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四岁了
小小身体里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灵魂，所以初次相见，何文启对何清流来说，只是一个寻常的，陌生的老头。
然而过了这些日子，却对这个老头发自内心的亲近，就像出于本能，认定他是自己最亲的人。
何清流不知道这是不是血脉的力量。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两人朝夕相处，何清流能看出来，这个老头其实不懂怎么养孩子，但他在努力学，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有时见他那副谨小慎微的模样，总忍不住想要搞事，然后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偷偷乐上很久。
心里一直叫他老何，但何清流知道，他在自己心里的位置与身份，就是爷爷。
一声爷爷叫出以后，何清流紧紧盯着趴在地上的老头，心里方寸大乱。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想到前世，想到他从老君观回家的那一天，院里，屋里大片大片的血迹，满地尸体。
那一天何家除了他，被人灭门，他失去所有亲人。
虽然后来报了仇，但他们却再不会醒来。
何清流正要扑下床，却见何文启脑袋忽然动了动，然后艰难抬起，扯出一个笑脸，那笑脸因为疼痛有些扭曲。
他喘息几下，有气无力说：“清流乖，往里面去，别再摔下来，摔下来疼。”
何清流胳膊一软，瘫倒床上。
因为短暂晕厥，那声“爷爷”何文启没听见。
……
第二天，何文启热了羊奶喂完何清流，弓着腰艰难出门，片刻又回来，找了根绳子把何清流拴在床上。
何清流愣了下才明白这是怕自己又摔下去，忍住心里吐槽，目送何文启出去，眼神关切。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何文启拎着几包药材回来。
看情形何清流猜测他是摔伤了腰，应该卧床静养，但家里没有别人，也没亲戚，所有事还得强撑着做，不知道会不会落下病根。
何家扎根这里三百余年，也曾开枝散叶，只是那位做过一品大员的祖宗定下规矩，家业只传嫡长子。
这么一代代传下来，到了近三代，何家香火不盛，何文启是独子，没有兄弟姐妹，往上的一些亲戚，要么已经搬离驻马村，要么关系已远，出了五服，所以还有来往的亲戚一个都没了。
何况“家业只传嫡长子”的规矩，让其他人对嫡长子一脉都心存怨气。
大概听到消息，陆续有人来探望，马大运道：“老何，要不我把孩子抱走养几天。”
何文启摆了摆手。
一个月后，何文启的伤已经没有大碍，只是腰比以前弯了些。
这天何文启买了酒，回家又炒了一盘花生，喝起来。
酒不是好酒，一块钱一大桶，菜也简单，只有一个。
喝酒的人有些沉默。
何清流心里奇怪，认识这么长时间，从来没见老何喝过酒，看样子不像有啥高兴事，莫非遇上难事了？
一杯酒下肚，何文启把何清流抱过来放到腿上，一边轻拍他手背，一边说：“四年前，你姑就是在今天丢的。”
老头罕见哽咽。
我姑？我还有个姑？何清流已经知道他这一世的爹死了，娘走了，却从来没听说还有个姑。
“前两年公安局说发现了几个姑娘的尸体，让我去认认，我没去。”
“我就想，万一真有她咋办，我不去，就能一直想着她还活着，就能盼着有天她能回来。”
“我是有些重男轻女，关心你爹多些，我后悔呀，以前该多关心她的，不该对她那么严厉。”
“她想上大学，我没让她去，不是心疼钱，我是怕外头不太平，她一个姑娘家，我不放心。”
“早知道就让她去了。”
“晚了。”
……
“你爹不是不守规矩的人，从小做事就有分寸，小时候是有些顽劣，可大了以后很懂事呀，尤其你姑丢了以后更懂事了，他这么个人，怎么就偷跑去玩。”
“我就一直想，是不是也因为我管他太严，怕我训他，又怕我生气，所以在我眼前才老实，才懂事，其实心里是一直憋着的。”
……
“你娘是个好人，你姥爷那边不让她生，是她拼死才把你保住。”
“她其实不想走，我让她走的，她还年轻，以后日子还长，咱何家不能拖累她，以后你别恨她，要恨就恨爷爷，爷爷对不住你。”
……
“你奶奶……，跟我吃了一辈子苦，我对不住她。”
“下辈子吧。”
……
说到后来，何文启泣不成声。
这是何清流第一次见他哭，而且哭的这么难看，一点也不遮掩。
在他印象里，老何要面子，倔，有些古板，不苟言笑，尤其在外人面前。
只有对着他这个还不懂事的几个月大的孙子，才会没有掩饰的表露开心、温和、为难、忧虑……
会做的事他都做到最好，不会做的事就想办法学会，然后做到最好，轻易不求人。
这是个骨子里骄傲的老头，硬气的老头，什么事都能扛起来。
实在想不到这样一个人也会哭，而且哭的这么难看，像个脆弱的孩子。
这晚何文启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喝了很多酒，但是没醉，因为他还有孙子要照顾。
……
日子就这样平淡无奇的继续，老何那几箱子书已经被何清流翻完大半。
这天何文启在院里干活，何清流在旁边抱着一本《初刻拍案惊奇》，门口进来一人，抬头看去，是他这一世的母亲，赵迎春。
何清流约摸两个月大的时候她来过一次，这是第二次来，看起来又憔悴许多。
上回来没说多少话，就是抱着孩子一个劲哭。
这回也一样。
走的时候，对何文启说：“爹，家里给我说了个人家，离这很远，以后我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再来。”
何文启闷头抽烟：“去吧，别有牵挂，有我呢，没事。”
赵迎春点头，低头的时候眼泪又落下来。
把孩子放下，转身走了几步，又转回来把孩子抱起，抱到眼前仔仔细细看了很久，她要把他的模样刻到脑子里。
何文启一口接一口抽烟，烟雾缭绕，看不清脸。
何清流想哭，他有些心疼这个女人，但是忍住了，怕她更难受。
女人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
又到了夏天，何清流懒洋洋坐在地上，背靠一棵大树。
阳光穿过枝叶落到地上，细细碎碎。
前面不远一男一女两个娃娃蹲在地上看蚂蚁，他们跟何清流同一年出生，女娃娃比何清流大一个月，男娃娃比何清流小一个月。
他们四岁了。
男娃娃忽然叫起来：“清流你快来看，这两个蚂蚁打起来了。”
何清流懒得搭理，太特么幼稚了。
男娃娃叫李有术，女娃娃叫马心晴，马心晴是马大运的孙女，三家住的不远，他们就喜欢找何清流一起玩。
何清流真不愿意跟他们玩，可是有啥办法，早就跟他们说过：“我不跟你们玩。”然而不管用，还是找他。
总不能打他们一顿。
李有术见何清流不动弹，又喊：“快来呀，一会不打了。”
何清流无奈起身，蹲到俩孩子旁边。
真特么幼稚。
然后他瞥见一条青色鼻涕从李有术鼻孔垂下来，快到嘴边的时候，吸溜，回去了。
没一会又垂下来，吸溜，又回去了。
何清流嘴角抽搐，这特么……
当那条倔强的青色鼻涕第三次垂落，这回没吸溜，李有术动作麻利的拿手心抹一下，再拿手背抹一下，站起身抓住何清流胳膊：“它们不打了，走，咱们去玩捉迷藏吧。”
何清流：！！！
然而过了这些日子，却对这个老头发自内心的亲近，就像出于本能，认定他是自己最亲的人。
何清流不知道这是不是血脉的力量。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两人朝夕相处，何清流能看出来，这个老头其实不懂怎么养孩子，但他在努力学，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有时见他那副谨小慎微的模样，总忍不住想要搞事，然后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偷偷乐上很久。
心里一直叫他老何，但何清流知道，他在自己心里的位置与身份，就是爷爷。
一声爷爷叫出以后，何清流紧紧盯着趴在地上的老头，心里方寸大乱。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想到前世，想到他从老君观回家的那一天，院里，屋里大片大片的血迹，满地尸体。
那一天何家除了他，被人灭门，他失去所有亲人。
虽然后来报了仇，但他们却再不会醒来。
何清流正要扑下床，却见何文启脑袋忽然动了动，然后艰难抬起，扯出一个笑脸，那笑脸因为疼痛有些扭曲。
他喘息几下，有气无力说：“清流乖，往里面去，别再摔下来，摔下来疼。”
何清流胳膊一软，瘫倒床上。
因为短暂晕厥，那声“爷爷”何文启没听见。
……
第二天，何文启热了羊奶喂完何清流，弓着腰艰难出门，片刻又回来，找了根绳子把何清流拴在床上。
何清流愣了下才明白这是怕自己又摔下去，忍住心里吐槽，目送何文启出去，眼神关切。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何文启拎着几包药材回来。
看情形何清流猜测他是摔伤了腰，应该卧床静养，但家里没有别人，也没亲戚，所有事还得强撑着做，不知道会不会落下病根。
何家扎根这里三百余年，也曾开枝散叶，只是那位做过一品大员的祖宗定下规矩，家业只传嫡长子。
这么一代代传下来，到了近三代，何家香火不盛，何文启是独子，没有兄弟姐妹，往上的一些亲戚，要么已经搬离驻马村，要么关系已远，出了五服，所以还有来往的亲戚一个都没了。
何况“家业只传嫡长子”的规矩，让其他人对嫡长子一脉都心存怨气。
大概听到消息，陆续有人来探望，马大运道：“老何，要不我把孩子抱走养几天。”
何文启摆了摆手。
一个月后，何文启的伤已经没有大碍，只是腰比以前弯了些。
这天何文启买了酒，回家又炒了一盘花生，喝起来。
酒不是好酒，一块钱一大桶，菜也简单，只有一个。
喝酒的人有些沉默。
何清流心里奇怪，认识这么长时间，从来没见老何喝过酒，看样子不像有啥高兴事，莫非遇上难事了？
一杯酒下肚，何文启把何清流抱过来放到腿上，一边轻拍他手背，一边说：“四年前，你姑就是在今天丢的。”
老头罕见哽咽。
我姑？我还有个姑？何清流已经知道他这一世的爹死了，娘走了，却从来没听说还有个姑。
“前两年公安局说发现了几个姑娘的尸体，让我去认认，我没去。”
“我就想，万一真有她咋办，我不去，就能一直想着她还活着，就能盼着有天她能回来。”
“我是有些重男轻女，关心你爹多些，我后悔呀，以前该多关心她的，不该对她那么严厉。”
“她想上大学，我没让她去，不是心疼钱，我是怕外头不太平，她一个姑娘家，我不放心。”
“早知道就让她去了。”
“晚了。”
……
“你爹不是不守规矩的人，从小做事就有分寸，小时候是有些顽劣，可大了以后很懂事呀，尤其你姑丢了以后更懂事了，他这么个人，怎么就偷跑去玩。”
“我就一直想，是不是也因为我管他太严，怕我训他，又怕我生气，所以在我眼前才老实，才懂事，其实心里是一直憋着的。”
……
“你娘是个好人，你姥爷那边不让她生，是她拼死才把你保住。”
“她其实不想走，我让她走的，她还年轻，以后日子还长，咱何家不能拖累她，以后你别恨她，要恨就恨爷爷，爷爷对不住你。”
……
“你奶奶……，跟我吃了一辈子苦，我对不住她。”
“下辈子吧。”
……
说到后来，何文启泣不成声。
这是何清流第一次见他哭，而且哭的这么难看，一点也不遮掩。
在他印象里，老何要面子，倔，有些古板，不苟言笑，尤其在外人面前。
只有对着他这个还不懂事的几个月大的孙子，才会没有掩饰的表露开心、温和、为难、忧虑……
会做的事他都做到最好，不会做的事就想办法学会，然后做到最好，轻易不求人。
这是个骨子里骄傲的老头，硬气的老头，什么事都能扛起来。
实在想不到这样一个人也会哭，而且哭的这么难看，像个脆弱的孩子。
这晚何文启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喝了很多酒，但是没醉，因为他还有孙子要照顾。
……
日子就这样平淡无奇的继续，老何那几箱子书已经被何清流翻完大半。
这天何文启在院里干活，何清流在旁边抱着一本《初刻拍案惊奇》，门口进来一人，抬头看去，是他这一世的母亲，赵迎春。
何清流约摸两个月大的时候她来过一次，这是第二次来，看起来又憔悴许多。
上回来没说多少话，就是抱着孩子一个劲哭。
这回也一样。
走的时候，对何文启说：“爹，家里给我说了个人家，离这很远，以后我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再来。”
何文启闷头抽烟：“去吧，别有牵挂，有我呢，没事。”
赵迎春点头，低头的时候眼泪又落下来。
把孩子放下，转身走了几步，又转回来把孩子抱起，抱到眼前仔仔细细看了很久，她要把他的模样刻到脑子里。
何文启一口接一口抽烟，烟雾缭绕，看不清脸。
何清流想哭，他有些心疼这个女人，但是忍住了，怕她更难受。
女人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
又到了夏天，何清流懒洋洋坐在地上，背靠一棵大树。
阳光穿过枝叶落到地上，细细碎碎。
前面不远一男一女两个娃娃蹲在地上看蚂蚁，他们跟何清流同一年出生，女娃娃比何清流大一个月，男娃娃比何清流小一个月。
他们四岁了。
男娃娃忽然叫起来：“清流你快来看，这两个蚂蚁打起来了。”
何清流懒得搭理，太特么幼稚了。
男娃娃叫李有术，女娃娃叫马心晴，马心晴是马大运的孙女，三家住的不远，他们就喜欢找何清流一起玩。
何清流真不愿意跟他们玩，可是有啥办法，早就跟他们说过：“我不跟你们玩。”然而不管用，还是找他。
总不能打他们一顿。
李有术见何清流不动弹，又喊：“快来呀，一会不打了。”
何清流无奈起身，蹲到俩孩子旁边。
真特么幼稚。
然后他瞥见一条青色鼻涕从李有术鼻孔垂下来，快到嘴边的时候，吸溜，回去了。
没一会又垂下来，吸溜，又回去了。
何清流嘴角抽搐，这特么……
当那条倔强的青色鼻涕第三次垂落，这回没吸溜，李有术动作麻利的拿手心抹一下，再拿手背抹一下，站起身抓住何清流胳膊：“它们不打了，走，咱们去玩捉迷藏吧。”
何清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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