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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帝都谋事,计吞八荒(下)

    帝王心术深似海,一颦一笑,可断人生死、兴亡天下。

    “你看看,你看看!你们这是干嘛!”刘彦脸上忽然由阴转晴,做了一个平身的手势,随后意味深长地道,“快起快起!你们四个,是将来的国之栋梁,是太子的股肱之臣,更重要的,你们四个都是一身公心,朕把儿子都交给你们了,把帝国未来的气运都交给你们了,对你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呐?哈哈哈,起起起,今日叫你们来,一不问责、二不问计,咱们君臣叙话,随便聊聊,无关大雅?”

    无关大雅?人家一个胸负宏图、励精图治的帝王,会闲来无事找你们四个官职低微的小年轻拉闲散闷?呵,天真!身在官场,如果连这种搪塞之语都分辨不出,那还是趁早回家耕田种地去吧。

    四人战战兢兢地回到席间,刘彦又侧卧在貂毯上,慵懒说道,“削羽翼、用寒门、收兵甲、平私粮,此为平定世族、保家国安康之长策。知我心思者,吾师吕相也!”

    殿中四人齐齐拱手,“吕相匠心明断,陛下圣心明锐。”

    刘彦揉了揉鬓角,复而坐正,抓了两颗镇好的沙果,用衣角擦拭果子表皮,叹道,“我这绵里藏针的吕相啊,知我不愿见到兵戈四起天下大潮奔涌,料定我必然选择下策,于是直接替我这不成器的学生在各州各郡下了一百多手开局。如今六年已过,分布在天南地北的世族们也不是傻子,这局棋下到现在,所有的阴谋早就成了阳谋,士卒们有的乐于养老,有的东躲西藏,有的以退为进,有的抱团取暖,这局看不到结局的棋啊,真有意思呐!”

    说这话时,冉闵用微乎其微的动作,悄悄瞄了一眼刘彦,见刘彦面色古波不惊,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禁对刘彦的雍容不迫和烈烈雄心所折服。

    刘彦双眼瞧着果子,仔仔细细的啃着,声线饱满地道,“远眺帝国前路,有风平浪静,也有惊涛骇浪;有大江奔流,也有乱云飞渡。纵观古今之事,国家往往在两种时候最为艰难,一是积贫积弱,二是振兴发展。如今,帝国内部虽有世族之患,但百业正兴、人丁正旺,正是我辈扬帆起航大展宏图之时,越到这个时候,我们越要有坚如磐石的定力,应对狂风暴雨,穿越惊涛骇浪,去赢得主动,赢得未来。”

    刘彦放下果子,豪情万丈,“朕有这个信心与勇气,与满朝文武勠力奋斗,再创一个大同盛世,有生之年,朕必身穿明光铠,腰挎吞鸿剑,统帅百万大军,与大秦会猎北疆,争天下第一!”

    振奋人心!鼓舞士气!愿景宏大!

    刘彦一番震荡人心的措辞,满足了座下四人对自身规划和帝国远景所有的憧憬向往,他们不约而同起身,异口同声拜道,“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此时的刘彦,心里笑开了花,从此,这四个人的心,归他了!

    刘彦对人心的拿捏,不可谓不精准到位啊!

    一番君臣大义,刘懿示意四人落座,而后从盘中拾起一枚果子,一边随手把玩,一边说道,“朕着吕相修建虹渠、沣渠一事,诸位有何看法?谢安,这些年你风头极盛,不仅在市井间与刘权生并称为‘天下安生’,也是朕最为心仪的太子侧师,来来来,你先说说!”

    谢安人未离席,低头拱手,谨慎道,“陛下心思,卑臣不敢揣度,然卑臣以为,江山就是百姓,百姓就是江山,兴修大渠乃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事,即便短期内会耗损国力,但也可多多益善,虹渠北经六郡十九县,沣渠南通四郡二十八县,倘若建成,四百万百姓可从中获益,其他不算,此为安邦定国之正举!陛下英明啊。”

    谢安用心极正,从不用歪门邪道,从不走捷径小路,在他眼里,成就无上大业,必须要像数百年前的旧秦商鞅一般‘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这样,得名才正,亦心安理得。

    所以,他对一些朝政事务中隐晦的东西,虽然看的透彻,但从不开口提及,只要这些东西不伤及国本,他向来都是敬而远之。

    刘彦早听说谢安性格刚直,对这个答案自然不太满意,他怂了怂鼻子,转而看向桓温,“若算其他,又当如何?桓温,你说。”

    桓温眼珠一转,思虑三息,道,“陛下,这其他嘛,有两份大利。”

    刘彦眯眼道,“讲。”

    桓温措辞道,“这第一份大利,乃是广开兵道,虹渠北达牧州,沣渠南至鄱阳,若战端一开,京城宿卫及沿途武备可顺渠直下,三日便可抵达,内可平乱,外可御敌,实为兵贵神速。”

    刘懿微微额首。

    桓温再道,“二为引蛇出洞,微臣曾依据两渠建造规模、用工、材质等要素进行粗浅测算,财决司所拨钱银,足足多出应出账款的五分之一。惊奇之余,臣联想到两渠所选路线略微避轻就重,翻开地图细细研判,沿途所经世家大族竟有十三家之多,由此可见,陛下之意,是想借修渠之名,引得一些贪得无厌、残苛庶民、利欲熏心的大族出手,从而师出有名,为百姓除掉一些祸患,谋一些太平啊!”

    桓温言毕,刘彦哈哈大笑,朗声道,“前些日子,我于渭水河畔陈坛设宴,与一老叟痛饮畅谈,坛空人走后,老叟于坐上遗留小字一行,我拾起后定睛一看,纸上写着:阳谋看谢安,阴谋看桓温,权谋看陆凌,奇谋看冉闵。今日见谢爱卿与桓爱卿高论,可见老叟前两位所言不虚啊!”

    言罢,刘彦收敛笑容,刀眉斜挑、大眼横扫,直视陆凌与冉闵,看不出一丝喜怒。

    陆凌人未抬头,话已飘至,其人志意盎然,言语游响停云,“陛下,纵观古事,有以无难而失守,有以多难而兴邦。孟子云‘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微臣浅见,欲保我帝国基业万年长青,不在兵戈、不在城池,更不在疆域,而在人心向背。”

    刘彦深邃的瞳孔里,突然多了一丝温柔,“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守来守去,你才会发现,原来,你守的是人民的心呐。”

    “陛下圣明,人心向背方决天下大势。”陆凌轻赞一声,继续说道,“今世族之患虽大,却与百姓离心离德,实则无根。微臣愚见,世族所以猖獗,究其根本,乃是其常年跻身庙堂以公谋私所致。所以,这选官之法还当另辟蹊径,让寒门出仕子、出将才,用白身干才领将相州牧之权,否则,今日张灭、翌日李出之局面,恐难改变!”

    陆凌果然擅长权谋,不经意间,便为刘彦除了一条斩草除根的计策。

    “啰嗦!等陆中郎平了世族祸患,岂不是要等待百年之久?”未等刘彦张口,冉闵紧接着大声反驳,“陛下,依臣愚见,先将这些家伙迁离属地,剥夺田地私兵,后借机削官,不服者遣长水卫暗杀。陛下若怕麻烦,臣请领一卫虎贲,管他这家那家,不服圣裁的,全他娘给砍了脑袋,有这三板斧,妥妥还陛下一个天下太平!”

    本就将门之后的冉闵,坐不住板凳,犯起了大老粗的毛病,一通粗言粗语后,顿觉心情舒畅,坐在那里,一身舒坦的吃着果子。

    “哈哈!哈哈哈!冉闵啊冉闵,你可真是个妙人儿!吕相常说你一腹有奇谋,没想到竟然想出了乱棍打狗这么一招。佩服,佩服!”刘彦随意吐出果子,抚掌大笑,果汁横飞。

    座下四人表情各异,谢安一脸无奈,桓温以袖遮面兀自偷笑,陆凌脸上写满鄙夷嫌弃,当事人冉闵则若无其事,甚至为自己速战速决的计谋沾沾自喜。

    稍顷,一声轻咳,屋内复静。

    刘彦轻理衣衫,表情微紧,低沉说道,“先不说这沣渠,几位说说,虹渠经费调拨及征民之事,该派谁去?”

    此时,四人对于今日朝见的意义,终于有了些许理解。

    从进殿之初的讨论天下大势,是为论策试心;刚刚求计四人,是为考能察才;而现在,便到了派遣差事的时候了。

    天子刘彦召见四人,说明他要从这四人中选择一人前往沟通虹渠大小诸事,叙谈到了这个时候,四人仍在殿中,则说明四个人都被刘彦看中,都有资格担此重任的实力,剩下的,就看他们四人如何表现了。

    坐下四人几乎同时猜到了刘彦的心思,他们面面相觑。

    四个人从天南地北齐聚长安,共事多年,情投意合,所以,谁也不想先张这个嘴,害怕破坏了兄弟情谊。

    一时间,气氛略显压抑。

    倒是一身正气的谢安,首先离席跪叩,率先开口,“陛下,臣请命。”

    “臣也请命。”冉闵紧随离席,栽了个跟头,索性就地向刘彦跪叩。

    “滚滚滚!”刘彦哈哈一笑,将果核扔向冉闵。

    冉闵嘿嘿一笑,连滚带爬地回到席间。他与这次的差事,无缘喽。

    “陛下,财决司审计丞孟安监,性贪而情薄、胆小而好利,他或可去!”桓温离席拱手。

    “臣,附议!外,臣请领胡骑卫军士五百随行,以护卫之名,把握权衡、相机行事、决断生死。”陆凌原地叩首,眉宇中杀气点点。

    桓温擅阴谋,陆凌擅权谋,两人同时提出派遣一名贪滥无餍的官员前去行使协调修建水渠诸事,正是想借用孟安监的贪心,为世族们承揽工程打开一个缺口,继而引得世族们竞相上钩,达到根除沿途豪阀的目的。

    刘彦对这条计谋十分满意,他看着下拱手的桓温和陆凌阶,又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四人表情。

    但见谢安眼神冰冷地看着桓温和陆凌,冉闵一脸敬佩地看着陆凌,桓、陆二人低眉垂手,不见任何动静,四个人的性格特点,在这一刻被刘彦一览无余。

    略作思考,刘彦心中有了决断,他轻声道,“便依陆中郎所言,即日起,光禄勋帐下羽林中郎将陆凌,秩俸由八百石升至一千石,全权负责虹渠经费调度分拨之事;谢安,除太子侧师外,你翌日去找吕相领个丞相征事的差事,逐渐接触政务。陆凌,你记着,此次出行,你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出现纰漏,唯独这凌源城不行。”

    陆凌听的云里雾里,但他还是奋然领命,谢安欲言又止,但君命一出有如覆水难收,他心中纵有千般不忿亦无可奈何,只能拱手领命。

    “哈哈哈!散了吧!朕有些倦了,不像你们,二十出头,三十不到的年纪,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真好!”

    说完,刘彦打了个哈欠,摆了摆手,四人行礼告退。

    出得门外,谢安立刻怒气上涌,脱口大骂,“陆二蛋、桓老幺,你俩出的什么狗屁馊主意,若这修渠一事耽搁了百姓福祉,我把你们俩牙给掰断。”

    从来忧国之士,皆为千古伤心之人。谢安正是如此。

    他的眼里,从容不得一点沙子,这也为他日后的艰难坎坷,埋下了伏笔。

    其余三人听到此话,哈哈大笑,冉闵将谢安拽到身边,四个人勾肩搭背,向宫外酒肆走去。

    一边走,陆凌一边说,“大哥放心,孟安监吃下去多少,你弟弟我就叫他吐出去多少,这条虹渠,绝不会因为剪除世族,而成为烂尾工程。反而,我会让百姓飨其利,旱则引水灌溉,雨则杜塞水门,使沿渠州郡,成为连绵不绝的沃野!哈哈哈!”

    在年轻人的眼中,就连阴天下雨,都能朝气蓬勃地等待雨后的彩虹,他们有大把时间,他们愿意为了美好的风景,不顾一切。

    此时的陆凌正是这样,他豪情万丈,看着远方,满是憧憬。

    出于对兄弟的信任,谢安终是没有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四人一路带风,快意潇洒地奔赴远方。

    ......

    宣室殿内,刘彦目送四人离去,轻轻喊道,“淮儿,出来吧!”

    一名十三四岁模样的少年,从甘泉居侧室内窜出,那少年鹅蛋脸、大眼睛、浓眉高鼻,同刘彦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眼前这名少年,正是刘彦的长子,也是独子,当今太子刘淮。

    作为刘彦的独子,刘淮一家独大,太子之位实至名归,整个帝国的老少妇孺心中明镜,只要刘彦真龙升天,继承大统的,必是刘淮。所以,刘淮虽然年纪不大,但他所在的东宫,终日里车水马龙,来拜谒者不计其数,这些阿谀奉承者围在太子身边,说尽了人间好话,无形之中,也造就了他的任性、嚣张和跋扈。

    但见刘淮大咧咧坐在了方才陆凌落座的位置上,正想歪身斜靠,可他脑海突然想起大师傅谢安的谆谆教导,立刻摆正身子,恭敬的说了一声,“父皇。”

    见到刘淮温文懂礼,刘彦笑着‘哎’了一声,走下台阶与刘淮对坐。

    刘彦平日里忙于政务,少有亲子时光,今日难得,便与刘淮多聊了几句,考问了一番学业后,刘彦心满意足地道,“淮儿,父皇要准备批阅奏折,我说,你听就好。君王之道,用人之道;治国之道,用政之道。掌官道可把握大局,掌政道可操纵人心,如此方能掌控天下!”

    刘彦看向殿外,不自觉轻叹一声,欲言又止,但还是开口说,“淮儿,或许你是朕的独子,这万里江山与绝色美人,在未来,他们都是将你的掌中之物。刚才这些个睚眦、麒麟,无一不是当世奇才,有他们在,驾驭他们、用好他们,你将来肯定比你爹强!”

    刘彦瞧着这个和他有九分像的少年,正色道,“你要记住,诚欲正朝庭以正百官,当以激浊扬清为第一要义。若你得继大统之后,定要多用像你谢师傅一样的人,正奇虽可两用,但人间正道方为治国之本,淮儿,你可明白?”

    “儿臣受教!”刘淮眼珠滴溜溜转,看着刘彦,一脸激动。

    “哈哈,去找你师傅们吧!这几个家伙,不学好,居然带我这儿子喝酒,如果我儿子将来做了酒鬼,看我不打他们的板子。”

    刘彦猜透了刘淮的心思,上前抚了抚刘淮发髻,眼中无限柔情。

    刘淮撇撇嘴,‘嘿嘿’一笑,躬身拜别刘彦,转身向门外那四道身影跑去,在他身后,几个影子无声无息,紧紧的跟了上去。

    那是刘彦派去专职保护刘淮安全的长水卫。

    人去楼空,刘彦看着窗外,自言自语,“自古皇门最无情,当年世族以全力助我,今我以恶政相待,这算不算恩将仇报?”

    几片雪花,洋洋洒洒地落在刘彦肩膀,更增添了他心中一丝惆怅。

    淮儿啊,愿为父能交给你一个太平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