡。

    樊振恒,自小无父无母,由奶奶抚养成人。老奶奶今年七十有一,犯有咳嗽病,一咳嗽简直昏天暗地,平日很少出家门,不知孙子恶名昭彰。也或许是不愿意知道。

    因着缺爹少娘,奶奶年迈,樊振恒小时候时常遭人白眼,被人欺凌。又因为他幼时是双手手脚走路,像狗一样,还时不时地咬人,是以村里的小孩都不愿意同他玩耍。有一次,他去村口小河边玩乐,无端地被几个小孩推进河里,若非被一个恰巧路过看到全部过程的村民捞起,他已然溺死河中了。那一年他五岁,尚是一个面黄肌瘦不足三尺的童子。自那以后,他再不敢涉足河边。又有一次,那是五月份杨梅成熟的时节,他去山上摘了些杨梅归来,被四五个泼皮拦住,泼皮们抢了他的杨梅,还迫他从胯下爬过去。他按照他们的话做了之后,几个泼皮尿了他一身,然后志得意满地大笑离去。那一年他七岁,看起来却还是四五岁的样子。

    ……

    凡此种种,使仇恨的种子如此强烈地在幼小的心灵中滋生。他常不回家,被人殴打后便找个地方躲起来,直到肚子饿时才去找些吃的,有时去偷,有时去捡人家倒掉的馊饭剩菜,时常吃了上顿无下顿。这样乱七八糟地长到十二岁,他却出人意料地发育得虎背熊腰,粗壮结实,似乎是潜藏在身体里的某种基因突然爆发一样。上天赐予他一身蛮力,自此斗殴打架,虽成年人,再无抗手,轻易七八人莫能奈何他。于是报复世人,为祸县里,恶名远播。

    十四岁,他在村东山里玷污了同村王云上之女王谦柔。说起来,那倒是一次意外。那一日,王谦柔上山打柴,下山途中撞上喝得醉醺醺的他正往山里去。出于对他的畏惧,王谦柔移到一旁,给他让道。他头脑昏沉,摔倒在她怀里,稀里糊涂做下了禽兽不如的事。王谦柔清白受损,如今芳龄十八,待字闺中,却无媒人上门。

    十五岁,他奸污了无咎村柳员外之女柳渐巧。那是一笔过程在他脑海中不大清晰的糊涂账。柳渐巧当时二八韶华,身量苗条,艳若桃李,已订亲待嫁。偶然一次被他在县城瞧见,他便动了邪念。而柳渐巧遭辱后,男家嫌其残花败柳之躯,悔婚另娶,故柳家虽家境殷实,柳渐巧如今却也无从得嫁。

    ……

    对这幅躯壳了解越深,心底泛起越多的厌恶,“樊振恒”三个字他认了,这家伙犯下的罪孽却让他无法面对。

    沈习坎是个面薄的人,轻易不会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因为那样会使他的内心非常煎熬,会让他不知道如果事情败露之后该如何面对。如今来到一个陌生的世界,变成了一个自己深恶痛绝的人,却该如何去面对那些受到自己伤害的人,该如何去面对自己的亲人?他真的无法想象。

    来这个世界上走一遭,或许便是体验成为一个坏人的感觉吧。虽然还没能更深地体会,但实在地说,这种感觉真的糟糕极了。

    他讨厌这样的感觉,所以努力去想前世的事。

    很自然地,他想起了前世的女朋友,一个叫许幻珊的女子。那不是个漂亮的女子,她寝室的大姐才叫漂亮。他不知道怎么就对那女子动了心,二人一起度过了两年多的美妙岁月。大四的下学期才开学没多久,他们便分手了。想起分手,他的心莫名一痛。没有背叛,没有争吵,在那么一个很寻常的日子,他们一起吃过晚饭之后,她平平淡淡地说了句:“我们分手吧。”就这样,他们就分手了。分手后,天没有塌下来,日子也正常的过着。唯一有变化的,是他变得比往常沉默,而且刻意不去想起那个身影。说起来,这还是他在二人分手后第一次有意识地想起她。

    心有些痛。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他真的想问一句:“为什么?”又或者想要说一句:“不要离开我,好吗?”

    可如今,事过境迁,一切都回不去了,过去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既然失去了,又何必想起。可有些时候,思绪开了头,便由不得你掌控。就这样,思绪时而飘忽往事之上,时而停留自身的痛苦里面,时间慢慢流逝,他茫然无所觉。

    但第二日,对他的行刑被推迟了。却是因为在县衙后堂,午饭时分拔公公与杨太爷在饭桌上发生了争执,二人各执己见,谁也没说服谁,闹得不欢而散。而因为下属没有提醒,杨太爷一时气闷,错过了行刑的时辰,故而也就顺势推迟了。樊振恒并不知道是否该行刑这么回事。事实上,他一直停留在一种木然的状态中,不知催命的时间在无情地消逝。不知何时,几个差役将他移到水牢。他就像一个木偶任他们施为,甚至连呼吸都没有稍有异常。几个差役甚感无趣,到得水牢,将他重重地摔在地板上,掀开牢门,踢下了水牢。

    冰寒的水刺激得他禁不住哆嗦一阵,身体沉入了牢底,陡然,绑在身的铁链传来拉力,他又慢慢地浮出了水面,最后悬在了水中,上不得下不能。差役解气地离去了,污浊沉闷冷寒侵扰着他,伤处钻心的疼痛更是一阵一阵地撩拨着他。他无法再沉浸在往事之中,只任由眼前的处境折磨着自己的神经。寒冷让他想要催眠自己成为不可能,疼痛让他想要转移注意力变得没办法。这让他很恼火。但他没有让这火气发泄出来,却只是沉默地忍受着,让生命力在这折磨中慢慢地流失。

    漫长到无法形容的寂寒在东边天的第一道微光来临后渐渐消散,耷拉着脑袋的躯体预示着这条生命也去了九成九。风雨中的火苗终究熄灭,一丝孤烟做着茫然的挣扎?悼念?

    又一日,晴空万里无云。一大早,樊振恒便被拖进了露车,在一众差役的押解下沿各条大街游行。店铺关了门,行客止了行程,早已等待在县城的人们都放下手里的活计,一路围观。其间,不知谁说了声“打死无良蛇”,一个臭鸡蛋砸向了他,接着,群起响应,“打死无良蛇”的呼声响遏行云,臭鸡蛋、豆腐、石头、烂菜叶等等各种各样泄愤的武器都飞向了他。只一会儿工夫,便令他鼻青脸肿,浑身烘臭。他茫然承受着,恍若未觉。

    卯时自县衙出发,巳时到达菜市场。差役皱着眉将伤痕累累、肮脏龌龊的他拖上了行刑台,刽子手手抱锋利的大刀,木无表情地看着他,像是看一具尸体。听说“无良蛇”被判死刑,整个通灵县不但全城人击额称庆,五乡十二村无人不拍手称快,更有无数乡下人丢掉地里的活儿跑来县城围观。

    午时二刻已过,日头惨烈。樊振恒的心里空牢牢的,什么也没有,对这具躯壳而言,其实已经死了,而对这具躯壳里的灵魂而言,反正已经死过了一回,生无可恋,不在乎再死一回。即便不死在刽子手刀下,也不知会在饥饿还是寒冷中死去。

    只是,他没想到,有人在乎。

    刑台前方人群掀起骚乱,人群向两侧闪开。一位两鬓斑白的老妪,拖着颤颤巍巍的弱小身躯,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拎着提篮,心急火燎地向刑台走来。待看清刑台上人真是如假包换自己孙子时,积压了两日多的伤痛,化作呼天抢地的悲呼声和着滚滚热泪如奔雷响在樊振恒耳边:“这造的什么孽呀,恒儿呀——”

    樊振恒撑开沉重的眼皮,入目的景象让他心中一紧,鼻头泛酸:“老……奶奶!”眼泪如泉奔涌,心底泛起无边的波澜。

    这……

    这……

    我要死了,老人家怎么办?他想。樊振恒这个混蛋,老人家含辛茹苦把他拉扯长大,怎么一点愧疚都没有?一点孝心都没有?他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么?

    老人家呼号着走上前来,从篮里端出一碗饭,颤抖着双手想要喂他。浑浊的双眼里泪流不止,口中不断念叨:“恒儿。”生怕一停止,就失去一般,其痛心无言可表。这时,咳嗽病犯,她重重地在樊振恒眼前咳嗽起来。樊振恒的心无限揪痛起来,随着她的咳嗽越演越烈:“奶奶,孙儿不孝,孙儿对不起您!”

    “午时三刻已到,斩!”太爷从自笔架上提起朱笔,在斩字牌上一勾,将之扔了下来。

    哐当,饭碗掉在地上摔碎了,饭撒了一地,老人家当场晕厥,被差役拖了开去。刽子手抽去樊振恒后背上的死囚草标,按低他的头,露出脖颈,高高地举起了屠刀。长长的刀影就要落下,樊振恒突然断喝一声,用尽全身的力气声嘶力竭地吼道:“呔!等一等!县太爷,小人冤枉,杀人的不是小人,是张有泽!”

    听了樊振恒的话,围观的人群里闹腾起来,一个猥琐的身影悄悄地离开了人群。

    刽子手离他太近,被他断喝震得头晕目眩,眼里金星直冒,高举的刀掉到了身后,人也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锵!锵!锵!

    刀身跳动,几缕日光随之驳杂乱窜。

    正欲离去的太爷也是一怔,再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无数念头瞬间在他的脑海之中划过,他突然想起了拔公公给他看的那道密旨以及拔公公的态度,心态悄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立即高声制止了的刽子手:“将他带回县衙候审!”随即吩咐身边快班差役去抓捕张有泽。

    围观众人哗然,再想不到有这种事情的发生。身在人群中的王谦柔看到这一变故的发生,心中泛起了不好的预感,事情的发展远不是她想象的哪样子,她不知道结果会怎样。事实上,当前日在公堂外看见太爷,发觉是自己曾经在村口遭遇并向对方讲述过樊振恒种种恶行的那人时,不好的预感已经在她的心里滋生,总觉得会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状况。果不其然。只是这种意外让人心里不好受,她只觉心窝泛苦,犹如浸泡在黄连的泪水中。她看向身边的梁小玉,梁小玉神情愁苦不堪;看向梁小玉身边的梁值虎,梁值虎一脸愤恨难平;看向梁值虎身边的人,一个个,或怒,或恨,或愁,都茫然不知道所措。一个个,又似乎知道点什么似的,开始朝县衙的方向走去。王谦柔跟在人群中,明明前后左右都是人,她却感觉自己像是处在一个荒野中,天地无限地大,大得像是头上的一方蚊帐,自己无限的小,小得像是一段没有藏身处的意识体。荒唐。荒谬。

    梁小玉一边走,一边咬咬牙,双手使劲扯了扯衣角,似乎是下了什么狠心,又像是赌什么气一样。如果说通灵县有谁最想要樊振恒死,哪非她梁小玉不可;如果她有能力杀死他,她一定不惜一切代价。真的,不惜一切代价。至少她心里是这样想的。她是个美丽的女子,美丽中却也有与年龄不相符的狠厉。尽管出身贫寒,尽管缺乏知识,她的骨子里却没有逆来顺受的念想,有的只是最激烈的报复。但是有时候,有些事情只能是想法而已。她看看走在前面的王谦柔,小跑几步追上去,叫了声“柔姐”。王谦柔看向她,给了她一个浅浅的微笑,二人并肩和人群一起去看事情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