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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眼泪换眼镜

    初三来了。

    初一的时候,我高白露半个头,到了初三,我们的高度差达到一个头的距离。也就是说,在我埋头学习迅猛提高成绩的时候,我的个头也与时俱进地迅猛增长。而一中尖子班也由原来的50名学生增加到72名。没记错的话,那50名可是全级几百名学生里的前五十强。那么,后来挤进来的这22名学生都是什么来历?

    让我悄悄的、郑重地说:一个个都很有来历。一个有来历的学生,那来历会体现在方方面面,想藏都藏不住的。

    开学调整座位,个头猛增的我被从第二排的黄金位置调整到靠后、倒数第三排。当我抱着圆鼓鼓的书包,费力地挤进窄小的座位,坐在乌泱泱的同学中间,感觉自己这才算真正融进83届尖子班。整理好桌框,一抬头,惊恐的发现黑板上的字迹模糊不清。揉揉眼,还是模糊,我的眼泪就出来了。

    我默默的、不可遏制地流着眼泪,头埋得低低的。心里做着最坏的打算:看不清黑板的字,听不懂课,考不上高中,辍学,进城做保姆。

    初三前那个暑假,我表姐从兰州回来,要找个可靠的“引娃娃女子”。她那双画着浓浓黑眼圈的眼睛,直往我身上瞅,说一个引娃娃女子一年赚的钱够一家人几年的花销;说引几年娃娃,在城里找个婆家,就是城里人了,这一辈子就窝爷了。还说好几个朋友争着要把亲戚的女子托给她,她可没动心。

    “旁人家的娃再好是旁人家的,好事要先想着自家娃……”表姐眉飞色舞,我妈双眼发直。

    我鼓起勇气冲到表姐前,说“啥引娃娃女子,不就是要找个小保姆嘛!”又冲我妈喊:“你晓得不,保姆在过去就叫佣人、下人!”

    表姐很失望,一个人回城后,前几天还打电报,催问我妈。

    这会儿,在模糊的泪眼中,表姐找引娃娃女子的情形,无比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我的眼泪流得更厉害了。

    “马山香,你咋了?”班主任徐老师的问话把我从悲伤中拉出来。

    “我看不见黑板上的字,”一张口,我再也控制不住了,哽咽起来,一句话断断续续地、用一种我从没听过的难听声音说了出来。

    “光看不清黑板上的字,还是啥都看不清?”老师继续问我。

    我想了想,抬头看老师的脸,也是模糊的。但是我清晰地接收到了老师脸上的厌烦和鄙夷。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老师,茫然地瞅着白花花的黑板发呆。

    “我看你是还想坐前排吧,按你的个头,都照顾你一年了。不行!你要是真看不清黑板上的字,那是近视了!配个近视眼镜戴上,神气得很嘛!”老师说完就转身走开。

    近视?这两个字如雷轰顶。我呆呆坐座位上,眼前一片朦胧灰暗,心里一片悲凉。

    新同桌戳戳我的胳膊,凑我耳边说:“多大的事儿,老师说了嘛,配个近视镜戴上就好了,真个神气,我哥没近视,为了好看,戴了个平光镜!”

    新同桌的话一字不落全听到了我的耳朵里,她说得越多,我的眼泪淌得越急。我的眼泪越淌,她的话越多。

    我肿胀着眼睛回家,在大门口遇着我妈,她刚卖菜回来。

    我打起精神问:“妈,今儿卖了多少钱?”

    “卖个锤子,今儿人都把口扎了,没人买菜!”我妈气呼呼的,一边说一边小心地把架子车往院里推。架在车子上用来摆放蔬菜的木板被墙一撞,差点掉下来。我赶紧跑过去帮忙,一手按住木板,一手抓住架子车扶手,往门里推。

    推了半天,车纹丝不动。咦,我转头看我妈。哎呀,来不及遮掩了……我妈正一脸严肃地看着我。

    “说,咋了?谁欺负你了?”我妈干脆放开车子,就让车子卡门廊里。

    “没,没啥事。妈你赶紧把车子推进去,饭还没做呢。”我尽量挤出清亮愉快的声音。

    “说,谁欺负你了!看我不砍断他的拐踝儿!”我妈的手还真开始在车厢里摸。好像她真在那里藏着一把刀,好随时砍人家的脚踝。

    “真没,是,是,我可能近视了!”一提到伤心事,眼泪又不争气地涌出来。

    我妈三两把把车子弄妥当,追着我问。我抽抽噎噎说了半天,我妈总算明白了。她说,不就是一幅眼镜嘛,戴眼镜的学生娃娃多了,他人能戴,我娃就能戴!看把你难的!买上就对了!

    几天后,我爸喊我去配近视镜。又过了几天,我睡意朦胧中听见我妈说这几天卖菜得来的钱都还了账,还得借钱挂两筐辣子。

    我爸说,你做就对了,唠唠叨叨个没完。

    我妈说,三个娃一天天都大了,花钱是个无底洞,进来的少出去的多,这日子可咋过呢。

    我爸说,咬着牙熬过这几年,等娃娃都从学校出来就好了。

    我妈说,你想得美,世上念书的娃一层子,念成书吃上公家饭的有几个?

    我爸说,你不要长人家的威风灭自家的志气,两个小的不说,大娃山香,我看一定能念成,这娃娃看着大大剌剌的,遇事主意正,只要她想念书,就一定能念成。她要念,我砸锅卖铁也要供给。

    我妈说,我不是说咱娃不攒劲,就怕苦死苦活供给一趟,念不成书,亲戚邻人的笑话。她兰州姐姐就立等着山香给她抱娃娃。这要是考不上学……哎,我昨儿听说念秦云师范不花钱,国家还给娃管饭,书一念出来就是老师?

    “那是!你就让杏花子等着,等着咱山香将来给她娃当老师就对了。嘿嘿嘿!”我爸笑得很开心。“不说了,赶紧睡,看把娃娃吵醒了,明儿你先去他舅舅跟前借几个,要挂的菜挂全。县建公司招砖瓦工,大工的工资,我先去干一阵子再说!”

    你的腰……我妈说。

    防着点,没啥,睡觉……

    我爸我妈的说话声越来越小,鼾声越来越大。我睁着眼到半夜。

    我看到有文章说,人是在某一天、某个时刻突然长大的。看到这话,我就想起偷听父母谈话的那个晚上,我就是从那个晚上长大的。

    那天早晨起来,我就变成了另一个马山香,准中专生马山香,未来的小学老师马山香。

    我发誓,我要全心全意考秦云师范。

    我爸领我配近视镜的前一天,白露拿了一副黑色塑料框的近视眼镜,那副眼镜的左腿上用透明玻璃绳密密实实缠了一层。

    “我爸爸的旧眼镜,你先凑合着用,看黑板时就戴上。”白露说。

    那副眼镜的镜片上浮着一层白雾似的灰白色。白露哈了哈气,拿她衣襟的内里擦拭,灰白色纹丝不动。她拉我到水龙头下去冲洗了一回,白雾淡了,看起来清爽多了。仔细一看,原来浮在镜片上的那层白雾是无数道细小的划痕。

    “都怪我没早提醒你,其实,我早发现你近视了。”在教室外的墙角下,白露万分愧疚地说。

    “你早晓得?”我万分惊讶的看着白露那美丽得像画上去的眼睛。

    “你看远处的时候总要皱眉,眯缝着眼……近视了的没戴眼镜的同学都这样。嗯,初二物理课上,不是也学了嘛,眼球是个凸透镜……”我吃惊的、呆傻的表情一定很可笑,白露把脸转开,对着远山继续说,“不戴眼镜也好,戴上眼镜,眼球缩小,不好看。”

    “啊,为啥?”我紧张地问她。

    “噢……吓你的!不会真的缩小。”白露挽着我的胳膊,把我拖进教室。

    我和白露来到我的座位上,把白露爸爸的旧眼镜往鼻梁上一架,眼镜太大,一下子垮到我下巴上。白露哈哈笑着,摘下来平举到我眼前。

    哗!黑板、屋顶、同学都猛的缩小了几倍,朝我眼前扑来。我大吃一惊,一把推开,再一看,黑板、屋顶、同学还是原样,模糊而保持着原有的大小。白露把眼镜平举在距我眼睛一尺远的地方,慢慢朝我鼻梁靠近,透过慢慢靠近的镜片,我看见黑板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再近点,又模糊了,一阵眼花、一阵轻微的晕眩。试了几次,找准了最清晰的那个位置。

    就这样,我像战斗片上的将军举着望远镜那样,举着白露爸爸的近视眼镜,上了整整两周课,直到给我测量定制的近视镜从兰州捎回来。

    我的第一副近视眼镜装在一个深红色的缎面眼镜盒里,我在那个眼镜盒外面,又套上了一个蓝色碎花小布袋,再把小布袋装书包里。

    上课前,我把白露从教室里叫出来,站在教室前的白杨树下,给她看我的眼镜。

    “哎呀,马山香,你戴眼镜的样子真好看,像另外一个人!”白露开心地喊起来,“像个老师,马老师!马山香,你一定能考上秦云师范。”

    透过新配的近视眼镜,我看到早晨的阳光照在白露白皙光洁的脸上,我第一次看见她脸上有细细的金色茸毛。我想,神话里说神仙会发光,那层细细的、好看的茸毛,是白露的光芒吗?

    “呆啦?”白露张开五指,在我眼前晃,“新眼镜看得很清楚吧?”

    我点点头。

    “你戴上眼镜很像老师。你看我像不像?”白露一跳,丢开我的胳膊,端端正正站到我正前方,一脸严肃。

    我透过镜片看看她,看到她大而黑的眼睛里的我的影子,看到她白得透明的皮肤,乌黑发亮的、马马虎虎扎起来的头发。我看不出她像还是不像一个老师。摘掉眼镜,眼前的白露还原成了我熟悉的、不大不小的白露,我也还是看不出白露像不像一个老师。

    有时,我会看到一个人像另一个人,有时看着熟悉的人忽然陌生起来,像个陌生人;有时看见一个陌生人,总觉得像谁,在哪见过。但我从没见过谁像白露,或者白露像谁。就算电影、画片里最美丽的影星,我也没觉得谁像白露,或者谁比白露更美丽。

    白露像不像一个老师?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我想,她希望像还是不像?应该是像吧,像个老师总是好事儿。

    “不像吧,我爸爸也说不像。你再看看,我像不像小护士?”我考虑好的答案还没说出口,白露自己给出答案的同时,又抛出了下一个问题。

    “不像吧,我爸爸也说不像。所以,”白露的语气难得的轻松欢快起来,“我不考中专,我要上大学!我爸爸让我上大学,考清华!”

    这是白露第一次提起她爸爸,还一口气说了好几次。

    不考中专?我吃惊地看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我瞪圆的小眼睛一定难看得可怕。

    “马山香,你,你咋了?”白露的脸色也变了,无比紧张、恐惧地看着我。

    “还有比考中专更好的吗?老师天天让我们考中专!考上中专,少三年花费,早三年拿工资……”老师说了无数回的话,非常流畅的从我嘴里奔涌而出。

    班主任老师甚至已经估算出来上中专的名单,无论怎么算,白露都是板上钉钉的那个。

    “大学比中专好啊,我爸说清华最好,是最好的大学。还有,我不考中专,你考,少一个人跟你争,你一定会考上!”白露刚说完,上课铃就响了。

    白露爸爸不让白露考中专。从这件事最初带来的震撼中冷静下来,我似乎才想起世界上还有上大学这一回事。小说、电影中关于大学的印象也复活了,我开始觉得白露和她爸爸的决定很对。

    白露不能当个小学老师,就算是最美丽最有知识的老师也不行。当然,也不能当个小护士,虽然她穿上护士服,一定像真正的天使一样美丽。既然这世界上还有大学可上,有清华可上,那么,白露就应该考大学,上清华。无论如何,让白露做一个我所见过的最好的小学教师或者最能干的小护士,那都是我不能想象的。

    那我自己呢?

    “马老师,马山香老师!”我试着在心里这样一叫,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半天褪不下去。

    我也不像。不像一名老师。谁见过像我这样长着粗红脸蛋,笨拙、土气,一紧张就结巴,话也说不利落的老师?

    也不是没有。我小学二年级的老师有这样一位年轻女老师。不长不短的头发扎成两个小刷子,她一动,小刷子一会儿在肩膀前,一会儿在肩膀后。老师个子不高,有点胖,脸红扑扑的,脸上还长了十几颗粉红色的豆豆。老师一说话脸更红,豆豆亮得发光。她写在黑板上的粉笔字就像一个高年级的小学生写的。不过说起来也怪,我和同学们都很喜欢她。而她好像最喜欢我,指定我当班长的就是她。我能当一个像她那样的老师也不错,讲不好课,就要不怕麻烦,把要讲的内容写在黑板上。粉笔字不好也没关系,还可以加油练。一根电池棒就可以练好多天,有三根电池棒就够练好粉笔字了吧。我家前几天刚换了手电筒的电池,旧的那个,我爸扔哪了?放学回去就问问。

    至于当护士,那就不用想。让我衣袂飘飘、灵活可爱地穿行在洁白的病房,穿行在千奇百怪的病人和病人家属之间,那还不如把我杀了。再说,让你拿一根针,朝别人的屁股戳进去,你下得了手吗?闭上眼睛?那不行,扎到神经上,那就麻烦大了……

    “呲……”一阵刺耳的电铃声把我从胡思乱想中惊醒,一堂课就这样浪费掉了。我懊恼的用右手狠狠掐左手心:几百人里就考那么几个,你能考上吗……考上再看像不像的,学习!学习!

    不管我像不像老师,我一定要考秦云师范。因为我爸说了:山香要认真念书,就一定能念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