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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子十 梦魂引 山间老道遥相指(下)

    雷千亭刚刚抬脚离开,身后便燃起了了两丈多高的火墙,雷千亭远远望见一堆一百五十多人玄易宗弟子的队伍在往这里赶,便下了房檐,在廊道里闪避穿行而过,最后看见了那个一个小木门围起的大院,隔着近百米便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雷千亭加快了速度,几个起跃间便落在了院子内,地上躺着十七具尸体,十五具是玄易宗弟子的,看得出来是奇袭,有的连刀剑都还没能拔得出来,便被杀死了,剩下的两具则是大理寺的官差,此刻还有一个重伤着,剩下八人拔剑指向前方的茅屋,在犹豫什么。

    再往里面就是一些地牢了,有些许声音传来,想来应该就是这一批要贩卖的人口了。

    “大人,您来了。”

    “怎么回事?”

    “大人恕罪,里面是……”

    旁边的小队头目正欲禀报却被开门声打断。

    听闻外边响动,茅屋的门吱呀一声被推了个半开,一个约么十七八岁的男孩用匕首架着一个衣裳凌乱,满脸恐惧与失魂落魄的女子站在门边,白皙的天鹅颈上被匕首划出了几道血痕。那女子虽狼狈,却也不难看出姿容姣好,收拾打扮一番,也定是个美人儿。此刻腿间的白裙有些许血色浸染,加上那有些不稳的站姿,不难猜出刚刚发生了什么。

    年轻人虽略有恐惧,但依旧一脸倨傲,因为他自信自己的家势,便是州郡的官员见了他也不敢过于开罪,更别提这几个黑衣的捕快了。大理寺?骗鬼去吧,京城高高在上的大理寺会来这穷乡僻壤,这里的生意都做了上百年了,也没出过事儿,就这几个愣头青的捕快,吓唬谁呢?若非是富贵花瞧得厌了,想尝尝野味儿,否则他才不会来这破地方。

    今天倒好,才玩了一个雏儿,便被人扰了雅兴,实在晦气,随手杀了个不知好歹闯进来的,把尸体给他们扔了出去,不跑竟然还敢喊着要自己伏法,真是胆大包天,不过听了家里人的名号就围在外边不敢动了。只是他也发现外边那个小头目竟然和自己一样都是灵台中境,所以才被堵在了这里,小心的用手里这竟然也是个被掳来的千金贱婢挡着,以防他们暗箭伤人。

    “前面那个手里提剑的,你是他们的老大吧!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手里这婊子是谁吗?我告诉你我……”

    所有人只恍惚觉得有黑影闪过,院中的雷千亭便已到了木门前,的确,那个里边那个男孩挺聪明,用门和身前的女子挡住了所有的死角,便是雷千亭出手想要不伤害人质拿下或者杀死他也困难。

    只是,对于雷千亭而言,人质?我大理寺官员可都死了啊……

    “你……你……我是……”

    “给你个机会,可以拉着她垫背。”

    那嘴角涌血的男孩和他面前用匕首架着的姑娘都忍着剧痛满脸吃惊地看着雷千亭那张俊秀却淡漠的脸。

    “怎么?不要吗?那算了。”

    “我是……”

    雷千亭拔出刺穿了少女右胸偏上和她身后男孩心脏处的那柄剑,取下他手中已经陷入少女脖颈快半寸的匕首,一把插在了那男孩的太阳穴上,仅余把手在外。将男孩那未说完的半句话永远堵在嘴里。

    那女子失去支撑,瘫倒在了门旁,脖子和胸口上血流如注浸染了大片衣衫,微弱的痛苦呻吟着,气息渐弱。

    雷千亭返身而下,走向那两具大理寺官差的尸首。

    “这里都搜查过了?什么情况?”

    “大人,那个男的是……”

    那个头目还依旧看着血泊中的男孩有点不敢相信地说道。只是那个血流如注,已然奄奄一息的女子却也无人搭理。

    “这里是什么情况?”

    “大人,刚刚那个是……”

    “同样的问题不要让我重复三遍以上!”

    雷千亭终于加重了语气,那个头目也感觉到了雷千亭隐隐的怒意,却不明所以,还沉浸在那个男孩死的震撼里,倒是身后一个同僚接了过来。

    “禀大人,此处已经查明是芒山匪寇掳掠而来与玄易宗合作,贩卖的人口,女子青壮孩童都在地牢里,您要下去看看吗?”

    “嗯,我先查看一下四周,布置好防御,把门堵死,官兵大概还有两刻钟才能到,有火油硝石之类的易燃物吗?”

    “禀大人,找过了,没有。”

    “大人,这里面是火棉。”

    看着一个府卫在旧箱子里找到的东西,雷千亭简单布置了一下,全部放置在院墙下,一旦有玄易宗弟子攻来,便立刻引燃,随后便在整个院子到处看了下,转到后院时,发现有座没有人的别院,查看一番没什么后,又转了回来检查了一遍布置,那女子依旧在门边靠着,奄奄一息,不过也许自己去后院时,有哪个心善的府卫给她扯了些布,包裹了下伤口,依旧渗血,但慢了些,不过等不了多久应该依旧会死,雷千亭心里有点同情愧疚,不过却还是转身走向了地牢入口。

    雷千亭余光看见了那个头目还是一脸心悸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其他人也多面上有愁色,于是在走到地牢入口处,突然止住了步子。

    “有的时候,我们需要知道对方是谁,有的时候,则不需要,有的时候我们需要罪犯开口,有的时候,则只需要让他们永远开不了口。不论是谁,牵涉于乱局中,杀了便是,追责问及,便是混战而死,若有人想追究,便追究整个大理寺去。攀权附会未必能持久,而聪明人,总是命长。你们是我带出来的,在任务里,你们的命是我的,我得给你们好生保管着,谁碰了,谁拿了,谁就去死。希望你们能明白,明白我们到底是谁,到底是干什么的。”

    随后,雷千亭再不多言,从旁人手中接过火把,向下走去,刚一进去,便看到了好多人被锁在木制的牢门里面,有两个区域的妙龄女子,以及一个区域的青壮男子和一个区域的不满六岁的稚童。身上衣服都破破烂烂的,尤其是那帮女子,几乎每个人身上的布料都残缺不全,缘由也不必多思。

    一般有人进来,大都是应该会有人求救讨饶,可他进来时却没有,连那些稚童也都安安静静的,只是被关得久了,似乎有些惧怕光亮,有些许躲闪。

    雷千亭虽非长安的驻办人员,但大理寺的地牢却也是时常去的,这种状况显而易见是有什么严格的惩罚管理,让把他们心里那点不切实际的想法与躁动都抹杀了。

    看了一圈,没什么异常时,他走到了第一个牢房区,看着缩在最里面那个虽蓬头垢面,衣裳却齐全的女子,说了句。

    “薛念卿。”

    没有人答应,那女子也依旧头低低的埋着。

    “那副还剩半幅的画作,现在不画,可就再没机会了。”

    雷千亭也不再停留,向外走去。

    “罢了。”

    “等等。”

    雷千亭转过了身,看向了那角落里站起身的女子,美,但称不上很美。

    “你自己应该有钥匙,打开再关上门。“

    “是。”

    倒是个聪慧的女子,不需多言便知晓了何意,明白自己在劫难逃,便认了命,雷千亭心里如是想着。

    那女子走近,有着羊粪和牛粪的臭味以及一种尿骚味,但仔细分辨,会发现还是有一种微弱的牡丹香料。

    在外边一众大理寺官差的目光下,薛念卿知道自己赌对了,却还是输了,输了,就得死。

    跟着雷千亭走到了别院,小池杨柳,石桌石墩,一方名砚,一刀宣纸,画上正有半山寒梅,另外半张却是留白。

    谁能想到这小池溶溶月,风荷淡淡香的一墙之隔,就是人间的一方地狱呢?也不知晓,隔着地狱能睡得安稳吗?又或者,只有挨着地狱,才能安稳。

    “大人,我能焚香沐浴一番再继续作画吗?”

    雷千亭眯眼望了下天。

    “一刻半钟,不够。”

    “三十六里外,祚珺县吗?”

    雷千亭不言,薛念卿低了下头,淡淡笑了笑,蓬头垢面,略显平庸的姿色却难掩那眼眸深处的神采。随后便开始提笔作画了。画得很急,可能是因为时间不多吧,但也可见其画笔功力。

    不肖半刻钟,那剩下一半便潦草补齐了。

    一半山上寒梅怒放,一半山下尸山血海。

    “原是如此吗?还是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哀?其画也悲?”

    “重要吗?”

    “不重要,我只是需要‘女中诸葛’‘风池掌柜’手里的一份名单。”

    “你能给我什么?”

    “赐你一死。”

    “死后呢?”

    “任人剥光了鞭尸,又或者剁碎了喂狗都是你应得的。”

    薛念卿似乎轻颤了下。

    “你很急,要不然不会亲自来我玄易宗,更不会现在来找我。”

    “是的,我有别的差事,大理寺提刑官可不就得因为你们这些人满天下跑吗?”

    “你在说谎。”

    “这不重要,你不愿给,无妨,州府的刑堂见吧。对了,你还剩半刻钟。”

    看着雷千亭转身离去的背影,薛念卿有些恐惧,有些慌了,她是这方产业里的女中诸葛,她父亲的玄易宗,有一大半见不得人的产业都是她在帮忙经营,多少年来,从没出过岔子。

    芒山山匪之事,从山匪掳掠里随手买点人口再倒卖,多大点事,她也没想到会闹到这么大,郡县竟能一直毫无作为,反而把大理寺给招来了。原本那些巡抚要是查到了,可以相与的给点甜头,不好相与的也不过掉几块肉而已,总能平安度过。

    谁知这次竟然大理寺下人了,所以她专门派人物色一些女子或娈童,在经营的一些地方特意迎合那些所能够得到的,了不得的大人物,比如今日前院里那喜好寻常家浣纱女的淮英王之子韩松山,那可是淮英王最疼爱,最有前途,甚至已经传闻就是承继那世子之位的宝贝儿子,她拼着巨大风险,截下了韩松山随从传来的召回书信,可依旧没能挡得住……

    是呀,一劲降十会,一力破万法,就这么被人不依不饶的杀上门来,她没有丝毫运作的时间,而且惹上了大理寺,自己运作又有什么用呢?

    原本一些可能不那么重要的破绽,也被人咬开,并真的以雷霆手段查了下来,数百年的苦心经营,今日终于毁于一旦。而她呢?又要再一次失去所有了吗?她想起了那被人骂杂种的童年,那麻布绕梁而悬的母亲,那些街坊疯传的流言,那些同龄人编唱的歌谣……那些烂菜叶,那些臭鸡蛋,那些唾沫,那些黄痰,冷眼,讥讽……还是会和母亲一样吗……不!这些年来她够本了……不!还不够……但,又如何……

    “等等。”

    “这是第二次了。”

    “什么?”

    “等。“

    女子低下了头,蓬乱的头发垂下,遮住了面容,少顷,她带着雷千亭走进了里屋。屋子中央,是一具烧焦了的女尸,身形与薛念卿别无二致,雷千亭第一遍就发现了这个并非本人,因为那死亡时细微处的姿态。

    她打开衣柜,上面第二层挂了一行女子的裘衣,那女子取下一件绣有寒江梅图的,用针挑了开,中间缝着一道丝帛,丝帛上描着一些文字。

    薛念卿开始褪下衣衫,雷千亭垂下眼眸,女子脸上有点诧异,似乎还有点微讽。一阵希索声后,薛念卿捧着一件绣着山涧梅图的裘衣放在了雷千亭面。

    “都在这里了,这些裘衣上面绣着梅花的都是了。”

    雷千亭神色有点不自然地一一轻轻捏了下边角,的确如此,比其他裘衣厚了一丁点,想来中间都多加缝制了一层绢料。

    “梅兰竹菊,没想到你还喜欢这寒梅。”

    “我都喜欢。”

    雷千亭忍住有点发烫的脸色,将那些衣服取了下来捡出带有梅花图案的。

    “我还有多久时间?”

    “半刻钟。”

    “大人能先出去吗?我马上出来。”

    “注意时间。”

    雷千亭拿起那些捡好的衣物,转身出了房门。

    很快,薛念卿便换了身鹅黄色衣裙,头发尚来不及梳理,便依旧乱糟糟披散在身后。

    二人对立树下,石桌上,雷千亭给薛念卿沏了杯茶,算是送行酒。

    薛念卿怔怔看着那盏清茶,鼻子感觉有些发酸。

    “你……能听我讲个故事吗?”

    “抱歉,你没有时间了。”远处已然隐约有了些许厮杀声。

    “这杯茶便算了吧,不需要,临行地狱之时,壮胆之酒,又有何用?”

    “来吧!我倒要去看看,地狱深处里是个什么景象?”

    剑光一闪,随着倒地声,地面上便渐渐晕开了一团血色。

    雷千亭转身走出,前院里的一帮大理寺汉子,看着雷千亭手中拿着那一沓衣物,眼神都有点怪异。雷千亭也觉得脸上有点烫,于是喊过来一个离他最近的,随手交给。

    “这可是那些后台大人物分成的目录,小心保管。好了,可以准备撤了。”

    远处厮杀声渐渐清晰。

    临出门时,雷千亭看了一眼门房边上的那个女子,面色已惨白,虽气若游丝但终有那么一息残存,让人不得不感叹生命的顽强。

    正欲走出却还是折了回去,轻轻撩开包裹着的布带,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瓷瓶,撒上了些药粉,然后把那女子丢进了地牢。

    “你能否活命且看运气吧。”

    语罢,也不管那女子是因为疼痛或者紧张而颤动的睫毛,不管她是否装晕,雷千亭便起身离开了。

    这女子本应该死的,这样杀死那少年便没有丝毫破绽了,但这女子终归无罪,终归还是活着,那,便活着吧。

    待雷千亭等人出门时,恰逢官兵已至,不过既然大理寺要的东西都到手了,剩下的,不是他们的事,也就不必他们操心了。

    前往州府的路上,雷千亭一行人与淮英王的队伍擦肩而过。

    ……………………

    自玄易宗被灭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物证人证都有,长安大理寺的施压下,州府只能尽心尽力,小心伺候,所以一切都很顺利,本来也就是个很简单的案子,所以雷千亭等人没花几天时间,就差不多彻底定下了,该拿人拿人,该定罪定罪,督斩留几个负责刑司的人就可以了。而雷千亭则是带着其他人从速返京。不过其实倒也不急,京城那边虽然自己不在,但目前仅仅只是摸摸情况而已,而且还有韩观秤在暗中运作协调,亲自有所经手。故而雷千亭此刻在不在京城对于案子的查办影响并不是很大。

    不觉间,一众人已策马行至黄庐山,悬泉飞瀑,层峦叠嶂,云雾缭绕间,自有万千气象。

    不知为何,雷千亭到了这里后心里总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好像冥冥中,这座山与自己之间有什么联系一样,若是错过了,便要永远错过了。于是雷千亭最后还是让其余人继续返京,自己则是在山下逗留了两日,说来也奇怪,一停下来便心安了,一生起离开的念头,那种失落感便又出现了,不过雷千亭的打算是三日,只留三日,三日过后便离开。终究是带有要案的官身,岂能长久居于此。

    不过推窗见山月,出门闻泉溪,翠鸟啼鸣,苍绣翠掩的景致也的确不错。

    只是明日就是第三日了,要不去黄庐山的黄庐观去看看。

    翌日晨,天方蒙蒙亮时雷千亭早早便来到了黄庐山山下的登山石阶,他以为自己来得够早了,可没曾想,山路上竟然早早就有了稀疏的一些登山人,略一打听才知原来为了争抢那晨钟第一声时的头炷香,好祈求那风调雨顺,家事宜昌。

    雷千亭想了想,太久没回过家了,为家人求个福似也不错,于是便跟了上去。虽然未曾动用气机,但体力又岂是常人可比,雷千亭故意走得慢了些,却依旧不断将众人甩在身后,隐约耳边传来几句骂娘或者阴阳怪气的声音,雷千亭也没在乎,只是登山。

    不肖两刻钟,雷千亭已至云雾缭绕的山腰处,再往上行了一段,大致便出了山腰似波涛起伏的云海。想来若是日出时分,被朝阳的万丈霞光渲染,必定极为好看。

    回过头来的雷千亭正欲再行,却恍然间惊觉前方可以望得到顶峰大殿的山道上没有一个人,一切都静悄悄的,除了微微的风声流转,天地万物是那样静谧美好。

    突然,雷千亭发现这里的山道旁边有座凉亭,亭下有着一穿着紫衣,绣着星图的老道士。

    反正前面山路也还没人,而且这老道士和自己似乎总有那么一种很紧密的……关联的感觉,但雷千亭很清楚,那不是亲切感,也不是熟悉感,只是很紧密的感觉,却又说不出来。于是雷千亭一反常态的生出了攀谈的心思,便向着老道走去。

    在雷千亭心中升起这个念头的一瞬间,也不知道是起了阵微风,那仙风道骨的老道白眉才扬了扬;还是因为老道的白眉扬了扬,才起了风。

    “老道长,这是……上去烧香要钱……布施……化缘……额……就是要香火钱吗?”

    “烧个香,自己备着就好了,要什么香火钱?不过若是诚心请香火,也是好的。”

    老道睁开了眼,满面和煦,既是仙风道骨,又像寻常邻家大爷,并不冲突。

    “敢问道长,诚心请香火佑家人平安,几两银子啊。”

    “一钱不少,万两不多。”

    老道依旧面目含笑,恰似圣人授业图,又似佛祖观众生。

    “道长,在下是个粗人,资质愚钝,难解禅道真意,您就别和小生打机锋了。”

    雷千亭有点摸不着头脑,虽然不知是过了云海之故还是这对谈老道的气息浸润,雷千亭只觉神清气爽,耳清目明,心思平静,恍若深潭,但还是想着待会儿去烧个头炷香,讨个好兆头,便还是有点催促。

    “那不妨问问道友,人生价几何。”

    道友?这个称呼未必算错,只是上山拜观的尘世人,一般不都是称福友吗?是因为自己习武气机被看出来了,还是因为……自己这一生注定无福呢?

    “不愿答,那便再问道友,苍生价几何?”

    见雷千亭无言,老道接着语气波澜不惊的问道。

    此语一出,雷千亭突觉一道说不清的恢弘,恍若身前那面善的老道就是那所谓天命,冥冥中感觉身周有一双,不,无数双,万顷巨目紧紧盯着自己。雷千亭说不出那种感觉的善恶,只觉磅礴宏大,雷千亭正不知如何回答时,想起了老道那句话,便答。

    “一钱不多,万两不少。”

    语罢,雷千亭感觉自己和那些巨目疏远了些。

    “道友觉得苍生有价。”

    白眉老道轻抚白须,不见喜悲,神色依旧如春风。

    “人命有价!难论几何。苍生无价,犹可权量。”

    “难论?那便可论,道友如何论?如何量?”

    老道又问道。

    “十年圣人书中觅,人命可以情意量。”

    雷千亭自己都没有发觉,他已经不由自主地开始认真思考并回答身前这个素昧平生地老道的每一个问题了。

    “十年之后的书外?”

    “十年福祸两寥落,再以刀兵问苍生。”

    第一句话雷千亭尚且思索,第二句,则是脱口而出。因为第二句的时候,雷千亭身体里似乎换了一个自己都陌生的人般。

    白眉老道方才微眯着的眼又睁开了,闪过一丝疑惑。

    “福祸重生死重?”

    “命贱轻生死,命贵轻福祸。”

    “如此这般吗?”

    “在下有一问,欲求道长解惑,不过法不传六耳,道不传非人,无论道长是否愿言,听此一问,在下都是感激。”

    “讲吧。“

    “道可生一生二生万物,万物可能复归于一道?”

    白眉老道怀抱拂尘起身站起,随后的声音便隐没了,只见那个诡异的雷千亭俯身而拜,老道士转过了身已然离去。

    ……

    “孩子,假以时日,不妨上我青城山吧。”

    老道神色姿态都恢复了如最初的那般,只是怀中的拂尘,抖了两下。

    “为何?”

    雷千亭还是端坐于前,仿佛那个诡异的自己与老道的交谈,从未出现过。

    “命中十八劫,天怒人怨地弃。”

    老道的眼神里有一丝叹息,却不是怜悯。

    “道长高看我了,我何德何能会有那等祸害天下的本事?”

    雷千亭讪讪地挠了挠后脑勺,憨态可掬。

    “徒上浮云九重霄,回首人间已无立锥所。”

    老道神色不变,依旧叹道。

    “上这黄庐山就能避祸了,额不,青城山?那不是小说侠义话本里的吗?好像几百年前就消失了吧,正史野史都未再见其踪迹。”

    雷千亭突然反应过来,有点以为这老道是在诓骗他。

    “眼见尚非真,书中孰可轻得真?”

    老道怀抱着拂尘站起了身。

    “那敢问道长,这青城山究竟在何处?”

    在山间晨风中,老道转身望西北,须发略微飘扬,一手持拂尘,一手遥相指。

    “此地,向西北而行三万里,你便会知晓,青城山所在何处了。”

    波澜不惊的语气,雷千亭却听出了睥睨天下之意,不对,那更像是……看不见这个天下。

    “好,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我就来求道长收留我。”

    伸手不打笑脸人,哪怕不怎么信,但这老道身上虽无气机,也貌似不通武功,可那世外高人的气度还是令雷千亭很是钦佩,就算是装,能装成这样也多少是有些真本事的,而且他对这老道的话,总有一些莫名的相信。

    “一切皆缘法,种因便得果,福祸自有命,因缘皆天定,这枚物件,你且收好,这是你的缘法,凭此入道门,步青云,可莫要遗失了。”

    说着,老道转回了身,递给雷千亭一枚桃木符,雷千亭接下,仔细端详,看似寻常木料,却自有一种暖意蕴于其中,握着便气息温和通畅,说不出的神异,而且雕工之巧妙,雷千亭还从未见识过。

    “说起来,也不知道这是你与贫道第几次见面?”

    看着低头认真研究桃木符的雷千亭,老道叹道。

    “对了,道长,您还没说您是谁呢?将来假使真的找您,总归有个名号。”

    雷千亭头也不抬问道。

    “我嘛,是青城山的道。”

    “青城山道长?”

    “是青城山道,一座山的道,不过加上个长字,也不算错。”

    “对了,您说几次见面,难道我们以前见过?”

    “未必。”

    “那如何说?”

    “我们会见两次。”

    “哪两次?”

    “第一次,你在这里,我在这里,见面也在这里。”

    “啊,那……另一次呢?”

    依旧低头摆弄桃木符,犹豫要不要用上气机试试的雷千亭觉得,这个仙风道骨的老道说得不是废话吗?

    “第二次,贫道在青城山上,你在青城山下,见面也还是在这里。”

    自雷千亭低头摆弄桃木符那一刻起,往后面的声音便飘渺如仙音,渺茫不可寻。

    雷千亭未觉之间,那老道已隐去,袅无影踪。

    关于武道得古籍传闻中,武道有六境——入微明五感、通幽开关门、筑得灵台起、坐照观自在、洞玄觅真知、终得神意藏。

    世人无论天资根骨,勤加练习便可入微明五感,差别不是很大,但若要运生气机,开得身体各大关穴,便非是那般轻易了,而后高筑灵台,坐照自观更是艰难,至于最后两境,几乎仅在传说里了。

    世人习武,多只停留在入微,明了五感,干活做事爽利,老死时也得清明。偶有志于武道的才会往后修炼,不过资质平庸者生气机都困难,终其一生或许也未必能冲开周身要穴,气机流走通畅,身强体壮,行为迅捷有力。再能高筑灵台并坐照自观的更是寥寥无几,所以像薛忱亦那样,修成灵台空明的灵台上境便足以成为一个小地方的帮派霸主了,而像那个刘老供奉,则完全单拉出去也能自称宗师,开一宗门了。所以像雷千亭这样的,哪怕初入坐照境界,也能算这天下一流高手之列了。

    至于洞玄,那都是一些老怪物,传闻里以前一些千年宗门被灭时蹦跶出来过几个。可惜面对成千上万的铁蹄,还是只能被消磨死,不过也有传闻说是逃走了,也有说是杀了几千官兵后,力竭而亡了,具体便不知道了,由此可见洞玄高手之罕见。

    至于最后的纳天地于体的神藏境界,那更是传闻了,哪朝那代哪里有人白日化虹飞升,哪里有高僧圆寂涅槃称般若,哪里有道士羽化登云去,便指的是这一境界了,自古以来只有传言。

    不过也有很多武夫都信若武夫到了此境,那便是抬手托江海,挥拳碎山岳,反正也没人见过,随意怎么吹都没关系。

    由于六境一步一蹉跎,修成境界实在困难,也为了体现同一境界的实力参差不同,所以人们又把每一境界,按照强弱分为了,初境、下境、中境和上境以作区分。

    而那老道飘然而去之身影,恰似佛门般若口诉即佛音,圣人饮啄皆功德,名士神游天地间,真人归隐山林里。

    啥?什么逻辑道理?雷千亭豁然抬头,恍觉一道光辉刺眼,匆忙用手遮挡,待眼睛适应,从指缝中看去,才见那一轮金黄就要坠下西山,半座山峰,以及山下平原,还有远处的惠州城,都被晕染的金灿灿,好一副盛景,好一个盛世,好一方大好河山。

    雷千亭恍觉自己还在山腰道上,可却已至黄昏。身前哪来什么云海,更没有什么凉亭。只是手中,竟真的握着一个桃木符,雷千亭赶忙问周围下山的人,自己于此处多久了,可所有人都没注意到他,也没怎么特别关注他一直在这里。

    雷千亭突然有种错觉,这个世界是不是假的,或者——自己是假的,又或者刚刚只是场梦,可手里实实在在的桃木符都在提醒自己,方才那些言语,那老道的遥遥一指,都是真的发生过。

    雷千亭苦思也想不出什么结果,只有一个解释,那大概就是自己,遇到真神仙了吧!

    雷千亭把桃木符装进胸口衣衫里,这会儿了,上山烧香也不必了,便迎着夕阳,沿着金黄色的山道,在喧扰的鼎沸人声终下了山。

    夕阳下的官道上,一骑从惠州城北门出来,携着马蹄下的尘烟,向着长安城而去。